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婚
第15章 第十五章 大婚
皇子大婚, 出宮居王府。
六月十六,天朗氣清,飄逸白雲點綴在湛藍深遠的蒼穹上, 柳枝依依路邊開滿細碎的小花, 空氣泠冽而帶着水汽的清新, 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六禮皆備。
容從錦寅時就被扶桐和碧桃拽了起來,坐在梳妝臺前半睡半醒間完成了洗漱上妝等事。
“公子生得真好看。”碧桃精心為他挽起發絲,青絲整齊束在發冠間, 碧桃怔怔站在他身後同他望着銅鏡中的昳麗公子輕聲道,聲音中隐約帶上了垂泣聲。
公子婚事一波三折, 如今終于是定下來了。
“你是要随我去王府的, 哭什麽。”容從錦轉身搭住她的手道。
“是呀, 這樣的喜事不該哭的。咱們公子可是去做王妃的。”扶桐在後面也輕聲勸道, 只是說到一半眼圈就紅了,奔到外面半晌不見動靜。
兩個侍女一個哄一個哭, 一會又調過來在廂房裏互相安慰, 誰也不知道瑞王是什麽模樣, 不過六禮皆周到鄭重, 納征那日的彩禮更是堆滿了衡芷院,金銀錢、金釵钏、琥珀璎珞、錦绮绫羅更有一座整塊翡翠雕琢而成的精美插屏, 就是定遠侯夫人也啧啧稱奇, 這些是做不了假的, 碧桃扶桐內心安穩許多。
容從錦情緒倒是很平靜, 坐在繡墩上望着鏡中佳人,青黛雙眉,眸如秋水橫波, 微一流轉便是潋滟動人,唇瓣染上玫瑰花汁的嫣紅,端莊明豔,他甚少描這樣濃且精致的妝容,本就是極張揚的容貌,盛裝之下十分的姿容也襯出了十二分。
鏡中佳人忍不住垂眸淺笑,笑容映在正紅色銷金生色裳的鸾鳳刺繡上,當真是嫣然一笑,壓盡芳菲。
其實兩世的妝容在他看來并無多大分別,只是前世他從未動過情愛的妄念,就是一個冰冷木納的塑像,在适當的時候扮演适當的角色,新婚夜心底也毫無波瀾,如今能與傾心之人成婚,美玉雕刻的人像也鮮活了起來,眸間盈着一泓淺淺的春光。
容從錦擡袖,用紫毫筆沾着調了水的紅花粉,在眉間精心的描了朵花钿,不必飾以金粉翠翅已是瑰姿豔逸,顧盼生輝。
碧桃和扶桐收拾好情緒,又進來幫着他在正紅色嫁衣外罩上一襲紅羅蹙金紗,四個侍女和數個喜娘忙得團團轉,将容從錦裝扮得完美無暇,容從錦極力忍耐着,只是推拒了喜娘要為他戴上的一雙翡翠镯。
皇子娶親與平民不同,請期改為告期,親迎改為命使奉迎[1]一般皇室宗親都是讓伴讀與校書郎代為迎之,在顧昭前面成婚的太子和四皇子皆是如此,他們的伴讀也是朝中大員之子,自己身上也有官位功名不算輕視。
但顧昭向來不進宮中書房,只在永寧宮裏鬥蛐蛐,他的伴讀位置是個虛銜,原來的伴讀吏部尚書之子李忠林早就謀到了四皇子身邊,納征都過了才發現內侍奉省才發現了這個問題,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禀了皇帝,由皇帝指了兩個命使,分別是資政殿學士之子錢仲文和戶部尚書之子秦蘊。
錢仲文身後侍官捧着幾樣賀禮和一雙雁贽,大雁羽翼整潔盈着一層柔和的微光,一雙大雁交頸卧在一處,不時仰首清鳴振翅欲飛,取其忠貞不再偶之意,這雙大雁,僅限原配正室。
秦蘊将大璋、玉幣、表授交給定遠侯。
定遠侯推辭兩番收下,迎客至中堂。
容從錦拜過宗祠回到衡芷院中,傧相在門外做催妝詩數首,容從錦聽見一句“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鸾鳳下妝樓。”不禁莞爾,搭了碧桃的手,扶桐忙小心謹慎的放上織錦錦繡紅綢蓋頭。
房門打開,兩個侍女捧着寶瓶、妝匣,後面侍女扶着容從錦邁過院門,先至中堂為父母奉茶。
定遠侯喝了茶,只道:“以順為正,無忘恭敬,無違夫命。”
“是。”容從錦下拜,又奉茶。
“好好過,和瑞王好好過。”定遠侯夫人指尖微微顫抖,險些打翻了茶盞,輕啜一口後将茶盞放在一旁,雙手握住容從錦的手含淚道。
別過頭去,淚水順着面龐滑落,她心結解開,修養些時日已經恢複了八.九分的精神,中氣十足面龐也豐盈起來,只是送錦兒出門不免又是一番牽腸挂肚。
定遠侯也是眼眶含淚,只是他心緒內斂,平複幾次呼吸後就收起了不舍情緒。
“瑞王府就在望京,錦兒可時常歸家。”定遠侯勸道。
定遠侯夫人連連點頭,這才依依不舍的松開了容從錦的手。
容從錦心頭亦覺悵然,他的父母、兄弟已經盡其所能的護着他了,只是他性情冷淡從未想過以一己之力扭轉時局,過一日算一日,以後…就是他來護着定遠侯府了。
絕不能讓前世滅族之災重演,容從錦深呼吸,指尖徐徐攏進掌心。
容逸今日換了一身深色外袍衣擺上暗繡了祥雲紋,站在前面引路,他行伍出身聽得身後細微呼吸變換,不經意似的放緩腳步,。
“瑞王若是待你不好,還是回家來。”等容從錦走得近了,容逸低聲道,“別覺得為難,哥永遠幫着你。”
“我知道的。”容從錦淚光微盈,眼睫輕眨在父母面前沒落下來的淚珠,還是淺淺墜在了眼睑下方,似荷尖上的露珠搖落一片星光。
“公子出閣。”二門上有喜娘揚聲喚道。
容從錦深吸了一口氣,在蓋頭下揚起笑容踏着青布邁出侯府,衣袂翩翩恍若花枝輕盈搖曳。
轎夫壓下轎沿,儀仗開路沿街淨水,傧相上馬,花轎後跟着的侍官、宮女,侍官擡行障、坐障,宮女提玲珑花燈用團扇遮面,一路鼓瑟吹笙,歡慶奏樂,一百八十八臺嫁妝的橫欄上束着紅綢,稱為“繳檐紅”,嫁妝後面有宮女灑下鑄成銅板形狀的小枚金銀錢幣和紋飾精美的镂空金葉,市衆孩童待婚禮樂手走過紛紛撿拾。
按照齒序,六皇子也已經到了适婚的年齡,工部幾年前本就應該開始準備着王府修建事宜,但是六皇子的情況較為特殊,皇帝也一直沒有口風,工部未免懈怠了些,聖旨下,工部禮部還有內侍省才慌了神,翻箱倒櫃的找出了落滿灰塵的王府圖紙,但是按選的原址平地修建瑞王府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報給皇帝,由皇帝親自擇了禮宗時慎親王的府邸。
舊時慎王府毗鄰太子府沿迎祥街至底就是皇宮朱雀門,王府東門外即是禦街一路到南薰門裏都是朝中重臣府邸,地段極佳,王府六進包括一個小花園和引得活水的方池,算上七間正殿和後寝後罩樓,府中雕梁畫棟恢弘奢華,連幾間偏院都是雅致精美,就是忠勇伯府和定遠侯府也難望項背。
以瑞王的身份,其實王府規格是逾制了。
這座府邸只有一個缺點,前朝禮宗年間,慎親王眼看皇權旁落起兵謀反,事敗慎親王在陣前被亂箭射死,慎親王府被當今皇帝滿門抄斬,連襁褓中的嬰兒也被扼死。這座府邸實在是沾染了太多血腥,未免不吉,所以一直空置,未曾賜給朝臣或皇子。
直到顧昭大婚,皇帝才把慎親王府想起來,賜給了顧昭。
內侍省以飛快的速度翻新了慎親王府,做了瑞王府的匾額挂上去,又将瑞王的家具物品搬了進去。
朝臣私下揣度聖意,也是不得其解,若說陛下沒将六皇子放在心上,但到底是嫡出皇子,賞賜的王府規格僅次于太子,連頗受陛下青睐的四皇子也沒有這等榮耀,但這座府邸的舊事…将這座府邸賜給新婚皇子做王府,是否過于輕率呢?
皇帝日漸老邁,一言一行或許都代表着重要信號,是局勢變幻的風向标,一座王府讓衆朝臣思索多日。
“請王妃下轎。”轎辇穩穩落地,侍官恭敬唱道。
“王妃。”宮女掀開轎簾,碧桃捧着寶瓶不方便,沉香上前扶住容從錦。
王府正門大開,青綢鋪地,容從錦穩當邁過王府大門,又有侍官在青綢上灑下谷豆驅散煞神,一人持鏡倒退,引容從錦跨鞍驀草及秤。[2]
容從錦蓋着蓋頭,到這一步心弦緊繃許久難免疲憊,剛在侍官指引下在帳中坐下,身邊微微一沉,忽聞近側有一道欣喜清亮聲音響起:“從錦。”
似清泉潺潺湧入心頭,撫平剛湧起的疲倦,容從錦輕聲應道:“王爺。”
低聲喁語一句,道不盡的溫柔缱绻。
顧昭沒聽出來他的情思,不過僅是慕艾的意中人坐在自己身邊,成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這件事本身就夠他喜滋滋了,顧昭忘我的嘿嘿傻笑片刻,又問道:“我娶了你,你開不開心呀?”
“不盡歡喜。”容從錦溫聲應道。
入門在殿內,堂中坐虛帳,四周幔帳微垂,王爺在左側上首,容從錦坐在右側,有皇室宗婦的長輩笑着上前,從宮女捧着的嵌珠團圓金合果盤裏抓了一把金錢彩果擲在床上,取一個好彩頭。
“王爺該帶王妃拜堂了。”侍官等了許久,顧昭還是在傻笑,他今天特別高興,整個人看起來一團喜氣,比平時還要傻上幾分。
侍官額頭微微滲出汗珠,輕聲提醒道。
顧昭忙着偷偷在衣袖遮掩下去碰容從錦的指尖,蜻蜓點水般的一觸後,就像是被火燙了似的彈起,片刻後又忍不住悄無聲息的用食指虛勾住容從錦的指尖。
“王爺…”侍官用氣聲喚道,他的汗順着脖頸往下淌,片刻就将衣領洇濕了一片,衣領處的布料顏色都比其他地方深上幾分。
內侍省在瑞王大婚前跟他再三确認過婚禮流程,望京內誰不知道這位六皇子的毛病?偏偏王府外侍官能唱出王妃入府的禮制,進了瑞王府,就要以瑞王為尊,瑞王不起身他就不能宣出婚禮的下一步。
這瑞王興起,坐到天黑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侍官表面沉穩,實則內心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錯過了吉時,他如何向陛下交差啊。
“王爺,我們該拜堂了。”容從錦在衣袖掩蓋下回握住他的手指,柔聲道。
聲音似山澗流水輕鳴,優雅曳過游風。
“哦哦!”顧昭從虛帳裏跳起,侍官松了一口氣,暗自向瑞王妃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不過瑞王妃覆着紅綢蓋頭,什麽也沒看到。
侍官趕緊招手,将紅綢一端捧到瑞王妃面前,另一端不等他顫巍巍的綁上象牙笏板,顧昭就一把搶了過去,歡天喜地道:“拜堂啦!”
說着拽動紅綢猛地向前奔去,有如蛟龍出海,容從錦從早晨到現在被折騰許久,滴水未進,身上失了幾分力氣,剛接過紅綢就被一股巨力拽動,身子不覺一個踉跄跟着紅綢倏然前傾,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侍官吓得魂飛魄散,來不及細想錯身就要墊在瑞王妃底下,這一下若是摔着了瑞王妃,他有多少腦袋也不夠砍。
顧昭已經奔到院中,轉身見容從錦沒跟上來,轉頭察看,容從錦摔下去的一幕恰撞在他眼底,顧昭兩步奔回殿內,一把抄起容從錦:“你沒事吧?”
容從錦驚魂未定的在蓋頭下輕輕搖頭,手仍牽着紅綢。
顧昭稍一細想,就意識到好像是他拽倒了王妃,臉上不由得冒起熱氣來,低垂着眸,翻開眼皮向上撩,以一種暗中觀察其實特別明顯的目光斜睨着容從錦,想要望穿蓋頭,生怕他生氣甩開紅綢就走。
容從錦微定了定神,手指在紅綢上挽了半圈,低聲道:“王爺慢些走…好麽?”
容從錦纖細白皙的手指,映在大紅綢緞上越發顯得精致脆弱,帶着一種對立雜糅的豔麗。
“昂!”顧昭卻沒察覺到,歡快點頭,一路小碎步牽着紅綢,侍官在旁邊引路,身後跟着兩列侍官宮女,賓客早就等在瑞王府前殿了。
賓客按照品級官位大小默契站在堂下,文武官泾渭分明,太子和幾位皇子自然站在上首。
聽到動靜,瑞王攜新人入殿,衆人回首側目,神情不一,四皇子和七皇子眸間明滅不定,唯有太子唇邊含笑,望着顧昭的神情平靜從容還多了一點欣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顧昭已經長大了。
堂上放着兩把靈芝祥雲紋樣紫檀高背椅,不過是空的,陛下皇後不一定要親至王府,太子和四皇子娶王妃,都是進宮謝恩時才拜見的父皇母後。
“一拜天地。”侍官側站在右側紫檀高背椅後,清了清嗓子威嚴高聲唱道,顧昭牽着紅綢,在堂上茫然原地轉了一圈,看身邊容從錦轉身站定才唰得轉過來,紅綢飛練似的在他腰間纏了一周。
容從錦按着唱聲躬身,顧昭慢了半拍笨拙的學着他的模樣鞠躬。
“噗!”堂下衆皇室貴胄、朝臣間不知道是誰笑出了聲,像是連鎖反應,看到這滑稽一幕,很多人本來都是在心底忍笑,耳邊聽到有人在輕笑,不禁嘴角也帶出了一點笑意。
這個六皇子…可真是傻得名副其實。
不過再傻也沒有關系,只要他能喘氣就有官員攀附權貴,這不定遠侯府就把嫡出的雙兒許配給了一個傻子麽。
太子回首,風眸微凜,目光似鋒刃寒光般緩緩刮過衆人,與他目光接觸到的朝臣下意識瑟縮半步,再不敢笑一聲。
太子本就是警告居多,不願在瑞王的婚禮上多生事端,記下幾個朝臣就轉過頭去又恢複了溫和神情。
“二拜高堂。”侍官腳下一點,挪開些許避讓瑞王和瑞王妃這一拜。
顧昭暈乎乎的纏着紅綢又轉回來,同容從錦向兩把空蕩蕩的靈芝祥雲紋樣紫檀高背椅恭敬下拜。
“夫妻對拜!”詩官長舒一口氣,瑞王拜堂可真不容易。
顧昭腰上的紅綢已經轉了兩圈,容從錦手裏只剩下紅綢一角,無奈向前邁了兩步,縮短他跟顧昭間的距離。
兩人相對而拜,彼此呼吸可聞,衣擺上染着的一般無二的梅香悄然交纏在了一起。
容從錦掩在蓋頭下的臉頰微微泛紅,瓷白瑩潤的肌膚染上一層輕薄似三月桃花花瓣洇開的緋紅,在他看來,顧昭是最俊逸潇灑的郎君,他的愛赤誠坦然,忠貞不渝。除了有些傻外,簡直無可挑剔。
不過這又算得上什麽缺點呢,他倒覺得顧昭比很多人都要聰穎。
這一拜後,他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容從錦心頭陡然柔軟,生出茂盛枝桠青翠間點綴着粉白的花苞輕柔搖曳着。
“禮成!”
宮內帶出來撥給瑞王府的侍女斂裾下拜,恭敬道:“王妃,請跟奴婢來。”
容從錦在蓋頭下微微點頭,幾個侍女跟在他身後。
”從錦!“顧昭看他松開紅綢,要跟侍女離去,立刻着急了,撥開迎上來的賓客急忙忙的追上來,“你要去哪?”
“後殿…”容從錦隔着蓋頭也不知道身邊除去侍女有沒有其他人,只能低聲道,“王爺飲酒宴會賓客,不必顧及我,臣…臣妾會在後殿等您的。”
顧昭勉強安了幾分心,翹首看着他走遠,站在原地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該開宴了。”太子走過來吩咐道,“小樂子。”
顧昭身邊的太監機靈的微一躬身,連忙下去吩咐了。
皇子大婚,禦觞盛宴,賓客來往恭賀,有太子在倒也沒出什麽亂子。
“聽說定遠侯府曾經管着振威軍,振威軍在滇南素有虎狼之軍的聲望,只要有軍隊駐守的地方,百姓甚至敢深入兩國交界的林海,采果狩獵。”七皇子舉杯朝四皇子遙慶,看着太子在另一桌陪着顧昭接受賓客祝賀,嘴角牽起笑意道,“以後定遠侯府就是太子麾下一柄折不斷的利刃了。”
“那自然好。”四皇子不鹹不淡的應道。
彼此目光相觸,又迅疾錯開,競辰之變後,他們倆也成了皇位競争的有力人選,數年過去,身後謀臣親族鼎力相助都羽翼漸豐,做了多年兄弟,誰還不知道對方心裏那點小算盤。
指望他來做這個出頭鳥?做夢!
太子的意思很明白,誰要擋顧昭的婚事,誰就是跟他作對。
定遠侯二公子已經進了瑞王府,再想生變數難上加難。
何況…四皇子眸底染上陰沉,于陵西那個沒用的東西,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讓容從錦順利邁進了瑞王府。
不過顧昭那個傻子,不知道鬧出多少笑話,滿宮裏望京上下,就沒有不嘲笑他的,定遠侯府心高氣傲的雙兒怎麽受得了自己要攜手一生的夫君如此蠢笨?他們也不必做什麽,只等着瑞王妃鬧起來就行了。
*
“公子吃些糕點吧。”新房內,紅綢裝飾幔帳低垂,光線逐漸昏暗,新人端坐在床榻上,游廊琉璃宮燈被點亮,侍女進來點起數盞掐絲琺琅描金圖燈,桌上放着兩支鸾鳳和鳴如意紋樣的粗壯紅燭,燭心處有火光輕盈躍動着,各色鮮果堆在金質果盤裏。
扶桐在打開帶來的點心匣子,找出幾塊易入口的遞到容從錦蓋頭下。
”我不吃。”容從錦搖頭,聲音略顯沙啞,“有茶麽?給我壓一壓。”
“有的。”碧桃連忙轉身倒茶,指背在壺身上輕觸,遲疑道,“只是有些冷了,奴婢出去再給您尋些熱水。”
她初到王府,其實還不太熟悉。
“不用了,把茶拿過來吧。”容從錦輕嘆一聲道,王府婚事是內侍省操辦的,外面光鮮裏面敷衍了事,不少宮女大婚典禮過後還要跟着內侍省回宮,立府不過數日,府中差事難免不清楚。
“是。”碧桃只得把冷茶捧了過來,容從錦從晨起就在繁重的禮節中來回忙碌,連水也沒有機會喝,在蓋頭下飲了一盞茶,雖是冷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這王府好大呀。”扶桐心頭惴惴,其實鋪房時她跟着定遠侯夫人來過瑞王府,不過忙着布置新房,沒功夫四處打量,随公子入府時才大致勾勒了王府地形。
碧桃扶桐怕失了禮數,只敢在容從錦身邊輕聲交談。
“從錦…嗝。”外面有清躍聲音揚聲喚道,碧桃立即收聲。
“王爺您慢點。”腳步聲走到階上,
碧桃扶桐都有些慌了神,連忙退到一旁屏息垂首等待王爺入新房。
吱呀一聲,貼着喜字的房門向兩側打開,侍女躬身行禮。
“你們都下去吧。”容從錦輕聲吩咐道。
“是。”侍女下拜行禮,倒退兩步轉身離去,最後出門的碧桃仔細的掩上了房門。
“本王今天好高興哦。”顧昭捂着胸口,一團熱氣在裏面左突右沖,好像他再不說出來就要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比黑将軍贏了金甲将軍還高興。”
容從錦莞爾,雙手交掩着搭在腿上,絲毫不以為忤,柔聲道:“王爺難道沒聽說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兩大幸事麽。”
“是哦。”顧昭傻乎乎的點頭,心道本王才不要什麽金榜題名,只要王妃每天陪在他身邊。
“我有些累了,王爺快掀了蓋頭讓我松快些吧。”容從錦軟語道。
顧昭連忙上前,單手就要掀開蓋頭,容從錦向一側微微閃避,提醒道:“喜秤。”
“什麽?”顧昭迷惑道,其實太子留意着他,席上沒喝幾杯酒,但是他心情激動酒量也淺,竟也熏然了,連內侍省講過的大婚禮數也都忘了。
“王爺瞧瞧,桌上有沒有紅色的喜秤,要用喜秤掀開蓋頭的。”容從錦一步步教道。
“在這呢。”顧昭撓頭,轉身一眼就看到了侍女擺在桌上顯眼處蓋着紅綢的托盤,扯下如水波般蕩漾着柔和光澤的紅綢,果然見到了一柄纏金枝如意紋喜秤。
顧昭拿着喜秤一端緩緩前探,忽然有些緊張,他夙願要成真了麽?
顧昭心若鼓擂,呼吸急促,新房內梅花香氣淺淡氤氲,像是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顧昭手指微微顫抖着喜秤一揚,輕挑起繡着牡丹的紅綢蓋頭。
容從錦望着他片刻,輕淺一笑。
嫁衣似火,顏若朝霞映雪,昳麗無雙,當真世間為之傾倒褪色。
顧昭慌亂跳着的心髒倏然寧靜了下來,像是找到了歸處,徐徐有力的在胸腔裏跳動着,每一下都讓他心頭湧起無盡的喜悅。
“王爺怎麽清減了許多。”容從錦看清眼前人,笑意微斂連忙問道。
“本王答應你的都做到了。”梅香陡然濃郁起來,絲縷般纏繞在他身邊,顧昭不答低聲道。
“是。”容從錦颔首,望着他淺笑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王妃了。”
“你今晚真美。”顧昭誠心誠意的誇贊道。
集英殿外一見,他就恍若遇見窮書生遇見畫裏的仙子,朝思暮想。
今晚容從錦盛妝打扮,眉間一朵精致五瓣梅花宛若梅花樹下午睡醒來沾染的落梅痕跡,正紅色嫁衣逶迤衣擺鸾鳳刺繡栩栩如生,自是美不勝收。
“王爺喜歡就最好了。”容從錦輕聲應道。
顧昭又笑了起來,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梨渦,他今日的笑就一直沒停下來過,許久笑意斂了幾分,手指在紅袍上蹭了兩下,低聲道:“我只要你一個。”
他記憶中幼時父皇和母後經常吵鬧,每次母後都會傷心的哭,他怎麽哄也不管用,後來母後也不哭了,只是望向父皇時,眼底再也沒有那種光彩了。
許多人都笑他傻,但是他隐約明白其中的緣由。
他只想讓王妃望着他時,永遠如月下相會那晚,琥珀色的清澈眸底似海潮般揚着柔和潋滟的光彩,唇邊笑意盈盈似繁花盛開。
人生匆匆百年,他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很滿足了,在他心裏從沒有江山社稷、萬裏河山,有得只是這樣一個渺小的願望。
容從錦笑容柔和,琥珀色的雙眸裏似星辰墜着天光,晨曦攜着璀璨光明。
顧昭坐在他身邊,把一個酒盞遞給他。
“從錦…”顧昭不知是否因為飲了酒的緣故,聲音仿佛摻了蜜似的帶出幾分纏綿。
容從錦接過酒盞,纖細手指握着盞側,酒盞下系着紅綢,擡起手腕嫁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瑩潔的手臂,兩人手腕親昵相纏,交杯合卺。
美酒入喉,容從錦恍惚間感覺仿佛飲了一杯醴泉蜜漿。
當啷一聲,金盞擲在床下,一仰一合,一雙鸾鳳和鳴如意紅燭靜靜的燃着,兩人相視而笑,彼此都覺得異常甜蜜。
“王爺知道婚後要怎麽對臣…我麽?”容從錦低聲問道。
無人處他向來是誰說不出“臣妾”這種自稱的。
“本王什麽都聽你的。”顧昭撓頭,想了又想什麽也想不出來,索性一推理直氣壯道。
手臂已經悄然擁上容從錦肩頭。
哎呀,這就是新婚的滋味麽?顧昭只覺觸手溫軟,桂馥蘭香,王妃亦無反抗順從微斜在他懷裏,不禁羞臊得他滿面通紅幾欲滴血。
“這就對了。”容從錦笑吟吟道,“王爺有什麽不明白的盡可以來問我,過了今晚我們就是親密夫妻,夫妻本為一體。”
“王爺不可以對我隐瞞任何事,您能答應我麽?”
“好。”顧昭爽快應下。
容從錦笑意深了幾分,愈發溫柔眷戀,顧昭另一個優點就是重信守諾,他答應的事情絕無反悔。
“那個…”顧昭擁在容從錦肩膀上的手指略微緊了幾分,又挺起胸膛道,“兄長叮囑過本王,洞房花燭夜你要服侍本王!”
容從錦笑容微僵,他現在已經發現了顧昭擡出太子時,一般都是在給自己說的事情增加分量。?
“是。”容從錦微垂眼睫掩住眸底神采,這倒本來也是他應做的事情,他也沒想着推拒。
“王爺想要我怎麽服侍?”紅燭浥露,燈芯躍動着的火焰處輕爆鳴了兩聲,容從錦拆開發冠青絲如瀑垂落,又緩緩褪去紅羅蹙金外罩紗衣,将束在一雙金鈎裏幔帳解開,大紅絲綢幔帳垂落将他們身影掩映,容從錦轉過身跪坐在床榻上柔聲問道。
疏離清淺的梅香也染上了幾分春暖時的薄醉,顧昭皺眉苦思良久,回憶着兄長屏退侍從在書房跟他說的一番話,還有那本小畫冊。
容從錦等了又等,心中失落不覺一嘆,卻也沒有惱怒神情,王爺自然是與常人不太一樣的,他與顧昭大婚前不就知道情況了麽。顧昭卻倏然眼前一亮,一把滾過來,容從錦被他推倒,兩人滾在鋪着幹果、翡翠珠寶等物的床間,顧昭覆在他身上,紅着耳廓道:“就是…這樣。”?
剎那傾身,陽光攜着森林間清新朝露的氣息卷了容從錦滿身,吻住了容從錦嫣紅似玫瑰花瓣般的唇。
“唔!”容從錦霎那間睜大雙眸難以置信,可片刻的緊張過後,手臂卻忍不住緩緩攀上顧昭寬闊肩膀,纖長眼睫蝶翼般微微輕顫着,順從投入帶着一種淺淡的沉醉,唇齒微啓。
顧昭無師自通,大搖大擺的巡視了一圈又卷着香舌含.舔,牽出隐晦銀絲,他沒有經驗吻得很是用力,甚至發出滋滋水聲,各個角度啃咬着近在咫尺的豐盈唇瓣,容從錦面頰染上輕盈薄醉,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說不清是放縱了他還是自己也沉淪了。
一吻終了,顧昭還壓在容從錦身上,又在他光潔側顏上啪嗒印下一吻道:“你是我的人了。”
确鑿無疑,蓋章定論,語氣肯定沒有一絲懷疑。
容從錦:“…是麽。”
“嗯哼,你不懂吧,還不是要本王教你。”顧昭得意洋洋,自己撐起身子不舍得一直壓着他的王妃,翻到一側牽着容從錦的手腕,面上盡是喜悅甜蜜的笑意。
“王爺別硌着。”容從錦将顧昭輕輕推起來,把床榻上鋪的一層幹果、泛着柔和光澤的翡翠和圓潤珍珠撫到一旁。
“王爺要歇息了麽?”容從錦詢問道,撇了一眼幔帳外紫檀圓桌的方向,隔着纖薄絲綢桌上兩支紅燭光暈已經矮了一半了。
“我抱你。”顧昭朝他伸手,直白道。
容從錦打量顧昭片刻,含笑自行解開嫁衣,抽出衣帶,繡金絲鸾鳳牡丹大紅嫁衣逶迤墜地,瑩潔如玉的白皙肩膀、背脊緩緩一寸寸顯露,襯着大紅織金精致嫁衣,如雪地中的一支淩霜紅梅,傲雪而放,晃得顧昭一陣眩目。
“王爺…”容從錦将青絲攏到一側,輕柔卧在顧昭懷裏,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讓他攬着自己的纖腰。
梅香落了滿懷。
*
次日清晨,扶桐和碧桃摸清了情況,親自打了水來伺候王爺王妃洗漱。
“小樂子呢?”顧昭坐在床邊,赤腳踩着地面茫然問道。
容從錦眼角餘光瞥見,微微颦眉朝碧桃做了個眼色,碧桃會意忙将顧昭的靴襪擺在腳踏上。
顧昭果然自己穿了起來。
”估計是王府新婚,他不便入我房中吧。”容從錦溫聲解釋道。
容從錦略清醒了幾分,穿了中衣就起來為顧昭穿上衣袍,撫平衣角褶皺。
“你不用做這些。”顧昭不自然道,“本王都會。”
“是,王爺都會。”容從錦邊為他系上玉佩邊道,“只是今日要入皇宮拜見陛下皇後,還要拜宗祠…”
“還盼着王爺在皇後面前為臣美言幾句呢。”容從錦笑意盈盈道。
“這個好辦。”顧昭恍然大悟,一把托起王妃,自己把荷包歪歪扭扭的系上,扭頭認真道,“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肯定護着你。”
“母後特別好。”
碧桃投了帕子雙手奉給瑞王,聞言心弦不由得微微一松,暗道瑞王身份不知道比于陵西高出多少,人卻親和得多了。
生活度日,當然還是這樣的夫君好相處些。
“碧桃。”容從錦道。
碧桃立刻将準備好的荷包捧上來,容從錦解開那個舊的荷包,将親繡的荷包系在他腰帶上,低聲道:“繡得不好,改日再給你重繡一個。”
扶桐看到那個荷包就不吱聲了,悄悄往後挪了半步,面上很是尴尬。
公子繡了幾個月,她見放在圓桌上,針腳雜亂,圖案都不成型,還以為是哪個小丫鬟繡的,拿起來一番縱情嘲笑。
結果是公子繡的…
容從錦是極要強的,面上不說什麽,回頭就把那個繡到一半的丢了從頭做起,虧得他心細雖然沒做過針線,但繡了幾個,最後一個也是像模像樣。
只是花樣小了一些。
“比兄長那個好多了!”顧昭歡呼一聲,指尖輕觸着荷包下方的一小朵折支梅花道。
容從錦松了一口氣,梅花雖然小了一點,但是也是顧昭點名要的花樣呀。
外間早膳已經備好了,在正堂落座,是菱粥、蟹粉小包、桂花糕和槐葉淘。
“這麽豐盛!”顧昭展顏道。
“府裏的趙大娘沒跟着過來麽?”容從錦落座,看清幾樣早膳眉心微颦道。
平時也就罷了,顧昭不知道為什麽比起上次見面時瘦了許多,連有點肉的圓潤下巴都尖了幾分,他還想着能給顧昭補回來呢。
“趙大娘和李嬸子,夫人都把身契送過來給您做陪嫁了,只是晨起廚房東西不多,只能做了這幾樣來。”扶桐解釋道,“王府的采買還是以前用的那些,送的菜果魚蝦都是固定的,趙大娘講她午後就自己上街買一些時令蔬果回來。”
扶桐說得委婉,但容從錦卻明白她的意思,府中沒有什麽能用的蔬菜肉類,想要新鮮的只能自己上市集去買。
這幾日要進宮拜見陛下皇後,又要應付宮中禮儀瑣事,他實在騰不開手,容從錦只能颔首:“讓管事陪她去。”
容從錦穿了王妃品級的翟服,鬓間插了花釵跟顧昭進宮拜見。
顧昭踩着木階大步邁進車辇,容從錦跟在他身後正準備上去,一個人影又跳了下來,吓得容從錦倒退一步。
“本王扶你。”顧昭咧嘴笑道,露出兩排雪白牙齒。
“我自己能走。”容從錦環顧四周,王府出行的十幾個侍從都在附近,他面頰微紅推拒道。
“本王看嫂嫂第一日入宮,兄長也扶着她呀。”顧昭不解道,在他看來太子就是标杆,不用追根刨底,照做就行了。
容從錦:“……”
那能一樣麽?他們不過是接了個吻啊,容從錦不願在外面跟他争執,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只能面頰染上微醺的搭住顧昭的手,讓他扶着自己上了車辇。
“王妃。”在微微搖晃着的寬敞車辇上,顧昭低聲道。
“嗯?”容從錦應道。
顧昭不出聲了,半晌又喜滋滋的喚道:“王妃…”
“嗯。”容從錦神情溫柔,每一次都給出了回應,他有時也覺得好笑,能走進自己心裏的竟然是顧昭這個憨厚略帶傻氣的郎君,可是每次想到他心頭如一泓湖池忍不住染上潋滟柔情。
只盼着能陪着他走得更長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