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彎弓睨胡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彎弓睨胡月
九月, 秋高氣爽叢桂怒放,桂樹飄香,微風拂過金黃色的玉粒就從枝梢墜下, 金庭露、玉階月。
月光澄澈, 朦胧清晖漫過庭院間的薄霧, 淡淡的月光從窗棂透入, 院裏桂影婆娑。
桂樹清香絕塵,玉露泠泠,映着清光落在枕畔, 顧昭半夜仍睜着一雙星眸,一會兒睨窗外, 片刻又望向身邊王妃。
“怎麽王爺還不休息, 明日一早還要去宴射圍獵呢。”容從錦閡着眼眸, 給他蓋上錦被低聲道。
“不想睡。”顧昭撇嘴, 又在錦被下悄悄握住王妃的手和他說私房話,“白天人太多, 吵雜得很, 只有晚上才有你。”
“你睡吧, 本王看一會兒你。”
唯有他和王妃靜靜的躺着, 蟬鳴蛙語的聲音也落了,院中桂樹天香雲外飄, 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王妃身上清雪淺覆的梅香絲縷般的輕攏在他們身邊, 一切都是剛剛好, 他不舍睡去。
顧昭又在講癡話,容從錦心中卻微微一暖,轉過身面對顧昭枕着手臂低語道:“臣也睡不着的, 不如我們來說會話吧。”
“好啊。”顧昭頓生歡喜,枕着枕頭連連點頭,連粟玉枕都飛出去了。
容從錦将自己的枕頭分了一半給他,兩人身軀緊貼在一起,暖融融的梅香也染上了暖意,主動牽住了顧昭的手,顧昭半晌說不出話來,能和從錦同床共枕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更不用說此刻王妃纖細修長的手指插.在他的指縫裏,和他十指相扣親密無間。
顧昭半晌扯不出頭緒,不知該說些什麽,心底繁花盛開,花開的聲音都激得他內心如浮冰與泉水相擊,容從錦只是望着他在心底淺笑,覺得他沉思的模樣也格外俊美。
“來年在王府多種些荷花吧,将永寧宮的移植過來。”顧昭忽然道。
“王爺怎麽想起這個了?”容從錦疑惑道。
“今年的荷花開得極好,可惜你沒有看到幾次。”現在從錦雖回來了,荷花卻已經要落敗了。顧昭嘆息,“而且永寧宮的蓮池雖美,我們卻不能時刻入宮賞荷。”
“移到府裏從錦明年就能賞荷了。”顧昭很有遠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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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如何知道臣喜歡荷花的。”容從錦不解,他獨愛寒梅,上次顧昭送了他數盆梅景就已經讓他哭笑不得了,卻不知他又是從哪裏看出自己喜愛荷花的。
“在永寧宮時…”顧昭說到一半聲音倏然含糊起來,紅暈一路從脖頸爬到臉頰上,故意粗着聲音卻又壓低了道,“你見了荷花一直在笑,那日就跟本王…”
床榻薄紗幔帳之間,陽光疏離漏進帳內,淺金色的陽光映在他瑩白如雪的肌膚上,像是一件完美無瑕又泛起柔潤光澤的玉器,尤其是那日午後,他擁着王妃親吻時,見到陽光落進他琥珀色的眸底,像一條波光潋滟的星河,動人又專注的望着自己,一雙微向上挑的妩媚桃花眸眸底,盡是溫柔深情。
那個吻輕柔缱绻,蜜如芙蓉花畔。
他就知道王妃一定是極愛荷花的,才會見到荷花就心情大好願意和他親近,顧昭知道自己不聰明,就用笨方法記下每一個能讓王妃展顏的事,一件件試過來,他總能讓王妃愉悅的。
容從錦也是臉頰微熏,在皇宮白日裏跟顧昭親近,還是在王爺舊時的宮殿裏,這實在是有些孟浪,不似他平日所為,但事物相生相克,他的克星大約就是顧昭了,只要他皺一下眉稍露出傷心的模樣,他就忍不住主動撫平顧昭的憂郁。
“臣并非喜愛荷花,而是喜歡那個把荷花送到我面前的人。”容從錦輕吻了顧昭的側顏低聲道。
顧昭星眸圓睜,流露出震驚的模樣,一雙憨憨可愛的狗狗眼睜到最大,像是親眼看見狗子的骨頭站起來自己噠噠跑走了一樣驚愕。
容從錦心底滿是溫柔,在他看來,這與告白無異。
“你喜歡種荷花的劉花匠?!”顧昭不敢置信道,劉花匠已經年過五旬了,頭發花白,總是撐着小船在蓮池裏查看荷花長勢,他一推窗就能看見劉花匠。
這一刻顧昭已經顧不上于陵西了,于陵西算什麽,原來劉花匠才是他的第一對頭啊!
“不。”容從錦無語,告白的心也涼了半截,悸動的心情不上不下的卡在胸裏,恨不得轉身睡覺再也不搭理他,卻還是舍不得顧昭像是被雷劈過了似的揉雜着傷心、失落還有一點憤慨的模樣,索性講話講白,“臣喜歡您。”
“是王爺一力求娶,又給了我許多自由,當王爺看着我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容從錦低語,在他下巴上落下一吻道,“或許是王爺集英殿外先看中了臣,但臣對您的喜愛也一點不遜色您呢。”
顧昭對他的愛坦誠無暇,不在乎旁人的嘲笑,驕傲的挺起胸膛來愛他,他雖為禮教束縛,又性格冷淡,但願意給出回應,學着顧昭的模樣,一點點去愛他。
顧昭剎那間被巨大的歡喜擊中了,擁着他滾到床裏,在他白皙面龐上落下一連串輕吻,似桃花花瓣從枝梢拂落,潋滟一池春水。
*
宴射不比春秋大宴等是陛下攜臣子舉杯歡慶伴着絲竹聲欣賞歌舞的宴會,而是軍事意味更強的檢閱軍隊,分為騎兵步兵和弓箭手。
數萬人在瓊林苑接受陛下檢閱,這些軍士都是各軍裏的精銳,也是大欽最重要的長矛利劍,不容含糊懈怠,檢閱結束後還有後山圍獵,以一日為限,皇子和朝中武将分做幾波,攜着精銳軍士入山打獵,前幾名均有不錯的彩頭。
去年的第一名是四皇子,得的彩頭是陛下親賜的弓矢,一張彤弓,彤矢百,可征不義者。[1]
又親賜了納陛,上朝可以不與群臣一同由雲龍階上殿,而是走殿旁的專用小道,可以使上臺階時不露其身,這就是連太子都沒有的。
禮宗在時,宴射又添了一個請突厥吐蕃等使臣入望京,一同參加宴射的傳統,本是為在突厥、吐蕃等使臣面前揚大欽國威,不過建元帝更喜歡飲酒作樂,帶着軍事意味的宴射就逐漸變成了名門望族與衆臣郊游狩獵取樂的地方。
不過是應個景罷了。
晨起,容從錦就給顧昭換了勁袍束腰,手腕上戴了牛皮鞣制的護腕,也是長身玉立神采奕奕,在室內一站,舉手投足間都帶着風發意氣和王室特有的矜貴,碧桃和扶桐不由得看花了眼,也欣賞起王爺的英姿來,旁的暫且不提,他們王爺這副相貌身姿真是望京裏數一數二的出衆。
顧昭卻在苦惱打獵會弄壞他的香囊,今日不能戴了,更厭煩的是在外面王妃就不會跟他親親抱抱了,又得忙上一整天,回府才能抱一抱王妃,還沒出門肩就已經垂下來了,看起來格外沮喪。
“公子,快一點。”碧桃以為顧昭等急了,忙讓他先坐下,邊向卧房走去,邊揚聲喚道。
“你別催他。”顧昭立即道,又向卧房方向提高聲音道,“不用着急。”
“來了。”容從錦換了身淺青色衣袍,他不必下場,發間攏了只青鸾簪,比入宮的裝束簡單許多。
顧昭立刻起身,目光迅速上下打量他一番,清澈目光中帶着純粹的贊嘆:“從錦好看。”
“王爺也是。”容從錦笑吟吟道,顧昭平時不修邊幅,每日給他換兩三件衣裳也總是弄得髒兮兮的,也就是在自己面前他才留意些儀态,換了狩獵的收袖長袍卻襯出寬肩勁腰,身姿修長,往哪裏一立就是玉樹臨風,偏他相貌俊美深邃,氣質陽光,正是引得閨閣女子和雙兒思慕的類型。
容從錦眸光微沉了一分,難怪沉香動了芳心,從益州回來後碧桃就悄悄回禀了自己,沉香是如何往王爺身前湊的,又是怎麽想引得王爺多對她留意些,碧桃雖是管事,但沉香是他母親撥給他的,若按常理,沉香身份比碧桃還高出一籌。
碧桃索性回了定遠侯夫人,讓定遠侯夫人把沉香叫了回去,如今大約是打發到哪個莊子上了吧。
“走吧。”顧昭先邁過門檻,然後轉過身來朝王妃伸出手,掌心向上。
容從錦收回心思,唇角不由得噙着淺笑将手輕輕覆在了顧昭的手掌上,兩人相攜而出。
若是前世他當真跟于陵西完婚,可能沉香有這個心思他還要松一口氣,将她提上來做個姨娘,碧桃和扶桐都是他身邊的,以後是要正經出去找個好人家的,他不能為了省卻自己煩惱就毀了她們一生,沉香看上主君倒是件好事。
但換了顧昭…他心中已有了嫉妒的滋味,不允許任何人跟他分享顧昭,即使是有這個念頭他也不願意,他曾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樂,活得像一片雲,随着風自在飄蕩,聚散離合都是平常,但現在他的世界裏多了顧昭的身影,從此有了喜怒哀樂,知道憂愁妒忌,像是玉殼被打破,落進了一束光。
馬車停在瓊林苑的車道旁,馬夫輕籲了一聲,侍從立即上前搭上木階,顧昭先下來再扶着容從錦緩步走下木階。
碧空如洗,陽光和煦,天氣雖還帶着幾分暑氣,不過瓊林苑背臨山脈,樹木茂盛倒也清爽。
“從錦!”隔着老遠,梁若瑾就朝容從錦招手,等他們走到近前,看清了容從錦身邊的人,梁若瑾面上的笑意不禁微微一僵,恭敬行禮道,“瑞王、瑞王妃安。”
顧昭困惑望向他,容從錦低聲在他耳邊道:“這是臣的好友,他是忠勇伯的公子。”
“噢!”顧昭恍然大悟,他見過忠勇伯幾面,印象中是個微胖四肢短粗的中年男人,卻沒想到他的公子氣質清雅倒是與王妃有幾分相似。
一排防風的大帳在瓊林苑木臺上擺下,先去給建元帝和皇後請安,瑞王與王妃才在瑞王府的帳內坐下,位置在太子和諸位皇子之下,卻也比朝臣要靠近建元帝的明黃色帳子。
梁若瑾坐立難安,他許久未見容從錦,本是想過來打個招呼,一時忘記了容從錦已經是瑞王妃身份高貴,自然是時刻陪伴在瑞王左右的。
顧昭對他的尴尬并未察覺,心道他們是好友重逢,肯定是要在一起說話的,自己坐在靠近閱軍臺的一側,翹着腿吃果子,并不向他們這邊張望。
時間一長,梁若瑾放松下來,小聲的和容從錦說着話。
“你也不出門,幾次給你送了雅集、插花的帖子也不見你來。”梁若瑾低聲抱怨道。
“我這個身份,若是去了恐怕讓大家都不自在,還是不去了。”容從錦笑道,“不過你改日要是想喝茶了,我可以單獨請你到王府做客。”
梁若瑾本微笑着颔首,提到喝茶笑容僵硬,尴尬道:“上次請你到忠勇伯府來,沒想到于陵西竟醉倒在我家院子裏,真是丢人。”
“怎麽不見你弟弟?”容從錦轉開話題道。
“他定了吏部尚書之子李忠林,明年夏天完婚正在家裏繡嫁妝呢。”梁若瑾微扯了扯唇角道。
“哦…”容從錦心底一頓,暗道前世梁若楹可是跟江南經略安撫使的公子成婚,吏部尚書雖然名聲好聽,但是到底不如江南經略安撫使手握兵權,難道江南經略安撫使沒有投靠四皇子?
“你的婚事。”容從錦剛開了個頭,梁若瑾就擺了擺手,“我繼母連面子活都不大願意做了,竟然越過我先給他說親,對外只說我外祖過世,自願守孝三年。”
“呵。”梁若瑾不禁搖頭,“雲山寺的師父們可能都沒有我誠心吧。”
哪裏有外祖過世,外孫守孝三年的規矩,他雖然跟外祖一家關系親近,外祖過世也是難過不已,但三年守孝過後,望京中哪裏還有好人家。
容從錦婚前的困境,又在他身上重演了。
“不說這些了。”梁若瑾八卦道,“你可知道于陵西成婚了?”
“是麽…”容從錦擡起首瞥向遠處顧昭望着風景的背影,示意他聲音低一些,于陵西可是顧昭最大的對頭,他們王爺聽見這個名字就要生氣的。
“是呀。”梁若瑾沒看出來他的擔憂,卻頗為他暢快,“于家在你們婚前鬧出那種醜事來,連侯府都看不上,千挑萬選選了前保和殿大學士的獨女,叫秦芙的。”
“恭喜。”容從錦颔首道,保和殿大學士也是正三品官員了,又是文官清流正合于家心意。
梁若瑾捂着嘴偷笑:“什麽呀,你倒是大度,你可不知道于陵西慘了。”
“什麽?”容從錦疑惑道。
“這位秦小姐,生父是前保和殿大學士,母親是陳家的號稱笏滿床,确實是書香門第世代簪纓,但是父母早亡,留下萬貫家財都給了她,是生父的胞弟一家将她撫養長大,他父親的弟弟你大約認識的,就是西北軍中的懷化将軍。”
“啊?!”容從錦吃驚道,西北軍吃的風沙辛苦一點也不比漠北少,将士們都是手染鮮血,殺敵無數的,在郊外駐軍還常有野狼侵擾,所以西北軍人手一把小刀殺野狼,枕戈待旦。這邊殺了野狼,那邊擦了擦刀上的鮮血,繼續入睡。他跟着父母也見過懷化将軍數次,實在是個鐵塔般的漢子,聲音粗壯洪亮,手掌拍過來都跟蒲扇似的有開山裂石的力氣。
“秦小姐一直跟着伯父伯母在西北長大,大約不知道于陵西這些事,在望京成婚後才知道于陵西婚前已有妾室通房,還有一個庶長子,當即大怒,提着劍滿屋子砍于陵西,家丁上去攔竟然被挑翻了七八個。”
“哈哈哈…”梁若瑾笑得說不下去,“真是大快人心,當時于陵西那般羞辱侯府,如今也輪到他被揍得滿屋子跑了。”
容從錦也覺得好笑,輕揚了下唇角,當時于陵西嫌棄侯府粗鄙,真遇到了“書香門第”直爽性格的秦小姐,卻也不情願了麽?
帳外號角聲響起,伴着鼓聲陣陣,梁若瑾連忙起身要回到忠勤伯府的帳子:“記得給我下帖子。”
“好。”容從錦颔首。
軍士穿過瓊林苑前方的空地,長矛閃爍着寒光,騎兵高頭大馬,身披在陽光下折射着冷光的甲胄,一排排軍士走過,踏起細密飛揚的塵土。
“公子,西枝…”扶桐在兩人身側聽到他們的交談,過來輕聲道,她還以為于陵西會對西枝有幾分真心呢,想不到他竟然這麽快就娶親了。
“路是她自己選的。”顧昭見梁若瑾行禮離去,起身回來要坐在王妃身邊,容從錦低聲道,語氣平淡絲毫沒有将她放在心上。
有生下庶長子的莺娘,又有秦娘子這樣的當家主母,上無依仗,下無丈夫寵愛,西枝的路只怕是難走了。
顧昭坐下,拿起茶盞輕啜道:“這些軍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王爺!”容從錦厲聲喝止,聲音前所未有的強硬。
顧昭吓得手腕一抖,熱茶潑在了自己手上,容從錦顧不上他,連忙環顧四周,宴射的侍從都是宮裏和瓊林苑的,誰知道哪個是四皇子的耳目,哪個又是陛下身邊的人?
帳內只有數個侍女和侍從,都是瑞王府帶來的,皇宮派來臨時伺候皇子的人因為顧昭不願意陌生侍從近前,都是守在階下的,剛才軍士經過,腳步聲和甲胄相擊聲落在一起将王爺的聲音掩去了大半,大約只有身邊的碧桃和扶桐聽見了。
兩人也是面色一白,立即走上前去揮退侍從。
“王爺不要講這些,莫議政事,我大欽的軍隊自是最好的。”容從錦低聲勸道,瑞王不比太子,也不如四皇子和七皇子,他們并無一分實權,說這樣的話萬一傳入陛下耳中,恐怕會招來禍事。
“難道不是麽?”顧昭放下茶盞倔強的小聲道,“你看剛才過的那個校尉,甲胄都沒系上銀鏈,若是在戰場讓還不讓人砍翻了?”目光虛浮,在馬上都差點摔下來,不知道去哪裏混了。
其他兵士也是如此懶散拖沓,若是大欽的軍隊都是這樣的,那就完了。
還在突厥和吐蕃等使臣的面前檢閱這樣的軍隊,真是丢人。
容從錦拿手帕擦幹淨他手上的茶水,又從桌旁的暗匣裏找出一盒傷藥,既是圍獵,各種傷藥瓊林苑都備了一些。
“只是偶有幾個偷懶的。”容從錦指尖挑着傷藥輕塗在顧昭手上被燙紅了的地方,聲音略沉了沉低聲道,“等…大欽會盛世太平,河清海晏。”
“殿下和臣也能長長久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