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風醉花暗香淡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清風醉花暗香淡
天光明媚, 長虹跨過高懸的白雲,淺金色的柔和光束穿過依偎着的松巅像一層輕薄的鲛绡似的披覆在他們身上,帶來暖煦的撫慰。
容從錦走出殿外, 仰首任由陽光拂在面龐上清風掠過身側, 微閡雙眸, 驟然昏暗下的環境裏籠罩着光的痕跡, 暖色的紅光透過上睑溫柔映在他眼前,再睜開眼眸時恍若隔世。
“從錦,你怎麽在跟兄長喝酒呀?”顧昭在他身邊糾結, “還沒到用晚膳的時辰呢。”
“從錦你為什麽不叫上本王?”
容從錦走了兩步,步伐仿佛灌了鉛似的, 逐漸和白玉磚面融合在一起, 越是遠離禦書房, 他的腳步就越沉重, 漸漸的胸中橫亘着的一口氣散盡,他步下一軟, 險些滾落臺階。
“別說了。”容從錦按住顧昭的手臂, 低聲道, “扶着我。”
“哦。”顧昭聽話的閉上嘴, 攙扶着容從錦沿着雕琢着玉龍的臺階緩步而下。
容從錦心中說不出的畏懼和歡喜,他不敢側首瞧一眼身旁的顧昭, 卻有水痕順着白皙的下颚滾落, 滴在衣襟上沁出一片暗色。
“你怎麽哭了?”顧昭不經意視線一瞥, 不由得大驚, 頓足問道,“兄長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我。”容從錦走到臺階下,情緒也已經逐漸平複下來, 仰首注視着顧昭,忽然破涕而笑低聲道,“我這是喜極而泣。”
顧昭隐約覺得好像他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但摸了摸腦袋又想不明白,容從錦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溫和與放松,他眼波微一流轉,顧昭不覺怔住,在他的記憶裏從錦眼波流轉間宛若脈脈星河流淌時濺起的細碎星光,潋滟溫柔。
可游風攜着茶梅的清雅香氣撫過面龐,顧昭注視着他的雙眸恍忽間仿若在他眸底的光彩裏見到了一座小屋,點着暖橙色的燭火在夜色裏充盈着寧靜的氣息,那是他們的家。
顧昭心底剎那間暖融融的,兩人并肩走到朱紅抄手游廊後,顧昭先一步穿過垂花門轉頭扶着他不知想起什麽道:“本王進宮時看到瓊花開得繁盛。”像是浮光錦上的一片片雲,想讓他躺上去打個滾。
“王爺從禦花園過來?”容從錦語氣不自覺的柔和了幾分。
“嗯。”顧昭用力點頭,他在禦花園裏瞥見一叢瓊花不禁想起躺在花枝下,潔白的纖薄花瓣遮擋着陽光,柔和的光束滲漏下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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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很努力的又想了一遍珍藏在心底。他記性不大好,不常見的人或事有一段時間就忘記了,但這件事他是不想忘記的,從錦那麽好,怎麽能忘了他呢。
”王爺。”小太監趕上來,氣喘籲籲的行禮道,“陛下讓您過去。”
顧昭不太情願,他接到王妃就準備出宮了,容從錦認出這個娃娃臉的白淨小太監是進忠身邊的,笑道,“王爺去吧,臣先去給太後、皇後請安,然後我們一同出宮如何?”
“那你要等本王哦。”太子在顧昭這還是有一席之地的,顧昭注視着他認真道。
”嗯。“容從錦颔首。
”就在朱雀門等着。”顧昭強調道。
容從錦含笑點頭,望着顧昭挺拔身影跟着小太監走了兩步,顧昭忽然轉過身,又腳步輕快的一溜小跑回到他身邊,修長幹淨的手指在他額角發絲上輕捋而過,摘下一片不知在何處沾上的碧綠嫩葉,給他理了下發絲道,“不要怕,本王陪着從錦。”
容從錦微微一怔,然而顧昭語罷,面龐臊紅起來,羞答答的催促小太監快走,沒一會兒就跑得沒影了。
容從錦在原地站了片刻,擡起左手撫過鬓角發絲,立在空無一人的竹影幽徑上不由自主的揚起唇角,像是有淙淙流泉撫過心間帶着泠冽的微甜。
他從不将情愛視為人生頭一等要事,錦上添花當然好,但永遠找不到彼此相愛的人也不重要,家族親眷,滿門榮辱他身上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他沒有多餘的心力也從不試圖去尋求所愛,顧昭對他不一樣的感情他願意相信顧昭是愛着他的,但他永遠也不會去問你是依賴我,還是愛着我?即使顧昭和他的兄長們一樣,是個才智兼備的皇子,他也不會去問顧昭這個問題。
許多事情本就是說不清的,若他不是定遠侯公子,顧昭也不是皇子,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會相識。
顧昭卻能跳脫出這個身份的禁锢,像在雍州顧昭不顧自身安危的來照顧他時,他能感覺到顧昭不再是一個皇子,他是自己觸手可及的愛人。
他本想對這情愛淺嘗辄止,卻情不自禁的沉淪。
竹葉摩挲間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一曲柔和的琴曲,空氣中仿佛都流露着植物的清芬,容從注視顧昭離去的方向少頃,轉身往長春宮的方向行去。
*
顧昭兜了個圈又被叫回書房,不禁有些郁悶,更令他緊張的是這書房從前就是先帝時常訓斥他的地方,每次進來都沒什麽好事,繞過屏風,四周略顯昏暗,雕游龍紅燭的燭光透過八角琉璃宮燈燦然流轉,明亮之餘竟給書房也添了幾分莊嚴肅穆。
新帝登基不久,一切布置如舊,顧昭看見熟悉的山水畫卷、紫檀書桌連桌面上的一方蟬型澄泥硯擺放的位置都分毫未變,顧昭還沒走到書房中間,心底就已先怯了三分。
顧晟擡首,見一位身形挺拔優美的公子踱步進來,若瓊林玉樹、謝庭蘭玉,轉盼間一室之內明光朗朗,他不開口時當真頗有幾分皇室氣度,顧晟心念電轉,一時間竟忘記了準備叮囑他什麽,兵亂時疾他被留在邊關分身乏術,也沒辦法管着顧昭,竟讓他跑到雍州去了,那麽危險的地方他如今想來不禁後怕。
這也是他不滿容從錦的一點,讓顧昭涉險。
本有幾句兄長叮囑弟弟的話,但見到顧昭長身鶴立、豐神俊朗的模樣,顧晟忽然間就說不出口了,逆境中成長最快,顧昭在雍州磨砺一番倒有了幾分這個年紀應該有的銳利。
“皇兄。”顧昭行禮,進忠視線往地面上瞥了一瞬,示意顧昭行叩拜大禮。
顧昭并沒有看到進忠的眼色,即使是看到了他也不懂,仰首望向兄長,真心道,“皇兄,你穿黃袍比父皇好看。”
顧晟曬然一笑,“下去吧。”
進忠眼觀鼻鼻觀心,上茶後退下,宮女依次退走,兩個小太監關上書房門。
顧昭更放松了,擺着袖口自己坐在書房下首的高背椅上,顧晟語氣溫和拾起茶盞道,“你也是成家的了,又是大欽的王爺,以後言行要有分寸。”
顧昭老實點頭,不管能不能做到,兄長吩咐的他還是會聽的。
顧晟也知道他八成做不到,并不在意轉開話題道,“這次叫你來,是問你想讓哪裏做你的封地?”
“越地富饒…”顧晟也沒準備顧昭會有答複,自顧自的說下去習慣性的為他安排。
“建州!”顧昭毫不猶豫道,“兄長,我想去建州。”
顧晟被堵了回來,不禁皺眉下意識呵斥道,“胡鬧,你知道建州在哪麽?那地方濕熱,你住慣了望京受不住建州的氣候。”
況且建州沿海,土地多是鹽堿地,海邊又只能依靠潮汛捕魚,看天收成,遠沒有雍州越州等地人傑地靈,物産豐富。
顧昭沒吃過一點苦,怎麽能去那種地方呢?
顧昭也好說話,小聲哼道,“其實本王也不想去…”
顧晟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這就對了,越州的王府朕已經命人開始修建了。”肯定能修建的比望京的瑞王府更恢弘華麗。
“本王本來想去滇南的,本王想去看看從錦曾經住的地方。”顧昭單手托腮,聲音越來越小,眸底的光彩染上漣漪,細碎的光像是溪面上潋滟的水波,帶出一抹羞澀道。
能養出從錦這麽溫柔又這麽美的人,滇南一定是一個特別美好的地方,顧昭忍不住期待想在滇南終老。
顧晟無語,怒斥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滇南多瘴氣,即便是駐軍也要選附近的百姓去,望京與滇南相距數千裏,你怎麽适應?“
“那就建州吧。”顧昭退讓道,反正他跟從錦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越州。”顧晟劍眉微皺道,“好了,就這麽定了,越州離望京雖也有些距離,但官道完備,也方便你回來探望母後。”
”可是…”顧昭連忙開口。
“兄長的話,你都不聽了。“顧晟威嚴道,放下茶盞展開聖旨提筆準備書寫。
“我要去建州!”顧昭把茶一推,翻下椅子就開始打滾,哇哇大叫,“建州!”
顧晟提着往下滴墨的狼毫筆,邊跳着腳躲開滾到他腳下的顧昭,邊氣得數落他,“快起來,成何體統!”
剛還欣慰顧昭長大了,像個皇子的模樣了,現在就來打他的臉了,就是剛啓蒙的孩童也不會這麽失禮。
“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麽?”顧晟氣道,“你難道要讓你的王妃操縱你一生麽?”
“這就是我的主意。”顧昭抱着兄長的腿像個樹袋熊一樣堅定,仰首黑亮濡濕的瞳仁期待的望着兄長“皇兄…”
“你把’建’字寫出來,朕就讓你去。”顧晟不為所動。
顧昭一骨碌爬起來,取過一支筆信心滿滿的寫下字。
顧晟看他自信的模樣,心中也多了幾分皇室難得的親情愛護,目光垂落在空白聖旨旁的紙張上,唇角笑意逐漸凝固,灑金戈上寫着一個圓胖胖的“賤”字,未幹的墨正從最後一筆上滑落。
“你還是快去建州吧。”顧晟嘴角微微抽搐,口不擇言道,“多跟你的王妃讀書習字。”
成何體統,先帝的皇子大欽名正言順的尊貴王爺,連大欽疆土的各州名稱都寫不出來,顧昭眼前一亮,撲通一聲跪在顧晟面前,規矩行禮道:“謝皇兄!”
顧晟想要反悔,但顧昭已經歡快的跑走了迫不及待的想去跟王妃分享這個好消息。
顧晟坐在雕琢着精美游龍的高背椅上,手掌摩挲着掌心下的龍首不禁一嘆,他想要拆散這兩人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容從錦雖然心思深沉,但對待顧昭也是無可挑剔的,他唯獨希望顧昭能一生順遂。
門扉輕響,顧昭在書房門口探頭:“皇兄,快點寫聖旨,我帶出去給從錦。”
“知道了,你還有什麽吩咐的。”顧晟尾音加重,顧昭沒聽出不快,反而想了片刻,認真道:“皇兄,你不能再欺負從錦了。”
皇兄和從錦都是他最親近的人。
顧晟一怔,緩緩颔首:“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