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銀屏夢與飛鸾遠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銀屏夢與飛鸾遠

“本王去狩獵, 本來下着細雨,侍衛回報山路泥濘。”

顧昭手法娴熟的抱着小白,一邊輕輕搖晃一邊神采飛揚道:“進了山, 雨卻忽然停了, 有一道飛虹降下, 卧在山巒間, 映亮了天穹。”

”建州多雨。”侍女紛紛應和,容從錦笑道。

春節過後,送到望京的信有了回複, 永泰帝不能接受肅王嫡長子單字”白“,特意給改了一個字”瑩”。

和信一起送來的還有冊封诏書、封為世子。

本朝郡王世子受封都是弱冠後才能冊封, 即使父王功勳顯著受朝廷器重, 也多是給子嗣加一個虛銜, 顧瑩滿月則被冊封為世子, 永泰帝對其疼愛可見一斑。

碧桃松了一口氣,私下和扶桐道:“幸好陛下改了名字, 王妃是王爺說什麽都願意的, 不過白字也太…”

“這有什麽。”扶桐不以為然。

“以後世子見了那些望京宗親, 恐被恥笑。”碧桃心細, 低聲道。

“建州世子也是他們能嘲笑的?”扶桐好笑道,以前王妃特意要求王爺以建州為封地她還不解, 覺得建州貧瘠, 現在才看明白, 建州實在是個聚寶盆, 物産豐富是望京都不能及的,又有海運的生意,不必與靠近望京的封地似的受望京管轄, 幾點疊加,相信等以後世子繼位時,建州的財富是望京皇室宗親所不能及的。

八月,顧瑩已經能自己搖擺着走兩步了,把顧昭的慈父情懷全都激發出來了,他也不去陪金雕了,顧瑩俨然是他最心愛的玩具,每天愛不釋手的抱着他滿府溜達。

船隊滿載而歸,金銀香料,寶石珍珠應有盡有。

“哇。”扶桐費力的雙手捧起一顆紅寶石發出由衷的感嘆,興奮得臉都漲紅了。這顆紅寶石足有兩個拳頭大,即使未經雕琢也是光彩氤氲,這樣的稀世珍寶恐怕世間罕有。

“王妃,這些都要入庫麽?”侍女打開邊上的兩口箱子,珍珠翻着柔和的光澤,碧桃随手抓了一把珍珠又松開,珍珠相撞的聲音清脆動人。碧桃環顧四周有些為難道。

“商戶的貨物已經拿走了,這些都是王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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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記後入庫吧。“

碧桃面露苦色,她心思缜密,王府的庫房每一件物件出入,賬目都是她先過一遍再交給王妃,船隊帶回的東西足有幾百箱,這要整理到什麽時候。

碧桃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了財寶過多而發愁。

容從錦并未察覺到碧桃的心思,因為他正在另一口小箱子前好奇的看着裏面的各個隔層,船長細心将帶回來的種子都各自挑選出來一部分放在箱子裏,另附了一個小冊,繪制了這些植物長成後的模樣,邊上還有批注。他被一枚暗褐色的種子吸引了注意力。

去年雨水不足,本朝疆土如雍州等糧食主要産區,收成都有不同程度減産,永泰帝減輕稅款,維持民生,現在收成頗豐,大約能補上虧空。

望京中傳回消息,柳惠妃再次有孕,永泰帝和太後歡喜,令皇後看顧,太醫院每日請平安脈,幾月後懷相逐漸明顯,宮裏有經驗的嬷嬷和太醫均道柳惠妃懷的是位皇子。

永泰帝只有兩子,嫡長子顧琮出自皇後,次子生母是柳惠妃,帝後嫌隙已深,近來皇後紹氏一族在朝中受到牽連也不太被重用,若是柳惠妃再次誕下一子,晉封貴妃也是指日可待。

皇後是個擺設,那貴妃豈不是能有皇後的權柄。

一時間柳惠妃宮中熙熙攘攘,奉承不絕于耳,每個人都想乘着柳惠妃的東風,倒是皇後那邊門庭冷落。

永泰三年冬,永泰帝嫡長子顧琮殁。

永泰帝悲痛不已,令全國禁樂。

月餘後,柳惠妃用餐忽覺腹痛,連忙宣太醫,太醫剛到柳惠妃宮外,院牆內傳來侍女一聲驚呼,柳惠妃昏死過去。

太醫連忙施救,柳惠妃是救回來了,但孩子沒保住。

太後纏綿病榻數年,驟聞噩耗,不禁傷了心神。

柳惠妃胎相向來平穩,何至于會突然小産,這其中顯然是有問題的,永泰帝震怒下令徹查。

竟追根朔源查到皇後宮中,從接應的女官,柳惠妃宮中動手的宮女和下毒的藥包一應俱全,宮中嘩然,誰也想不到皇後竟會給柳惠妃下毒,證據确鑿容不得皇後抵賴。

皇後紹氏卻仍是叫屈,寫血書請陛下再查,宮中大多把這當作皇後掙紮之舉,不以為然只等着永泰帝發落。

卻不想一連數日,宮中寂靜無聲,滿腔悲憤要徹查永泰帝竟一言不發,不處置皇後也不提如何了結此事。

本來小産之後身體虛弱的柳惠妃再也按耐不住,跪在書房外要永泰帝公允處置。

柳惠妃也是出身名門望族,論家室并不輸于皇後,柳氏衆人義憤填膺,只道紹氏有從龍之功,難道柳氏一族不是盡心盡力的輔佐陛下麽,只是因為位居于皇後之下,就要受如此屈辱,連柳惠妃的孩子沒保住,都要看罪魁禍首逍遙法外。

柳氏族長沉穩,壓下議論紛紛,不許他們再妄議皇室。

但這樣的事,如何彈壓,再加上永泰帝晦暗不明的态度,望京中波詭雲谲。

*

永泰四年,永泰帝密诏肅王攜帶家眷回京。

容從錦驗過密诏、印鑒,只帶了王府幾十個侍衛即刻與王爺啓程。

他們來建州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花了幾個月才到建州,回望京的路上卻是輕騎,沿途軍隊抽調護送,換的都是日行千裏的神駒,等到望京外軍隊人數已有近萬。

帶來密诏的侍衛直接将他們帶到望京外的一處山坳中,暗號呼應,不多時斥候迎來,将他們引入山間。

巡邏的兵卒秩序井然,緊繃的氣氛下不失沉穩。

“王爺。”明威将軍迎上來,身着甲胄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問道,“世子可帶來了?”

他既未下跪也沒有任何尊稱,堪稱冒犯,但這時候顧昭已經陷入在望京附近有一支數萬人的軍隊的震驚。

”帶來了。”容從錦心知事出緊急,定神望他片刻應道。

“請王爺上馬。”明威将軍微一颔首,親自牽過戰馬道。

左右副将整軍,不多時數萬人的軍隊集結完畢,數千人留守營地,其餘的全部按照建制等待撥軍。

”你這是…”謀反。顧昭再混沌也反應過來了,眼瞳裏滿是驚恐,手緊緊握着缰繩,斥道。

明威将軍寡言,不等顧昭反應,明威将軍将顧昭騎着的馬脖頸一按,馬匹微微伏低,同時一聲呼哨,戰馬自行走到身旁。

明威将軍動作極快,顧昭只覺自己有片刻的騰空,再回過神來已經安穩坐在戰馬身上了。

這支軍隊距離望京不過幾十裏,煙塵滾滾,直逼望京而去。

顧昭被簇擁在中間,四周先是建州帶來的親衛,然後是明威軍中有官銜的将領,手按劍柄,面色肅然。

神物門外,明威将軍勒馬,出示令牌:“陛下有令,入宮護駕。“

”陛下并無旨意,爾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守城主将應道。

明威将軍也不多話,微微俯身右手持弓,左手在弓弦上一引,一點銀光穿雲而過!

只聞一道尖銳破空聲,主将身子搖晃了一下,向後帶倒,喉間濺出一弧血光。

“攻城!”明威将軍長槍斜指城門道。

攻城車投石車挪到陣前,竹梯在城下架上就開始攻城,守城官兵吓得面如土色,他們大多是望京官兵,從未想過會有人攻到皇宮來,兼之主将已死,殊無鬥志,副将連聲斥罵,不住督戰。還是逐漸潰敗。

其實神武門城牆堅固,想要沖破談何容易。

就在此時,宮內嘩變,城門上的副将不明所以,怒斥:“上去抗敵。”

話音未落,禦林軍殺出,金甲駿馬,血順着盔甲的縫隙往下淌,禦林軍統領一夾馬腹,飛騎逼近,同時一箭射死副将,翻身下馬在衆禦林軍護衛下,快步登上城樓割下副将首級,向城門下一抛吼道:“守将謀反已然伏誅!”

“奉陛下旨意,迎肅王回宮。”

“爾等再不罷手,皆按同當論處。”禦林軍統領掃視衆人,手握着長劍一字一句道。

他說話的功夫,逐漸凝固粘稠的血正順着雪白劍身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守城官兵一陣猶豫,只聽得人群中當啷一聲,不知是誰抛下了兵刃,衆人紛紛效仿。

明威軍在幾輪箭雨中有所傷亡,但精銳未損,此刻依舊護在顧昭身邊,禦林軍統領急切道:“多謝将軍護送肅王殿下,卑職從此接手。”

“本将接到的旨意是送肅王面見陛下。”明威将軍卻寸步不讓,一雙虎目打量禦林軍統領。

禦林軍統領焦急不已,又不敢再起争端,只能一拱手道:“那請将軍一同前往。”

過神武門而不卸甲,手持利器,身後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這大約是開天辟地頭一樁了。

一路上橫屍遍野,鮮血染紅了白玉地磚,花壇裏嬌豔的花瓣上濺着紅痕,各個宮門口都都有太監侍女倒下,侍衛正在收拾。

顧昭心驚膽戰,眼見熟悉的宮門立即奔下馬,一手抓着王妃跑進宮院,“皇兄!”

“回來了。”數步一崗,這些崗哨在顧昭跑來的同時撤掉,讓他暢通無阻的跑進內殿,明黃色的帷帳內傳來一道微弱卻熟悉的聲音,顧昭心神微定了些,匆忙問道:“皇兄,這是怎麽了?”

“皇嫂呢?母後呢?”

顧昭跑近的時候,進寶将帷帳攏到金鈎裏,永泰帝朝着顧昭的方向凝視。

顧昭不自覺的頓住腳步,顫聲道:“皇…皇兄。”

永泰帝那張與他極為相似的俊朗面龐變得瘦削,皮膚貼在兩頰的顴骨上,面色蒼白,眼眶凹陷眼眸凝滞渙散。

直到他走到近前,永泰帝的目光才落在他身上。

顧昭吓傻了,一遍遍的喚着皇兄。

“不怕。”進忠在他腰後墊了兩個軟枕,永泰帝勉強提起一點氣力,單手握着他的手腕安撫道。

顧昭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塊冰觸碰,他垂首看着那只骨節凸起的手,心裏更是惶恐,他低聲問:“母後呢?”

永泰帝沉默,良久道:“母後在一個很好的地方。”

“皇兄要去見母後了。”

顧昭怔住,永泰帝即使是半坐着也不住的往下滑,進忠只能半攙扶着他,顧昭坐在床邊出神,水珠在床單上洇暈開一片暗色的痕跡。

永泰帝心中痛楚,他一生負任何人都覺得理所應當,毫無歉意,認為這是皇室的一部分,唯獨面對年幼受傷得了癡症的同胞兄弟,總想把他護在羽翼下,讓他不受任何傷害。

偏天不遂人願,他還是要抛下顧昭了。

“你要長大了,以後要三思而後行。”

“聽王妃的話。”永泰帝氣力不濟,即使是簡單的兩句叮囑也斷斷續續,他喘了片刻又道,“皇兄會永遠陪着你。”

顧昭握緊他的手,喃喃道:“皇兄你別說話了,歇一會吧。”

永泰帝面如金紙,顧昭把床榻內的錦被全都堆在了永泰帝身上,想讓他暖和一些。

永泰帝費力的喘息着,搖頭道:“還有一件事。”

容從錦心頭一跳,永泰帝問身邊侍衛:“世子呢?”

侍衛立即退出內殿,禦林軍統領親自抱着顧瑩進來。

永泰帝深吸一口氣,面上有了些不正常的潮紅,他仔細的看了看面前的孩子,顧瑩身體強壯,一路颠簸也只是退了些奶膘,在半空中揮舞着拳頭發出咿呀聲。

“好。”永泰帝面上似有欣慰之色。

顧昭都快哭了,一疊聲的勸他休息,見永泰帝不理,又轉向旁邊的進忠讓他勸永泰帝。

進忠迅速擦了擦眼淚。

“把人帶進來。”永泰帝道。

兩個侍衛把一個宮裝美人壓進來,毫不客氣的把嫔妃搡在地上,鬓發散亂,狼狽不堪。

即便如此也是美貌驚人,顧昭定睛一看竟然是柳惠妃。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永泰帝喘勻呼吸道。

“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柳惠妃跪坐起身磕得頭破血流,泣道,“您待臣妾恩重,妾身怎麽會…謀害您呢?”

“是有人陷害!”

另一道身影緩緩走進殿內,站在柳惠妃後無聲的望着殿內的一切。

“妾身是冤枉的,妾身的家族是冤枉的!”柳惠妃幾乎泣血。

“柳氏知道朕并無廢立皇後之意,也更看重顧琮,你們就經年累月的在他的飲食裏下毒,一場風寒顧琮就殁了…”

”又小産構陷皇後。”

“朕想除去柳氏勢力,你們铤而走險給朕下毒。”

永泰帝在飲食上一直非常小心,尤其在懷疑柳惠妃小産另有隐情後,更是只用禦膳房的膳食,每一道菜都有專人盯着,即便如此也抵不過在謀害皇子後知道事情敗露滿門受牽連的柳氏的致命一擊,還是把毒藥擦在了他的茶杯裏。

“即使發現也已經晚了,朕命不久矣,唯有一子…”

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被扯進殿內。

柳惠妃緩緩擡起頭,昳麗的面龐上的嬌弱可憐逐漸隐去,神情一沉道,“陛下,他是您的皇子,嫡長子已殁,父死子繼天經地義!”

“說得好。”永泰帝低笑,“秦衡。”

唰!只聽利劍出鞘的聲響。

“母妃。”孩子懵懂喚了一聲,被一劍穿胸而過,幼小稚嫩的身軀挑在劍刃上,連哭喊都來不及就軟軟的倒了下去,身下的血迅速洇開。

柳惠妃尖叫着撲過去,神情癫狂,抱着孩子手掌顫抖着想要堵住出血口。

轉瞬間,孩子的身軀逐漸冰冷。

“虎毒不食子,你竟然殺自己的孩子。”柳惠妃再沒有演出來的柔弱,恨不得生啖永泰帝,抱着孩子不敢置信道。

“他不僅是朕的孩子,也是柳氏的血脈…”永泰帝漠然道,柳氏想要推一個剛兩歲的孩子做皇帝,就是為了擺弄幼主,謀取國家。

“柳氏株連九族。”

“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朕已無子嗣,皇室中與朕血脈最近的便是肅王。”

“他是癡傻的!”柳惠妃尖利道。

“那又如何。”永泰帝反問,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想要廢立肅王,你問過滇南了麽?”

柳惠妃的咒罵戛然而止,目光利劍似的望向不起眼的肅王王妃,肅王妃回望,神情冰冷,柳惠妃隐約記起他是定遠侯府的公子。

柳惠妃被禦林軍統領帶人壓了下去,永泰帝勉強支撐,柳惠妃剛被帶走就摔倒在床上,進忠忍不住道:“陛下,您喝點參湯。”

“皇兄,喝一點。”顧昭跟着道。

容從錦眼見永泰帝氣息越來越弱,知道實乃千鈞一發之際,偏這時候還有人攪局,他又不好出聲阻止,更是心焦。

“還有一件事,取文房四寶。”永泰帝低聲道。

空白的聖旨鋪在紫檀小幾上,這是立儲诏書,容從錦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有些許期待與急躁流露。

永泰帝提筆,尚未落一字,忽然轉首對容從錦道:“金雕傳遞消息,滇南軍接到朕中毒的消息,已經壓在滇南邊境上…即便沒有這封诏書,你也是要扶持顧昭的。”

內殿侍衛全部退下,只有進忠和角落的一個人,容從錦也不再掩飾,沉默片刻道,“臣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自保。”

逼宮、叛國,都是想要自保,這話換了第二個人絕不相信,偏永泰帝相信,今日事情脫出掌控,容逸就會迅速帶人劫走肅王和容從錦,過了山脈與滇南軍會合,卷土重來。

望京的這些勳貴門閥和滇南還不知道勝負呢。

“連皇子柳氏都不肯放過,何況肅王是您的兄弟。”

永泰帝一笑,再無遲疑親筆寫了立儲诏書,蓋上禦玺,把立儲诏書交給顧昭,“皇兄不能再護着你了,把這個爛攤子交給你…皇兄虧欠的,來世再還給你。”

“皇兄。”顧昭握着他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溫度給永泰帝。

永泰帝在他耳邊低聲叮囑幾句,直到顧昭連連點頭帶着哭聲道:“記住了。”

永泰帝才放心的松開他的手,低聲道:“都出去吧。”

寝殿所有人退下,角落裏的人最後一個也要離去時,永泰帝道:“清菡。”

那人頓住腳步轉過身,正是皇後紹氏。

她形如枯槁,穿着皇後品級的宮裝,神情木然,永泰帝已經看不太清了,望着帷帳頂道:“朕做錯了事,害了琮兒,也對不住你…”

“若是…有機會,清菡,我們還能重新來過麽?”

皇後一言不發,少頃退出殿外,合攏門扉手按在門邊,許久她單薄的肩膀輕聳。

“陛下龍馭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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