第8章 金絲芙蓉镯
第8章 第八章 金絲芙蓉镯
定遠侯難得沒有去京郊大營而是留在定遠侯府。
長春宮的掌事太監來的時候,他正在書房看滇南振威軍舊部遞上來的文書,一雙蒲扇般的厚實手掌初看時不顯,掌中和拇指下方卻均有厚厚一層繭,微一吐勁,掌背青筋暴起虬結交錯,沿着小臂一路依附而上,身邊青銅香爐煙絲袅袅,爐蓋承覆精美蓮花紋,香霧從口出,飛香紛郁。
定遠侯爺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肩寬背闊站如屹立青石,行似龍骧虎步,相貌堂堂面容輪廓硬挺深邃,其長子容逸相貌酷似于他,想來年輕時也是雄姿英發,但現下兩鬓已經斑白,眼角刻着幾道深深的皺紋,唯有眸光堅毅如銳光鋒芒,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采。
雖已遠在望京,卸了振威軍中的差事,遙領一個虛職,但定遠侯府在滇南盤踞三代,族中不知多少兒郎都将性命抛在了振威軍中,上至着郎将下至百夫長盡受過定遠侯府的恩惠,定遠侯府的功勳和威望又怎能輕易抹去?振威軍表面對欽朝恭敬有加,實則暗待侯府調遣。
振威軍不聞虎符只知侯府,鎮守滇南的十萬軍士都是定遠侯府的親兵。
也是定遠侯府的最後一張底牌。
侍從來告知宮中侍官下降,正堂已擺了香案,定遠侯爺放下文書,匆匆整束衣冠去侯府正堂恭候,在中道上撞見了同樣慌忙收拾釵環出來迎接的定遠侯夫人,兩人眸光交彙,多年夫妻,一切盡在不言中。
“侯爺,同去吧。”定遠侯夫人自從知道容從錦今日要進宮,禍福難料就擔憂得一夜未眠,更有于家的事要牽挂,短短一日眼下的烏青就重了三分,人也憔悴了。
定遠侯颔首兩人并肩而行,衣袍拂過,在衣袖遮掩下握住了夫人的手,微用力緊了緊。
定遠侯夫人深吸一口氣回握住丈夫的手,不管前路如何,他們總會共同面對。
“侍官久候了,宮中瑣事繁多,勞煩您跑這一趟,沉香還不快去把我上好的蒼山浮翠取出來。”定遠侯夫人撇了桌上的兔毫盞裏浮着的鮮嫩茶芽就不覺微一皺眉,對身旁侍女吩咐道。
這些宮中來的侍官各個眼高于頂,什麽王府公卿都不放在眼裏,皇宮裏的貓狗都比旁的金貴些,更不用說是皇後宮裏的侍官了,他們吹得一句風,有時候就能讓皇宮裏的那位對外面的大臣改了印象。
定遠侯夫人不願得罪他,笑意盈盈道,“侍官還請飲盞茶,先歇息片刻吧。”
說着連椅子都換了一把鑲螺钿紫檀椅來,座椅上的座墊都是泛着瑩潤玉石光澤的竹絲織的。
卻不想身材瘦削的掌事太監忙向後退了一步,微躬着身滿面堆笑道:“定遠侯夫人哪裏話,貴府二公子賦姿淑慧,才貌過人,連皇後娘娘都贊其是盛顏仙姿、灼灼其華呢,咱家是來送些皇後娘娘賞賜的禮物,哪當得起夫人如此厚待,您這可折煞奴才了。”
定遠侯夫人心中一跳。
“二公子沒來?”掌事太監視線掠過定遠侯夫人往後探視。
“他…在來嘉樂堂的路上了。”
不多時,容從錦和容逸都到了,侍官見人齊了,手微微一擺身後的兩列身着幞頭青色袍衫的太監就垂首依次上前。
“念定遠侯府忠勞,皇後特賜,大宛良馬、十四銙蹀躞漢白玉帶、彩錦三百匹、金花銀盒二,金棱盒二…”
“撚金青鸾嵌寶首飾一副,鸾鳥鎏金釵兩枚、羊脂玉垂蓮墜領一幅、紅珊禁步…”這一段唱了半晌未收聲,太監捧着托盤流水價的捧上來,珠光寶氣甚是晃目。
定遠侯爺和夫人心頭疑窦漸重,前面幾樣雖然名貴但規格也是皇宮賞臣子的常例。後面的卻不似尋常,看那些首飾都是女子和雙兒都可用的,不過有幾樣顏色鮮亮,以定遠侯夫人的年紀略有些不合适。
這些賞賜應該都是長春宮的女官準備的,估計也不會犯這種皇室賞賜首飾,定遠侯夫人卻不适宜佩戴的情況發生啊。
“六皇子另賜,梅花六盆,紫檀團花妝奁。”侍官手臂一揮,六盆梅花被搬進嘉樂堂,紫檀團花妝奁是劉公公親捧了上來。
六皇子?定遠侯夫人臉色剎那間煞白,什麽都明白了,眼前黑了一瞬天旋地轉,身子不自覺地往後仰了仰,定遠侯爺在她背後不着痕跡的撐了一把,定遠侯夫人倏然間反應過來,自己定了定神穩住腳步。
”皇後很喜歡貴府二公子,還讓他常進宮呢。”就是不知道是陪皇後,還是陪六皇子了。
“定遠侯爺、夫人謝恩吧。”侍官抄手笑眯眯道。
定遠侯夫人只覺得膝上仿佛墜了千斤,心不住的往下沉去,就是讓她站,她也站不住多久了。
咣當一聲跪倒在地,激起無數細小塵埃,她雙目失神無法聚焦,定遠侯爺在她身後又輕拽了兩下她的衣擺,定遠侯夫人才喉頭動了兩動,像是吞了個鴨蛋進去,嘶啞着聲音跟着侯爺謝恩。
“臣、臣婦謝皇後娘娘賞賜,願皇後娘娘千歲。
”臣、臣婦謝六皇子賞賜。”地磚上多了一點水痕,定遠侯夫人趁着起身的功夫飛快用手背抹了。
侍官只當作沒有看見,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侯爺,長春宮中諸事頗多,六皇子也還在長春宮中等着奴才回話呢,那咱家先走了。”
”侍官慢走。“定遠侯爺颔首,“容逸送侍官。”
“恭喜侯爺,恭喜定遠侯府了,那以後東宮和定遠侯府豈不是親如一家了,真是前程似錦、平步青雲吶。”侍官連連道賀,又似不經意間說順嘴了一句,忙輕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這張嘴,這哪輪得到咱家開口。”
又陪了一番好話。
伸手不打笑臉人,定遠侯爺看不出喜怒,讓長子把侍官送走了。
容逸送到二門,再轉回來時剛穿過照花門就聽見嘉樂堂裏傳來父親不住的低聲安穩。
良久,一道尖利聲音伴着哭聲劃破寂靜:“快!快去于府!”
“我答應于夫人了,妾室我們認,孩子我們也認,嫁妝再翻一倍,這個月立刻讓錦兒跟于三完婚!”定遠侯夫人坐在地上無論定遠侯爺怎麽拉,腿上都是沒有半分力氣站不起來,邊用力推定遠侯爺邊匍匐在地面上泣道,”快去!你快去啊!”
頃刻已是淚流滿面,哭得不能自已,淚水沖着脂粉淌下來順着下颚在地上彙聚成小小窪澤,看起來滑稽又可憐,哪還有平日半分望京貴夫人的雍容尊貴。
定遠侯爺沉默不語,容逸在映着紫藤枝葉的照花門下站了許久,轉身離去。
*
容從錦跟着定遠侯和夫人謝恩,然後接過紫檀團花妝奁後還輕聲跟劉公公道謝,面上雖然冰霜依舊,唇角卻忍不住翹了翹。
前面已經亂成了一片,皇後派來的侍官還在提點定遠侯府,劉公公思索片刻,壓低聲音斟酌着勸道:”這…對您算是好事,六皇子雖然心智稍有不足,但是皇後和太子都是極為疼愛六皇子的。”
“就是陛下,也因為六皇子的心智之症對六皇子多有憐惜,您…多思量。”
“多謝。”容從錦垂眸道。
劉公公松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在心底輕嘆,這位的相貌就是做個宮妃都綽綽有餘了,也就是定遠侯府護得太緊了外界都不知道望京有這樣一位美人,不然憑他的相貌家世,望京哪個家族嫁不進去,現在定遠侯府一步之差,先是婚事不利難以回轉,然後又被六皇子看中。
實在是運氣差了些。
他畢竟是長春宮的人,雖然心裏同情他,但也只能在職責之內勸一勸罷了,還是要容公子自己想得開才行。
裏面亂着,容從錦索性跟劉公公前後離去,自回衡芷院去了。
碧桃扶桐沒跟着他,而是一個望風,另一個進侍女休息的廂房獨自跟西枝說了半晌話,将香囊還給了她,西枝低垂着首面頰紅脹,連秀頸也染上緋紅,碧桃自己回想一番,覺得言辭委婉并無不妥之處,微微啓唇想要再勸兩句,西枝忽然從針線筐裏摸過一把剪子來,發狠似的将精心繡的香囊剪得粉碎,“我不配癡心妄想行了吧,你不必再說了!”
銀白色的綢緞如蝴蝶翩飛在半空,片片墜地。
“你…!”碧桃覺得自己一片好心都白費了,不置一詞推門而出喚了扶桐,兩人并肩回去了。
“別理她,她就是那個小姐脾氣。”扶桐翻了個白眼道。
”可我總覺得奇怪,到底長公子跟她也沒見過幾次,怎麽就繡起香囊,還情根深種了呢。”碧桃匪夷所思的搖頭,這裏面有一個打不開的結。
他們定遠侯府的長公子不是喜歡跟丫鬟侍女厮混的性情,性格老成持重,立身極正,他們衡芷院跟長公子算是後宅中關系最近的了,但是她跟扶桐也只收到過幾次長公子從外面捎來的精致點心,從無半分越矩,到底是哪裏給了西枝暗示,讓她生出情思呢?
碧桃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你回來啦。”扶桐走到正堂,瞥見東廂房烏木四仙桌旁容從錦的身影,桌上放了一個精美的紫檀團花妝奁,她好奇問道:“這就是皇後娘娘賞賜的麽。”
“不,是六皇子賞的。”容從錦饒有興致道。
扶桐目瞪口呆,不等她開口追問,院外又傳來一陣繁雜腳步聲,是侍從按照容從錦吩咐将六盆梅花盆景都搬到他房裏。
“這…”扶桐指着梅花,磕磕絆絆道。
“也是六皇子賞的。“侍從掩上門退出衡芷院後,容從錦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道。
“六皇子好端端的賜您這些做什麽?”扶桐困惑道,難道去長春宮給皇後娘娘請安碰見了六皇子?可是未出閣的雙兒見到皇子是應該回避的,皇後估計也不會如此大意吧。
容從錦指尖描摹紫檀團花妝奁片刻,桃花眸流轉間不覺染上一抹溫柔,食指一挑妝奁蓋,裏面躺着一只金絲芙蓉镯。
這金絲芙蓉镯是純金所鑄,以累絲錾花的工藝精致勾勒出兩叢芙蓉合心的樣式,兩朵芙蓉花蕊的位置上各鑲嵌了一枚米粒大的紅寶石,個頭不大,卻豔若滴血明淨無瑕,光線流轉間璀璨奪目。
不似宮中賞賜清雅脫塵,反而入手沉甸甸的,華貴炫目一見便知是顧昭的審美,容從錦笑吟吟的斂入袖中。
“把收着的鳳凰單枞取出來吧。”有客要到了,容從錦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