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絕不後悔
第9章 第九章 絕不後悔
餘晖将天穹邊際渲染出一片瑰麗的薔薇色,飄渺雲層如銀晖輕攏,偶有鴻雁掠過天穹,輕盈矯捷。
容從錦坐在茶床上,單手支頤着,茶爐新焙上面放着注了清泉的石铫,鳳凰單枞在石铫內上下翻滾,蟹眼大的泡沫不斷浮現,茶香漸逸。
容逸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茶爐上水霧氤氲,雲影霏霏模糊了一旁容從錦的面龐,絢爛晚霞映在他半邊姝麗面頰上,本就十分的容色又被裝點了幾分,無端透出一抹妖冶的美,琥珀色的瞳仁清澈透亮,宛若倒映着林間新泉的潋滟波光。
容逸不自覺的皺了皺眉,大約是從錦容色過于出衆,才引來許多事端。
“兄長,你來了。”容從錦擡眸,指了指茶爐上的茶湯,“茶剛剛好。”
容逸在茶床另一側落座,竟有些無所适從,他們雖是親兄弟,但從錦逐漸長大,到了議婚的年紀也需守禮,他已經許久不曾和從錦獨處一室了。
“是你喝慣了的鳳凰單枞。”容從錦将石铫取下,一泓宛若璀金的澄澈茶湯盈在雪色花磁孟間,雲腴攜霜月,茶香滿室。
容逸沉默不語,環顧四周見衡芷院布置清雅,一書一畫皆是他的心思,唯獨房內多了數盆梅花染上了旁人的痕跡。
青芝玉蝶、素白臺閣這些名品盡在其中,此外還有中宮凝馨、綠梅各一盆,造型古樸優雅,別有韻味,難得六皇子這個時節還能找到帶着花蕾的梅花。
容逸打量着花幾上的青芝玉蝶,緩緩道:“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
“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态…梅枝何辜,此乃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1]
“我記得你最厭煩這些梅景,商人以病梅求錢,傷及梅枝舒展傲然之态。”
“六皇子是好心。”容從錦臉頰微微一熱,側首不敢直視兄長。
想要制成梅景,就得除去梅樹正枝,才有欹态,砍斷繁盛枝葉才有疏景,無論如何猶抱琵琶優雅多姿,總不如梅林中傲雪自然長成的好。
禦花園恢弘精美,梅枝也是仔細修建過的,供宮中主子賞玩,他在禦花園梅枝旁有感而發,估計顧昭只聽見了一半,或是跟本沒聽懂,以為他是喜歡梅花,眼巴巴的送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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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不喜歡梅景,但卻極愛顧昭的這份心意。
“兄長,你早就知道太子讓我進宮,不是太子看中了我。”容從錦轉開話題道,“而是六皇子吧。”
容逸頓時啞口無言,似映明月的茶盞上盞下盤,盞心印着一朵五瓣梅花,容逸拾起茶盞輕啜,茶香滿口他覺得苦澀一路湧到心底。
沉默良久,閡眸片刻銳利鳳眸掠過容從錦昳麗面龐,幹澀聲音摩擦着喉嚨道:“這是我最懊惱之事。”
他本以為六皇子是個癡傻的,雖然不知道從哪對容從錦生出些許朦胧好感,但是癡傻忘性大,容從錦又一向冷淡不假辭色,六皇子碰了兩次壁就會自己退去,回到景雲殿裏和泥巴。
他沒必要為不可能的事情拒絕太子,卻不想六皇子一面就看中了容從錦。
容逸早在見到皇後賞賜時就已心如沉淵,他有預感,此事處理不好,會成為他終生之憾。
滿室寂靜,容逸手指撫着茶盞,半晌眸光由茫然轉為堅定,倏然道:“從錦,你回滇南侯府去吧。”
“兄長說笑了。”容從錦心中一驚。
“現在太子還需定遠侯府的助力,雖然違拗其心意,但他到底不會因為你跟侯府交惡,淡幾日便過去了。”容逸已經想了多時,此刻有條不紊道,“定遠侯府在滇南親朋舊友遍地,再讓父親修書一封,定能為你選一門好親事。”
“滇南山高水遠,雖比不得望京繁盛,但到底自由…你也不愛這梅景。”容逸頓了頓道。
束縛在方寸間砍斷枝條被擺弄出各種形态,容從錦從不是這樣的性格。
“那以後呢,定遠侯府已經站在太子一側,日後太子…清算今日之事,定遠侯府又該如何呢?”容從錦反問,“兄長你的前程呢?”
他知道容逸做事謹慎,跟他密談機要之事會清空整個衡芷院,言詞間便直接許多。
“兄長給太子做了兩年侍衛,還只是個校尉。”
“太子有經世治國之才,知賢善用,如今欽朝可用的武将不多,你不必為侯府牽挂。”容逸更是說話留三分的代表。
容從錦聞弦歌而知雅意,現在□□虎視眈眈,高句麗也蠢蠢欲動,連一向頗為交好的吐蕃也趁機侵占欽朝大片沃土,小勃律、黑水靺鞨,粟末靺鞨等屬國進貢的物件一年不如一年,偏老皇帝昏庸無能只知道沉溺酒色,奢靡頹唐,太子這等有才之輩看在眼裏早已心急如焚,一旦皇位交替,無論定遠侯府跟太子私交如何,是否曾經在六皇子的婚事上得罪過太子,都是小節。
定遠侯府一樣會受到太子重用。
“兄長何必自欺欺人,我們幾年前才從滇南挪過來本就算不上太子的心腹,再違背太子的意思,飛鳥盡良弓藏,定遠侯府會不得善果。”容從錦輕嘆一聲,垂眸道。
忠臣不能侍二主,定遠侯府既投了太子,又在背後陽奉陰違,以太子的狠戾決然,必至滅頂之災。
“難道看着你往火坑裏跳麽?”容逸胸中如有火焚,苦悶道。
說着話,茶香漸淡了,容從錦又煎了兩盞,手持石铫肩膀微微展開,手臂躍過鑲金角茶床中間為容逸奉茶。
“你肩上怎麽了?”茶香淡去,容逸就捕捉到了雪蛤膏的藥香,鳳眸一掃就瞥見了容從錦肩頸上的傷。
“不小心劃傷了。”容從錦下意識單手掩住肩頸傷處。
容逸三指扣着容從錦纖細皓腕直接拽過他。
當啷!花瓷如雪的茶盞摔得粉碎,香氣清幽的金黃茶湯潑灑在茶床上,衣襟散開,雪白細膩的肌膚上多了一大片傷痕,上面覆着薄薄一層清涼宜人的雪蛤膏紅痕已經褪去許多,但仍看起來觸目驚心,似美玉生瑕無比刺目。
“是他傷了你?!”容逸急急追問道。
“我自己沒留神。”容從錦連忙掩上衣領解釋道。
容逸驚疑不定,一個字都不相信,向來癡傻之人不知輕重,六皇子雖沒怎麽學過武,但畢竟是個成年男子,力氣不容小觑,随意揮臂間可能就給身邊人帶來無法想象的傷害。
即使這次六皇子是無意的,若是容從錦當真跟他成婚,瘋子上了頭對容從錦拳打腳踢,難道他還能闖進王府,教訓皇子不成?
以下犯上,君臣有別。
“是你沒福氣,配不上六皇子甘願在滇南找個普通人家,太子不會降罪侯府的。”容逸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松開容從錦手腕,容從錦纖細手腕上已經浮起指痕,橫下心道。
“兩條路,跟于家公子完婚,或是回滇安侯府,你自己選一個吧,不必理會太子。”容逸心如匪石,語氣堅決。
“兄長這話,是代定遠侯府,還是我的兄長呢?”容從錦沉默片刻,反問道。
容逸心知最合理的決定是叩謝陛下天恩,感恩戴德滿懷欣喜的将容從錦嫁給六皇子。
若是只看六皇子地位身份,這門親事絕對是他們高攀了。
但是六皇子是個癡傻的啊,容從錦青春正茂,如何能在一個癡傻皇子身邊度過餘生。
“兄長是定遠侯的長子,以後要繼承定遠侯府的,家族親眷的性命都寄托在你身上,兄長應該為定遠侯府考慮。”容從錦勸道,他早就發現容逸為人端正刻板,這種性格恐怕難以在動蕩朝局中立足。
“我不會踩着你的骨頭往上爬,若是傷了你,我要再高的官位有什麽用。”容逸啞聲道。
“兄長怎知,我不是心甘情願的呢?”容從錦白皙面頰上染上一抹輕盈如桃花花瓣的薄紅,真心實意道。
“你是喜歡他,還是為了定遠侯府。”容逸冷笑,如出一轍的反問道。
“這…”容從錦微微一怔,真情與利益交織,難分彼此,前世他是為了定遠侯府,但現在他只想在亂世中護住顧昭,與他共度一生。
“這世上只有最無用的人,才會仰仗親人的婚事去換前程。”容逸平靜道。
這些事,容逸翻來覆去不知道在心裏過了幾遍,他也遇見過六皇子幾次,雖然傻乎乎的,但并不惹人生厭,只是心智遲緩罷了。
話雖如此,作為六皇子無礙,換成容從錦的夫君,未來的枕邊人,容逸就絕不答應了。
容從錦奉茶時,容逸就留意到了容從錦雪白腕上多了一只金镯,手指點了點道:“你是喜歡這手镯,還是送你手镯的人呢?”
“恐怕都不是吧,天恩不敢辭。”
“哥哥知道我的性子。”容從錦沒想到容逸如此敏銳,只得放下茶盞,直視容逸鄭重道,“于公子雖是我的未婚夫君,但他于我不過陌路,我也從未對他動過心。”
“但今日在禦花園裏與六皇子一見,我從未遇見過像他這般赤誠而純粹的人。”容從錦指尖扶上皓腕間的金镯,輕聲道,“我…很喜歡。”
容逸忍無可忍:“那是因為他是個癡兒!”
“那又如何,世上自诩聰明的人已經太多了,忙碌一生卻早就忘了來時曾追求的,顧昭不一樣。”容從錦低聲道,“我不在意他心智遲緩,願意嫁給他,和他攜手一生。”
容逸驚愕不已,雖然近幾年他們之間因為禮法不似從前親密,但他還是最了解容從錦的,見容從錦語氣淡定,神色坦然就知道他所言并無一字虛假。
他的弟弟向來心高氣傲,連于公子這等才子都不放在眼裏,想不到卻看中了一個癡兒。
“你不後悔?”容逸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
“絕不後悔。”容從錦笑吟吟道。
次日,容逸休沐結束,向東宮遞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