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太子眸中神光微斂, 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容從錦心頭略微一輕,不敢怠慢依舊鎮定緩聲道:“惠州安撫使是賢妃母家,在惠山之巅為陛下大修道觀號稱瑤光觀, 上可攬群星沐晨曦, 下觀雲霓…”

“開山鑿路在惠山之巅建造如此宏偉的一所道觀, 不知要花多少銀兩, 傷亡多少百姓。“容從錦平靜道,“恐怕惠州境內所有壯年男子都要服徭役。”

不只如此,這所道觀不僅剝削民脂民膏, 傷及百姓,前世建成後四皇子更是大出風頭, 皇帝念四皇子孝心, 甚至想要廢而再立, 群臣均覺荒謬, 谏臣以死相逼,幾個老臣撞在金銮殿的盤龍柱上才逼得皇帝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撞死了兩個, 另有一位老臣年紀太大, 氣力衰敗只是撞暈了過去。

瑤光觀的事, 對太子一黨損傷極大, 不得不低調行事,對後面皇帝很多昏庸之舉不敢出言反對, 即使如此皇帝還是對太子諸多猜忌, 若不是最後突厥南下, 先帝自己吓死了自己, 誰繼位還說不定呢。

“惠州屯兵數萬,孤插不上手。”太子沉默許久,開口道。

他不信容從錦有這個本事, 能把手伸到四皇子的心腹之地,惠州是老四最後一張牌,即使是他也輕易動不得。

“不知殿下有沒有留意到,這個月來望京幹旱,南方的雨卻是接連不斷。”

“夏日多雨,南方的氣候适合耕種。”太子颔首道。

“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再多下幾場雨,只怕九州河堤就穩不住了。”容從錦道,“益州與惠州相連,惠州地勢更低,殿下以為惠州能獨善其身麽?”

太子心底微微一動,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輕叩了兩下,“你是哪裏聽來這種消息的?”

“臣不需出門只看月相星辰,水經注便知。”容從錦垂眸應道,“臣倒是希望自己錯了,免去益州百姓水患之災。”

太子卻多想了一層,向來天災運用得當就能當作上天警示,瑤光觀之事自解,若真如容從錦所言,提前謀略,不僅可以脫困,還能重創四皇子。

這是個能扭轉局勢,極為重要的消息。

“為什麽幫孤?”太子雙眸沉郁得看不出情緒。

容從錦側身望向身後,顧昭坐在紫檀雕五福紋隐幾上,神情專注的推着一枚核桃,将三個核桃摞成一堆,然後再用一個板栗彈起,板栗滴溜溜轉動幾圈,把核桃堆成的小堆推倒,顧昭發出一聲快活的歡呼聲,又開始埋首修建一個更大的核桃堆。

容從錦看着看着便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就是難以言喻的甜蜜和餍足。

“臣并非是幫太子,而是幫自己。”容從錦轉過身輕聲道。

“顧昭是您的親弟弟,我比任何人都盼着您平安順遂,得登寶座。”

“君有淩雲志,我願意輔佐君。除臣洗馬,鞠躬盡瘁。”容從錦一拜到底。

“以你聰慧之才,早就知道定遠侯府在望京獨木難支,亟需盟友。你在定遠侯府時,怎麽從來不見你有半分想要投靠孤的意思。”太子定定看了他半晌,唇角微微牽起眼底卻沒什麽笑意。

“終有一日大難臨頭,一家人在一起也無所謂了。”容從錦垂眸道,皇帝猜忌武将重臣多時,他能逆天改命麽?不如少做些掙紮,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他總陪着父母親人就是了。

現在卻是為了顧昭,顧昭還如此年輕,朝氣蓬勃,他不忍心讓顧昭的笑容裏染上任何陰霾,更不願他剛開始的人生戛然而止。

太子輕笑了一聲,忽然道:“你知道為什麽我讓你哥哥做太子府的統領麽?”

容從錦默默搖頭。

“定遠侯府初進京的那年春秋大宴後,你哥哥交到父皇案上的謝宴文當真是錦繡文章、文采斐然,就是歷年最潇灑典麗的探花郎,也不及他一半。我頓生惜才之心一定要招此人到孤麾下。”

“但見了容逸,孤略試探幾番就知道你哥哥雖然也讀過書,但還是個武将,但能寫出那樣文章的并不是他。只怕是有人在背後替他捉筆吧。”

容從錦頓時默然。竟不知該說些什麽。當今陛下一年舉辦大宴七八次,小宴也有二三十次,再加上再加上賜冰賜碳等事。這些都要臣子寫成骈四俪六的文章上表給皇帝,以謝皇恩,他的父親兄弟都是武将,哪有那麽多的時間,那麽出衆的文采來寫這些東西呢?

他看不得父兄為難,索性替他們寫了,反正也不是多難的事。想不到容逸竟然是這樣入了太子的眼。

“孤本以為你是個愛慕虛榮的。今日一見卻見到了那個三年前孤就曾想招募過的人。你與我想象中所差不遠。如今你是我弟弟的王妃,千回百轉你還是站在了孤面前。”太子略帶幾分感慨。

容從錦不語,若不是和顧昭有了感情。他還是會躲在院內過自己平淡的生活,太子永遠不會見到他。

他們沒什麽緣分,一切只和顧昭有關,但在這點上,他們是站在同一立場上,只要顧昭還在他就是太子最堅定的臣屬。

“太子胸懷大志應該知道,若任由突厥發展削弱漠北軍力,長此以往,必生大患。”容從錦轉開話題道,“絕不是遣公主和親就能安撫突厥,讓他們永不侵犯邊疆的。”

太子沉默片刻,黯然的點了點頭,“只是父皇心意已決,誰也不能違逆,只能先暫時按下,再做打算。”

”孤不會真讓歸德将軍空手而歸的。”這是他的位置上能給出的最大的援手了,老四和老七都等着尋他的疏漏,僅是今年,他就已經違背父皇的意思多次了。

“臣想請太子的一句承諾。”

“什麽承諾?”太子問道。

容從錦緩緩擡眸直視着太子,一字一句道:“若是臣能籌措到二十萬兩銀子,太子可否籌措到剩下的三十萬兩白銀,共計五十萬兩交給漠北軍。解了漠北今年的燃眉之急。”

“三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必得開國庫。”太子沒有直接回答,他對國庫的情況大致清楚,三十萬兩拿的出來,但是父皇寧願奢靡揮霍,修建殿宇招舞姬開宴會,也不願意将銀兩花在看不見的漠北邊防上。

容從錦道:“五十萬兩真金白銀。漠北三十萬大軍感激涕零,該知道是誰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從此太子便有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了。”

太子瞳孔微縮。墨色的眼瞳裏流露出一點銳利光芒。

漠北軍久拒突厥于荒漠,陌刀飲血,戍衛邊疆,是大欽最悍勇無畏的一支鐵騎。

誰能得漠北軍,就是将一半的江山握在了手裏。

“孤應你。”太子慨然應允。

顧昭在後面暗中觀察了一會,覺得兄長沒有要暴怒的意思,就是跟王妃交談,他們說的自己也聽不懂,就在屏風前安心的推幹果。

“從錦…”看他們好像談完了,顧昭起身把鉗開取出的核桃仁都放到王妃手裏,“給你吃。”

“謝謝王爺。”容從錦眼眸極輕的彎了一下,眼底盈滿星光。

顧昭背着手,看他将核桃仁放入口中,不由得抿着唇笑,無形的尾巴在身後瘋狂甩動,沒什麽言語甜蜜的氛圍卻悄然萦繞在兩人身側,外人絲毫沒有立足之地。

“你給孤剝過核桃麽?”太子在後面酸溜溜的問道。

鉗核桃是個技術活,顧昭恰好最不擅長,鉗了半盤才弄出幾個完整的,聞言很不舍得的把左手裏的一把遞給太子,“兄長。”

一把碎渣渣,太子用兩指夾着勉強找出一個能吃的,然後覆掌,讓手裏的碎沫掉落在地面上,清風拂過碎末被卷得了無痕跡。

再看容從錦手裏完整、飽滿的果仁,太子心中酸澀,竟有一種男生外向的感覺。

“那雙金雕昭兒既然喜歡,你們就留着吧。”太子道,“告訴劉止戈,讓他安靜些別再滿望京的尋門路了。”

省着門路還沒尋到,先被父皇扣上一個蔑視皇威的帽子,投進大獄裏去了。

他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沒功夫去撈劉止戈。

“是。”容從錦指尖不自覺的收攏,金雕昨天才進了瑞王府,太子已經收到消息了。

“你性格寬宥了些,不過也不是什麽壞事。”太子停頓一瞬道,“瑞王府只有你們兩個主子,也用不着那麽多侍從…”他在外面豎敵頗多,顧昭不争不搶,與世無争,四弟和七弟都沒把他放在心上,他這個王妃,至少明面上和顧昭性格是一路的。

“是。”容從錦颔首應道。

“你先下去吧,孤叮囑顧昭幾句。”太子微一側首道。

“是。”容從錦恭敬倒退兩步,才轉身離去,回到前廳,太子妃還在殿中,又溫婉和氣的跟他聊天,将王妃主母的本分做到了十成。

容從錦能看得出來,太子妃并不是像他為了省去許多麻煩裝得溫柔順從,而是本性良善性情溫和,跟她相處如沐春風,大約太子在污泥般的朝堂上跋涉争鬥一天,回到府中也是願意同太子妃安靜的休息片刻。

書房內,顧昭老老實實的端坐在太子兄長面前,雙方放在膝上。

“孤問你。”太子打量他半晌,見他消瘦下去的肉又補了回來,面色紅潤精神也好,竟然還有點春風得意的意思,不由暗暗點頭。

他在東宮總有許多顧及不到的地方,他的王妃若是肯多上些心,定能照顧好顧昭。

顧昭立刻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其實心思早就跟着王妃飛走了。

他的王妃是第一次到東宮,他應該陪着王妃呀,省得王妃找不到路。

太子面無表情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哎呦!”顧昭捂着頭叫道。

“專心。”太子整理措辭,想了想斟酌着道:“你跟他…有沒有……”

“嗯…圓房?”太子難以啓齒,壓低聲音問道。

“什麽?”顧昭茫然看着兄長。

“就是行房圓房,周公之禮。”太子無奈,“孤給你的書你看了麽?”

“我是好郎君,不能看那種東西。”顧昭挺直腰迅疾反駁道,“兄長你也不該看的,否則嫂嫂會生氣的。”

太子:???

我還不是特意找給你看的。

“孤知道了,你王妃一直冷落你是吧。”太子以退為進,向後微倚拾起茶盞漫不經心道。

“沒有!”顧昭果然按耐不住,眉飛色舞傻乎乎笑着炫耀道,“他什麽都聽我的,我們一夜行房七…”七十次。

“行了!”太子迅速打斷他,俊美面龐上帶出一絲面對他大膽言論感到羞恥的尴尬,呵斥道,”以後這種事不要再對外人講。”

“不是兄長問我的麽?”顧昭委屈道。

太子沒想到又被他頂了回來,口中道:“孤只是擔心你被人蒙蔽。”

停頓一下又道:“你還年輕,要注意節制。”

其實他有自己的緣由,見到容從錦前他只以為對方是一個貪戀皇室權力的年輕雙兒,如今既見了,才知道容從錦心機深重、城府頗深,這種人不會甘居人下,和顧昭成婚多半也是權宜之計。

但看他做派待顧昭的溫柔缱绻,又是情真意切半分也摻不了假,一時卻也難下定論,太子壓下心思,斜睨顧昭道:“你們既是夫妻,子嗣上的事也該抓緊些。”

顧昭赧然,又嘿嘿笑了起來,明顯春心蕩漾的模樣,嘴上卻道:“兄長你別為難他,我在找狗了。”

等他找到合适的狗,就封為世子!

太子無語,皇室血脈裏竟然有一只狗,連物種都不一樣了。

太子揮手趕他走了,顧昭迎風咧着嘴傻笑着奔出房門,衣擺铮铮盈滿了風,太子又在背後叫住他:“回來。”

顧昭垂頭喪氣的小步挪了回來,跟剛才健步如飛的模樣判若兩人,太子站在游廊石階上,午後暖煦的光束投在修長挺拔的身軀上,在他身旁牽出一道深色陰影,單手落在他肩上微吐力捏了一下,叮囑道:“他要是欺負你,你要懂得告訴孤…”

“從錦才不會欺負我!”顧昭氣鼓鼓反駁,一溜煙的跑走了。

太子站在他身後,負手而立,鳳眸中似有悵然,游風攜着花葉卷過地面,青翠枝葉間漏下的光落在他眸底,細看時卻似水波蕩漾那點悵然轉瞬無蹤,唯有一絲欣慰。

*

回到府中,得到太子的支持,容從錦立即着手,先把府中四處窺探的侍從奴婢攆了一批出去,又把幾個油滑的送到望京外的莊子裏,沒有王府的召見,這輩子不用想着回望京裏,西枝混在其中倒是沒人關心她的去向。

幾個仗着自己歲數大,是伺候着顧昭長大的嬷嬷,都被容從錦不動聲色的圈在王府竹林後面的清淨軒裏讓她們“頤養天年”了。

這幾個老嬷嬷最是可惡,婚後他們第一次一起用膳,顧昭竟然震驚的跟他說原來碧梗米也是熱的,以前嬷嬷跟他說冷的才好吃呢。

氣得他仰倒,仔細一問才知道皇子每日膳食的六到十二個菜不等,顧昭最多只能看見四個,湯也只有一道,只有太子在的時候是六道菜肴。

顧昭雖然有些癡愚,但是總該知道皇子每餐有幾個菜、幾道湯品,容從錦當時便問他,為什麽不回了太子,趕她們出去。

“跟着本王本就沒什麽油水,換了新人來也是一樣,還不如她們。”顧昭很有哲理,深沉道,“至少她們不曾害過本王。”

容從錦無言以對,顧昭在皇宮長大,總是有自己的生活哲學。

皇後太子顧及不到的地方,顧昭的折衷也是他生存的辦法,不過既然到了王府,他就不允許這幫人再來算計顧昭。

各處都提拔了容從錦帶來的心腹或是換了可靠的,整個王府情形一改往日混亂懶散,井然有序煥然一新。

顧昭并未察覺,一道晴天霹靂震得他心神俱喪。

“奴婢一直留在府中,确實從未見過有人進了卧房!”碧桃急得額頭滲出一點晶瑩汗珠,連連保證道,“一定是忘記蓋上蓋子了,不會跑遠的奴婢立刻去找。”

這只黑将軍可是王爺心頭的愛物,向來都不讓別人碰,連喂食都是王爺親自動手的。

“不用了。”容從錦望向窗外,在院中廊下鷹架上歇息一雙金雕,雌雕嘴邊還有一小半黝黑泛着細膩光澤的背甲,雌雕隐約察覺有人朝這邊看,稍稍不安的輕展翅膀,哧溜一聲把金燦燦尖銳倒鈎似的喙邊的點心吞下去了。

容從錦眼皮輕輕一跳,這雙金雕是一對,雄雕和雌雕形影不離,雖然并未認主,但是用銀鏈拴着雄雕,雌雕就不舍遠去…卻也不影響它覓食。

黑将軍算是給它墊了肚子了。

容從錦把自己的猜想跟顧昭講了,顧昭如遭雷擊,呆楞在原地,半晌顫抖着聲音道:“黑将軍…沒了?”

“臣再給您尋好的。”容從錦迅速安慰道,“一定比黑将軍更強壯、漂亮。”

“那還會被雕吃掉麽?”顧昭沉吟半晌,幽幽道。

他記得自己是蓋上蛐蛐罐的青玉蓋了,并不是像碧桃猜測的忘記蓋了,這雙金雕連鹿都能抓起來展翅飛上蒼穹将鹿摔死,一個蓋子想來不在話下。

容從錦:“……”

“我們把吟蛩收好了,放在書房櫃子裏應該無礙。”

顧昭沉默不語,踱步到外面,認真對金雕道:“你們吃了本王的黑将軍,以後不能再啄本王了。”

否則黑将軍死不瞑目。

金雕不知道聽懂了沒有,雄雕還是半閡着眼睑打盹,無視他。倒是體型略小一些的雌雕歪着頭用燦若融金的鷹眸凝視顧昭半晌,倏然略一展翅仰首輕鳴,不複嚴厲威懾,帶了幾分平和的意味。

顧昭試着探手,用指背輕觸雌雕翅膀上的羽翎,觸手如絲綢般光滑,又帶着一絲溫熱和包裹在羽翎下的肌肉的緊實感,雌雕側首看了他一眼,眼神依舊桀骜卻沒有躲閃,雄雕眼眸微睜,見雌雕沒有不滿,半撂開的眼睑又閡上了。

似是為了驗證容從錦的推斷,拜見太子後數日陰霾不開,這場在南邊連綿數日的暴雨還是到了望京,烏雲壓境,遮住了整片蒼穹,天幕低垂厚密的雨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今日王爺沒有出府吧?”容從錦站在廊下問道,風攜起他的衣擺。

“沒出府,在書房呢。”碧桃微微躬身在他身後應道。

容從錦微微颔首:“這些天看着他些,少讓他出門。”

“望京怕是要有一場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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