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殺機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殺機

“不必了吧。”容從錦跪得筆直, 纖薄流暢的脊背沐浴在午後陽光下仿佛一棵青竹,衣擺繡了一只展翅青鸾,銀絲閃爍着柔和的光, 昳麗面龐一半在映在暖煦光束裏, 一半沉落在陰影裏, 纖長眼睫微垂着覆住了眼底的神情。

他做了什麽, 他自己心知肚明,顧晟也是。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弑父弑兄這種事, 皇子自己做起來駕輕就熟,也許還會可憐的掉兩滴眼淚, 生在帝王家一定要搏一個你死我活, 都是不得已呀, 但旁人要是敢動手, 那就是誅九族的罪名。

顧晟以前不處理他,是要借他的手除去對手, 現在他坐穩皇位立即就想起那些對手共同的身份, 皇子。

猛虎枕畔豈容他人酣睡?顧晟絕不會留下一個曾經敢算計謀殺皇子的王妃。

“老四大概想不到益州的證據都是你搜集的, 呂居正為人剛正不阿, 難以操控,他是在你的授意下在關鍵時刻給了老四致命一擊。”

“至于七弟…”顧晟抽出袖口裏的一塊絲帛, 随手抛下。

絲帛在半空中飄蕩像一片花瓣似的墜落在容從錦面前, 容從錦垂眸見到上面有一個淺藍衣衫容貌美豔的公子, 即使只露出半張面龐也能看得出色如春曉。

那是他的容貌, 容從錦瞥了一眼就不在意的轉開視線鎮定自若,顧晟細致的打量了他的神情,不免覺得可笑:“你果然早就知道他對你的心思。”

“朕本來還奇怪七弟看似好色貪婪, 實則性格謹慎,他在雍州挫敗,你竟然還能激得他自願去漠北,原來是這個原因。”

“襄王有意神女無夢。”顧晟嘆道,“這是從七弟在漠北的大帳裏找到的,他一直放在枕下。”

容從錦神情終于泛起波瀾,流露出一絲厭惡之情。

顧晟胸中可笑感更強,七弟若是知道自己魂歸九泉都想要得到的雙兒,在知道他的“一往情深“後,唯一的反應是鄙夷,不知道該是什麽表情。

“陛下所言不錯,臣什麽都不用做。”容從錦神色平靜,“只需要在七皇子面前不假辭色,再對他流露出一些輕視,他就自願去漠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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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皇子都敗在了你的手下,這份豐功偉績你應該自豪的。”顧晟道。

容從錦聽出了顧晟贊賞語氣下隐藏的銳利殺機,沉默不語,早在他站到臺前來,做那些逾越之舉時就已經料到了今天,顧晟沉穩冷靜,能把他拉下皇位的人一定是出其不備的暗算了他,在望京中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四皇子和七皇子,前世他遠在越地不清楚是哪一位害了顧晟,但他已經把兩個都除去了。

所憂之事都已塵埃落定,他保住了定遠侯府,護住了顧昭,他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才是。只是他心底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淡然,他還是…舍不得。

顧晟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像尋找着一個精美瓷器上的裂縫,想從他身上見到恐懼、絕望或是被背叛的憤怒,但是這些情緒他都沒能在容從錦身上找到,容從錦仿佛一尊玉石雕成的瑩潤玉像,完美無瑕而毫無生氣,就在他想要收回視線時,恍惚間仿佛掠過了一絲極淺淡的惋惜,那情緒來得太淺也太快,仿若是顧晟的一個錯覺。

”朕向來喜愛你才思敏捷。“顧晟手一揮,站在書房不起眼角落裏和陰影幾乎融為一體的小太監無聲上前,将一個托盤放在容從錦面前,托盤裏是一壺酒和一個酒杯,“只是你的聰慧用錯了地方,便成了自掘墳墓。”

“是。”容從錦不作辯解。

容從錦拿起酒壺,手腕微揚,清澈酒液如銀練飛濺,酒水撞在酒杯上發出碎玉相擊時的泠泠聲響,片刻酒液在酒杯裏泛着漣漣波光。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顧晟問道。

容從錦修長白皙的手指握着酒杯,舉在唇邊沉吟片刻道,“做人沒什麽意思,來世做一棵樹,做一只貓狗都好,若還是為人,希望能蠢笨些吧。”

其實做人聰明有什麽意思?事事料敵機先,還是要受現實掣肘,又有軟肋要回護不得不去做,他明知道做的是錯的卻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了絕路,看到染着朝晖路邊盛開着嬌美鮮花的道路盡頭是懸崖還是要走過去,這種絕望和無奈其他人又怎麽明白?做一個普通人,至少他能在走向懸崖前懷着期待去欣賞路邊的景色。

顧晟劍眉微擡,容從錦舉杯欲飲,卻狼狽的停下了動作,酒液因為慣性有幾滴濺在他的衣襟上。

“你怕了?”顧晟望着他,唇邊多了一絲笑容。

“陛下。”容從錦放下酒杯叩首行禮,匍匐在冰冷地面上艱難開口懇求道,“臣不懼生死,只恐墳冢空茕無人相吊,臣仍是瑞王親眷,望陛下垂憐準許臣百年之後和瑞王合葬。”

生前身後名,但在顧晟看來名聲都是虛妄,任其再權勢滔天威名赫赫,死後也不過是一捧黃土,他欣賞甚至忌憚容從錦,多半因為他們是同類人,擔心無人憑祭這種話從旁人口中說出來他相信,像先帝還想成仙呢,但是容從錦親口承認,他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容從錦只是找了個最能被人接受的理由達成他的目的。

“你當真看中了顧昭…”顧晟搖頭,仿佛也覺得格外好笑。

“是。”容從錦沉默片刻,挺直脊背低聲道,“臣雖是侯府公子,從未為衣食發愁,但如陛下所說,臣憂思過甚,自尋煩惱,我沒有過一刻的歡愉,唯有顧昭…他于我就像陽光一樣。”

朝氣蓬勃,從江面裏躍起的一輪旭日,歡快的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不知疲倦的向周圍輸送着暖煦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曬得松軟的白雲堆成的錦被,他在顧昭身邊覺得安心快活。

顧晟沉寂良久,颔首應道:“顧昭以後有繼室王妃,你也仍是原配王妃,他本該與你合葬。”

容從錦粲然一笑毫不猶豫的仰首将酒液飲盡,一縷熾熱順着咽喉滾落。

當啷,酒杯被輕輕放在地面上。

容從錦躬着身子抵抗着即将到來的疼痛,他是很怕疼的,但兩次都有着最痛苦的死法,容從錦不由自主的苦笑,因為畏懼疼痛,神思逐漸混沌迷茫中他好像又回到了瓊花花畔在樹叢花影間和顧昭仰望着湛藍的天穹,那天的天氣真好呀…

他重新認識了顧昭,握着他的手相知相愛,一起走過四時,再沒有把那個躲在角落裏期盼他回應的少年抛在時光的洪流裏,顧昭以為他無所不能,其實不是的,能走到今天他已經盡了全力,希望顧昭不要怪他。

容從錦笑着跪在地上,許久,久到膝蓋都隐隐作痛,腹中的絞痛還是沒有升起,不由得困惑擡首望向顧晟。

“三十年的佳釀,羨仙。”顧晟被他水濛濛的桃花眸眸底的視線輕盈一瞥,心跳情不自禁的亂了半拍,暗自搖頭心道顧昭為他的這位王妃意亂情迷似乎也并非不可理喻,他只要願意多将視線停留在某個人身上分毫,就足以令人魂牽夢萦,“朕都沒喝過幾杯。”

”陛下不殺我。“容從錦從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委頓在地上不敢置信道。

顧晟一雙銳利鳳眸掃視過容從錦,起身走到他身邊,單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摩挲着,用力一握道,“相信朕,朕想殺你…”

容從錦痛得悶哼一聲。

顧晟好像握着容從錦的脖頸,想要扼死他,一個侯府公子,膽大包天到謀害兩位皇子,到哪裏都是駭人聽聞株連九族的歸宿,更何況容從錦聽到了自己跟先帝的對話,以他的才智不難想出先帝是怎麽駕崩的,大事已定,這樣的人就像是一柄無主的鋒利的刀,留在身邊遲早會刺傷他,趁早除去對彼此都好。

看在他曾立下功勞,定遠侯府又得用的份上,他不株連定遠侯府就是仁慈了。顧晟自問沒有哪個皇子能做到他這樣的仁善。

“但殺了你,朕就剝奪了顧昭生活中唯一的歡愉。”顧晟大手逐漸松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他已經虧欠顧昭良多了,他實在是狠不下心奪走顧昭的歡樂,這一年顧昭的笑容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都多。

他可以對天下人無情,但他無法對顧昭如此殘忍。

”這杯酒了斷前事。”

”你走吧。“顧晟轉身冷道,”跟顧昭去封地,終生不準再返回望京。“

“朕不想再見到你。”

“謝陛下。”容從錦仰首注視着顧晟的身影由衷叩首道謝,他聲音中流露出一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死裏逃生的喜出望外,還有想到能跟顧昭厮守終生時的僥幸的滿足感。

“王爺您不能進去。”外面進忠擡高聲音阻攔道,“王爺!”

容從錦立即起身,但他已經跪得雙腿失去知覺,剛一移動重心前移,整個人向前撲去。

”王爺!”顧昭向來聽話,轉身回去進忠不加設防想不到顧昭倒退一步猛然轉頭從他胳膊底下鑽過去像個陀螺似的,直奔書房而去。

殿前侍衛本該攔住他,但新帝有多寵愛他這個弟弟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情,侍衛擔心扭打間弄傷了他反倒被陛下責怪,也就象征性的攔了一下就放他進去了。

實木精美雕花門扇吱呀一聲,顧晟下意識閃身避嫌,容從錦擦着他的衣角重重摔在地面上。

”哼…”容從錦被摔得神情扭曲,手臂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顧昭闖進來恰好就見到這幅場景,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把容從錦拉進自己懷裏,心疼得一直哄他,“不痛哦,不痛哦。”

容從錦倚靠在他懷裏,大口的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被猛然拉上水面,重新見到了海面上的陽光。

“我沒事。”容從錦口中道,手不由自主的撫上了顧昭的後背。

顧昭用袖子給他抹了兩把臉,拭去面頰上沾染的幾抹灰塵,确認容從錦身上沒有其他傷痕,溫柔體貼立刻退去,橫眉冷目問哥哥,“兄長,你怎麽看着我的王妃摔倒不扶他一把!”

顧晟:“……”

顧晟心道,朕不僅不扶他,還想殺他呢。

“好了。”容從錦立即制止道,“王爺不要吵了,臣…臣妾有些累了。”

“那本王帶你回家。”顧昭哄道。

“嗯。”容從錦仰首注視着他,不覺唇角綻開極淺的笑容,眸底流露出柔和的星光。

顧晟敏銳察覺到了容從錦自稱的轉變,他曾以謀臣自居,生死之間不再顧及身份的掙紮在他面前也只稱“我”,現在卻又變回了最初時的“臣妾”。

容從錦內心從不甘于也不自認為他是旁人的附庸,才會自稱為臣,當他不再需要對大欽皇帝俯首時,他立即抛下了僞裝,毫不畏懼以真實的自己示人,他的胸中始終有一根無法打磨的傲骨。

此刻呢?顧晟轉開視線,容從錦擅于揣摩人心,他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唯一原因是他是瑞王妃,并非是逆臣容氏,他的自稱可以解釋為是在讨好自己,又或許是一種誓言,表明他會退居封地永不再入望京,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瑞王妃。

瞬息之間,他牢牢的抓住了一條生路。

無論是哪種,顧晟都不關心了,他專注的看着顧昭抱着他的王妃,低聲細語小心呵護着的模樣,英俊硬挺眉宇間的冰寒逐漸消散帶出一抹難得的柔和,視線又落在一旁跪坐在地,面色稍顯蒼白卻還是美得像是一株含露芙蕖似的容從錦,心中一嘆,暗道,顧昭天真稚拙,留着謀逆皇室之人在顧昭身邊終是後患,他或許犯了一個錯誤,但顧昭此刻的歡喜如此純粹,他只得維持這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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