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重親擢公為此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九重親擢公為此
湛藍天穹上點綴着飄渺白雲, 像湖畔的鈴蘭随風輕盈搖曳,放眼望去,沖毀的低矮民舍間漂着稻草木梁等物, 偶有幾件衣裳被水流裹挾着打着旋沖刷走了, 浮屍漂蕩在渾水間鼓漲得幾乎不成人形, 眺望遠方視線與水平面相接的盡頭, 類似的浮屍還有許多。
柳宗理黯然垂首:“這些是我們在望京無論如何也不得而知的。”
三位皇子争鬥,損傷的卻是益州百姓。
呂居正向來是旁人說一句,他想也不想就要頂上三句的性格, 聞言卻是一言不發,幹瘦的手指拉緊了皮質馬缰良久道, “靡不有初, 鮮克有終。”
他們在朝為官, 都是想着造福百姓效忠陛下, 結果到頭來早已迷失本心,善始卻不能善終, 受苦的還是百姓。
“悼念往事有什麽意思。”容從錦記過所有水脈拉轉馬缰, 高大矯健的駿馬順從轉首, 往山下走, “我們早來一日,救得一人也是值得的。”
“你!”呂居正氣得翹起胡子, 在背後指着他罵道, “鐵石心腸!”
見了數千浮屍, 沿途被沖毀無數村落, 他竟然毫不動容。
益州官員在背後交換了一個視線,默契的輕攏住了馬缰,讓馬緩步而行落後在望京來的使臣一行身後。
行至山腰, 枝梢鳥雀振翅掠過蒼穹,唯有山間不知疲倦的風嗚嗚的吹着,如泣如訴,呂居正背後升起一點寒意來,莫名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顧不得跟容從錦怄氣,一夾馬肚行到容從錦身側,壓低聲音道:“別再往前走了,不太對勁。”
益州這幫官員盤踞本地多年和土皇帝無異,東宮臣屬來的第一日就動了他們的利益恐怕會有一場血腥。
“大人多慮了,還有三個郡沒有看過水情,我們早些巡視完也能回到益州城內休整。”容從錦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略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呂居正雖然是望京官員但只是谏臣,東宮臣屬手握天子所賜的利劍,代陛下巡視,他也只能聽從。
呂居正說服不了他,馬還在跟着緩緩前行,鬓角不由得滲出細密的汗珠,胸口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又作痛起來,微微俯身單手伸入袖口裏,握住了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心才略微安定了幾分,一雙精光閃爍的鷹眸掃視一番,直勾勾的盯住了山崖盡頭的狹窄轉角處。
兩側都是高聳陡峭的山壁,山間唯有一條人工開辟出來的羊腸小道,兩側草木茂盛,連天穹都只能看到一線。
容從錦的馬領頭踏入山坳,馬匹不安的仰首嘶鳴一聲不情願的進入山坳,疾風呼嘯拂過身側,走了數百米石壁震動,有拇指大小的碎石塊從數百米高的山巅滾落,簌簌掉在馬腿旁,化作齑粉。
巡視使臣隊伍的最後一匹馬從山谷中穿過,呂居正不敢置信的回頭張望,容從錦束馬轉身唇角帶笑,眸底卻是冷然的。
益州官員摸不着頭腦,只能跟着穿過了山谷,容從錦的馬還是走在了前面,他揚聲問道,“諸位大人可想好了如何料理水患?”
益州官員尚未作答,遠遠就看到了一群人影,有機敏的立即調轉馬頭逃跑,背後長矛寒光閃過,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一小隊護衛繞到了他們身後,手臂一擡長矛銳利冷光就抵在了他們咽喉處。
幾個官員被押過來,看到軍容嚴整的數百将士和跪在地上的一排身形健碩的山匪,對面丢着砍刀等兵刃的場景頓時面若土色。
“恐怕是想好了如何料理我吧?”容從錦道。
身着銀盔甲胄的将軍下馬步行,在容從錦馬下單膝跪地,“末将李阏,益州安撫使帳下郎将,奉令協助望京使臣,已将山匪三十一人擒獲,繳獲投石百餘塊。”
“請使臣吩咐。”李阏恭敬道。
“斬。”容從錦開口,李阏指尖一揮,軍士擡起長矛就要刺穿這些山匪。
“等一下。”呂居正叫道,慌忙下馬挨個打量這些山匪,想看看有沒有熟悉的,但全都是生面孔。
”大人。”郎将詢問道,呂居正擺手失魂落魄的走到一旁。
噗噗幾聲血肉與利刃接觸的聲音,這些被堵住嘴的山匪頃刻就栽倒在地抽出兩下,再不動彈了。
“我才到了益州一日,諸位大人就按耐不住了麽?”容從錦收回視線笑着問道,郎将打了個呼哨,衆将士将益州官員團團圍住。
“使臣大人,這些人如何處置?”郎将問道。
益州官員吓得呆若木雞,比地上鮮血橫流彙作潺潺溪流的山匪也強不到哪裏去,望京使臣才到了益州一日,手上已經沾了幾十條人命,就是行刑的劊子手也沒有他狠戾冷血。
容從錦微笑着打量他們,益州官員吓得一動都不敢動,汗流浃背宛若被投入了蒸籠裏,緊盯着望京使臣的唇生怕他薄唇起合兩次,随口道都斬了吧。
旁人他們或許不知,但這位第一日就斬了益州郡丞,現在又把這些名義上是山匪其實都是他們暗中布置的強盜毫不留情全部斬殺。
四皇子能平安無事,是因為惠州安撫使是他的外祖,而且四皇子也不在意益州的情形,他們當然願意送些金銀了卻此事,但是這次來的東宮臣屬截然不同,明顯是要整治整個益州的風氣,與其等到逐個擊破,不如他們主動出擊還能搏一搏生死。
“難道諸位大人是想給益州郡丞報仇?”容從錦笑意微斂,“不見得吧,似乎諸位大人和益州郡丞關系并不親近,那就是益州修河堤的銀兩了…“
容從錦從袖口中抽出一個油紙包着的賬本丢在灰塵遍地的山路上,冷聲道:”這是昨夜從郡丞府邸抄出來的,詳細記載了每年望京撥給益州修建河堤的銀兩他貪墨了多少,諸位大人貪墨了多少,各富戶、鄉紳甚至是各郡縣每年以敬冰敬碳的名義送了多少銀兩。”
“修建河堤的銀兩用在九洲河堤上的十不存一,上行下效益州連年水患,百姓如此貧困你們卻能在各郡縣搜刮數萬兩,真是厲害。”容從錦贊道。
“荒謬!荒謬!!”呂居正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沖過去撿那本賬冊,他雖然有一顆谏臣的心卻沒有谏臣的細致,只能在望京彈劾一些王爺生活過于奢靡,毀人姻緣強搶土地等事,讓他去詳細的摸索出一個貪污的上下繩索,他卻是沒這個本事。
如今賬冊就在他面前,呂居正剎那間就來了精神,李阏劍眉微皺,身邊兩個軍士将他拉離了益州官員面前。
衆官員抖若篩糠站立不穩,接二連三的跪倒一片,他們以前還能貪得更多,是益州太守到了益州後不收這些孝敬,而且盯得也比往日緊,他們才不得不收斂了一二。
益州太守劉泉霖甚至像螞蟻似的開始一點點修補九州河堤,只是他運氣不佳,九洲河堤荒于休整,已是千瘡百孔,不走運在他任上被沖垮了,又恰逢四皇子巡視,雙方一拍即合,益州郡丞代他們上貢了二十萬兩,四皇子幫他們寫了一封奏折,言劉泉霖玩忽職守貪墨銀兩,将罪責都推到了劉泉霖身上。
昨夜益州郡丞被斬,他們就知道這個秘密是瞞不住了,都是掉頭的死罪不如博一把。
“這件事,望京的人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容從錦翻手掌心向上,李阏親自将賬冊放到他掌心裏,容從錦掃視衆人,語氣略微和緩了些,“過去的事情我不追究,你們貪墨了多少銀兩,那也是益州自己的事,只是水患…誰若是贻誤時機,那就休怪刀劍無眼了。”
“是是。”衆官員沒想到他竟放了自己一馬,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晚間入城,衆官員又是微微一怔,卯正出城時益州內還是一片混亂,回來時雖水患尚未退去,但城中井然有序,在地勢較高的地方用磚石磊起平臺,隔絕水勢,沿途青蓬帳子,足有上百個,能容納上千人,粥棚也已搭建完畢,熱氣騰騰谷稻香氣氤氲,底下木柴燃燒通紅的火焰舔舐着金屬質地的鍋。
“先生。”秦征過來道,“已經按您的吩咐都準備好了。”
容從錦環視四周,有了糧食這些災民眼底的憤恨已經少了些,其實益州百姓所求的不過是活下去…
“水都要煮過才能飲用。”容從錦低聲道,“粥要稀一些,多放些湯水。”
益州災民至少半個月沒吃到過正經的食物了,記一頓飽一頓,驟然進食醫術上有注會致內府不暢,漲腹而亡。
必須要少食數日,才能逐漸恢複。
“大人真是神乎其神,不過一日功夫就安置好了數千災民。”益州同知連忙上前吹捧,容從錦笑而不語。
秦征代為答之,“城中未被水淹的區域不多,各位大人府上倒是沒受到水患侵擾,末将已經按吩咐将各郡縣帶來的部分災民安置在了各位大人府上。”
益州同知笑意微微一僵。
“只是暫時安置。”容從錦解釋道,“等水患退去,房屋重建,這些流民也能回到家鄉。”
換句話說,水患不退,沒有新建的房屋,這些人就要一直在他們府上住下去了,益州同知幾乎維持不住自己面上的笑容,容從錦又悠悠問道:“人數清點好了麽?”
“暫居在各位大人府上的所有流民名單已經整理好了。”秦征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這是名冊。”
“嗯。”容從錦翻動兩下滿意擡首,和顏悅色的對益州同知道,“大人知道,第一批調來的糧食不多,益州城內人口又多,若是大人能為我分憂…”
益州同知咬牙拱手道,“臣府中糧食尚有剩餘,願意為您效勞。”
“大人真是愛民如子、高風亮節啊!”容從錦肅然起勁,拱手回禮道,“我一定為大人請封。”
“哪裏哪裏。”彼此相對而笑,以益州同知為首的諸位官員都是垂頭喪氣。
夜深如墨,忙碌一天容從錦還坐在書桌前繪圖,将今日見到的益州境內被水患沖得改道的水脈勾勒在益州地形圖上,扶桐上前為他換掉已經變得冰冷的茶水,低聲道:“公子早些歇息吧。”
“還差一點。”容從錦搖頭。
“那奴婢幫您解了發冠休息一下吧。”扶桐心疼道,他們公子忙了一天估計水都沒顧上喝,唇色都發白了。
“不必。”容從錦道。
說話間,外面有叩門聲響起。
“你先出去吧。”那人進來,打量扶桐一眼就擰起眉心,冷哼一聲道。
深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扶桐無措望向公子,容從錦道:“下去吧。”
扶桐下拜行禮,退到門外守候,那人衣擺尚有泥濘,瘦得兩頰凹陷帶着三寸長的倔強胡須,朝容從錦拱手行了半禮,就迫不及待道:“你今天犯了個大錯,你可知道?”
自是呂居正。
“大人,請。”容從錦親自為他奉茶。
呂居正卻将茶推到一邊,搖頭嘆氣道:“這些蛀蟲你今日放他們一馬,難道日後他們會放過我們麽?”
“君子有德,更有殺伐之決。”
“大人認為應當如何?”容從錦問道。
“将賬目交給陛下,由陛下決策,你既然能從益州安撫使那裏調兵,當然是聖旨到将這些蛀蟲全部處死。”呂居正昂首道。
容從錦沉默不語,從寬袖裏取出了那個貼身保管的賬本。
呂居正迫不及待的打開,只見兩指厚的賬本裏紙張雪白,空空如也。
呂居正不信邪的翻到了最後一頁,仍是一片空白。
“這…”呂居正錯愕不已。
“我不過是試探他們,并無實證。”容從錦低聲道,“陛下恐怕不會相信。”
若是換了以前,呂居正必然翻臉回去寫奏折将草菅人命的使臣告上一狀,但先後在益州境內經歷了兩次刺殺,呂居正便黯然無言了,對方是錯殺冤殺還是真的斬了貪官呢?好像不言而明,繞過了大理寺和欽朝律法,這自然是重罪,使臣必然受罰,即使益州官員當真受到了懲處,也是數月之後了。程序的正确卻會延誤時機,于他們自然無礙,但對益州百姓而言,每一刻都無比煎熬。
最終,呂居正選擇什麽都沒說,站起身朝容從錦深深一拜道,“先生。”
“大人請起。”容從錦連忙扶住呂居正,隔着袖口摸到了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膈得他指尖微微一痛。
呂居正卻沒有起身,躬身低聲道:“我自知無能,救不了劉泉霖,也幫不了益州百姓,先生若有能力,就請幫幫他們吧。”
“大人不必如此,我們來這一趟本就是為了此事。”容從錦低聲道。
和呂居正商議兩句,送他出門,呂居正站在門口瞥見扶桐,嘴唇嗫嚅兩下轉身道:“先生問心無愧,卻也要留意自己的名聲。”
扶桐:??
容從錦失笑,颔首應下,呂居正這才離去。
“這位大人好奇怪啊。”扶桐忍不住道,雖然王妃在外是做尋常公子打扮,不便讓侍女單獨服侍,但是望京使臣裏他們公子的地位最高,又有誰會當面指出不妥呢?
“這世上能堅持自己本心的人本就不多。”容從錦望着他的清癯背影道,在扶桐看來他是個有些古怪的中年人,世間熙熙攘攘大多或為利益谄媚,或不得不屈從權勢,那些不忘來路的人在人群中就顯得格外古怪。
回到書房,将水脈圖畫完,星河都已暗淡,容從錦挑亮燭火,找出一片細膩輕薄的絲綢來,換了紫毫筆,微微沉吟落筆。
[見信如晤,王爺親啓,時懷想念…]
他處理公務時毫不猶豫,這封家書卻是寫寫停停,叮囑顧昭照顧自己,他不願過于刻意,可情感卻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字裏行間,化作筆墨婉轉低訴情思,容從錦的神情逐漸溫柔,一封信字跡清雅筆力暗含鋒芒的家書寫了滿滿一頁,才意猶未盡的停筆,起身打開窗扇,在窗臺上輕敲了兩下。
“枭!”金雕落在窗臺的木梁上,微側着首望着他。
“辛苦你跑一趟。”容從錦将信收進竹筒裏,束在金雕右腿上,也不知它是否能聽懂,低聲道,“你們也能團聚了。”
這只雌雕前幾日一直在馬車裏,後來換了馬匹,它就掠上蒼穹遠遠的跟着,金雕能捕捉到方圓數裏之間的動靜,跟上駿馬倒也不難。
容從錦屈起食指輕輕摩挲雌雕頸側,雌雕喉中發出溫順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随即清唳振翅如流星迅速曳過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