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悵望銀河吹玉笙
第80章 第八十章 悵望銀河吹玉笙
舊帝駕崩, 因無嗣皇位由宗室胞弟繼承,這樣的事雖然罕見,但歷朝歷代也有先例, 不過當繼承人是之前的六皇子時, 這件本該嚴肅無比的大事不禁染上了滑稽的氣氛。
皇室為了皇位厮殺何等慘烈, 四皇子七皇子皆落敗身亡, 太子是公認的治國之才還是經歷了一番風波才登上皇位,多少擁立太子登基的功臣彈冠相慶認為家族數百年的興旺都會由自己慧眼識珠開啓,站錯了隊的則默默忍受, 等待家族的敗落,不想才過了幾年竟又換了新帝。
此刻衆大臣不免共同的有些唏噓, 暗道早知道六皇子一個癡兒最後會登上皇位, 那四皇子七皇子還争什麽?太子繼位前在雍州和羁糜州突厥入朝事件中被牽連的衆多大臣又算什麽。
衆人雖然不看好遠離望京權利中心的肅王, 但他還是坐穩了皇位。
肅王繼位, 肅王妃容氏為皇後,先帝皇後紹氏為慈和皇太後, 年號景安。
永泰帝算得很準, 望京局勢繁雜, 各大家族門閥間勢力糾纏不清, 就像是一個漩渦,即便是熟悉望京局勢的一頭紮進來也讨不到什麽好處, 指望顧昭這個癡症突然能處理國事是不可能的, 容從錦足夠冷靜, 他才是皇位的實際控制人。
但永泰帝也不認為遠離權力中心的容從錦能瞬間摸透情況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勢力, 容從錦的依仗是滇南軍和漠北軍,滇南是定遠侯府培植的勢力,如果永泰帝能在位十年以上, 他會逐漸清掃定遠侯府在滇南的勢力,具體手段視定遠侯府的識趣程度而定。
不過局勢瞬息萬變,永泰帝反而慶幸自己沒來得及清理定遠侯府在滇南的勢力,定遠侯府在望京政治上沒有深厚的勢力,篡權剎那間就會被各方勢力擊垮,只有在國丈的位置上才能讓定遠侯府平穩的從外戚過度到望京望族。
至于漠北軍,漠北與定遠侯府有私交,而且文臣武将之間不睦也不是一日的事情了,柳氏只要掌握大權,對于這種擁兵高度自治的漠北一定會極力打壓,從柳氏中抽調新人安插進漠北,逐漸把漠北軍的高層換一批。
漠北向來不管望京的王權更疊,永泰帝繼位時是他們唯一一次迫于形勢支持,漠北可以不理肅王繼位的事情,不過他們就要接受猜忌、打壓,還有未來幾十年的更換高層将領。
望京尚文不尚武,柳氏作為名門望族更是如此,柳氏一族中的年輕人也是考取功名的,讓他們管理軍隊,漠北數代基業毀于一旦,突厥定然揮軍南下。
漠北必須鼎力支持肅王。
本朝三支軍隊,漠北、滇南、西北,容從錦已占其二,手裏沒有兵權,望京的家族們就是吵翻天也不影響皇位。
文臣方面,永泰帝知道自己中毒後着手安排,他的舊部都是從潛邸帶出來的,每個人都認為能跟着他建立一番功業,不少人都選擇當個純臣,豎敵頗多,永泰帝駕崩,他們若不支持肅王必然會被清算。
紹氏名聲顯赫,不過在朝中的勢力已經不多了,這涉及到和柳氏的幾番争鬥落敗的緣故,他們雖然已經沒有了有紹氏血脈的皇子,不過皇後紹氏還在,肅王繼位後她就是本朝唯一的太後,紹氏倚靠着太後總能逐漸緩起家族的,若不支持肅王,皇後紹氏是否能為太後就不一定了,紹氏一族很快就會被清洗出望京的權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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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帝最後沒有算任何情感、權利鬥争,他考慮的不是這些人會如何選,而是他們只能怎麽做,唯有最核心的利益才是解局。
柳氏扶持嫡次子登基,得位不正,顧昭是先帝嫡子,本朝皇帝的弟弟,避免紹氏、他的舊部投奔顧昭,柳氏定然會對顧昭出手。
從那一刻起,顧昭就不得不争了。
肅王登基,王妃容氏攝政,他的丈夫是皇帝,想要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只有國家安穩,顧昭才能平安。
這個道理他明白,容從錦也明白,他一定會施盡渾身解數來保住顧昭的帝位。
永泰帝從來不喜容從錦,認為他心思深沉有狼顧之相,卻不妨礙他們的思想高度統一,肅王繼位事出倉促,他的精力都在安排消弭柳氏逼宮的危險與安排能留給顧昭的文臣,沒有機會與容從錦深談,但好像他們也沒有什麽交談的必要,彼此心照不宣。
*
“就這麽定下吧。”宮燈裏的燈花爆了兩下,白玉蟠螭耳蓋爐裏的龍涎香升起細密的香霧,紫檀書桌邊上的人終于合攏最後一本奏折,疲憊的按了按眉心道,“按先帝遺诏,陵寝尚未建成,也不必趕工,将先帝葬入父皇陵寝,父皇在時先帝未盡孝,心中惶恐希望能在父皇身邊…”
這當然是謊言,永泰帝登基不久,他的地宮才剛開始修建,若是想在短期內完工國庫是一大筆開銷,不想勞民傷財才是真的。
“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服大紅十五日,小紅十四日,纖七日,釋服。”
永泰帝遺诏國喪三日,宗室服喪十五日。
“是不是過簡了?”新任禮部尚書曾瑞有些惶然,猶豫片刻低聲道。
其父是已經告老還鄉的前大理寺卿曾澹延,門風頗正。
“這是先帝遺诏。”容從錦平淡道。
曾瑞不敢再言,行禮後退下。
容從錦對着宮燈坐了片刻,室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永泰帝本可以成為一位明君,只可惜…
“君後,夜深了。”進忠送來一份雪燕提醒道。
歷來掌事太監的位置都是随着皇帝更換的,一般都是從舊府帶出來的,但其一小樂子年紀小還需要歷練,其二容從錦在永泰帝時期為表對皇位沒有觊觎之心,很少關注朝政,對朝中局勢不甚了解,除去和永泰帝留下的一批可以信賴的朝中大臣們商量國事外,進忠就是唯一可信的了。
因此本要求為永泰帝守皇陵的進忠在皇後挽留下暫時留下,為他梳理朝中各大家族之間的關系。
“進忠,先帝是怎麽被蒙蔽的?”容從錦手持青瓷勺,心思卻不在雪燕羹上,湯匙撞擊着輕薄的碗壁發出脆響。
永泰帝生來就是皇室嫡子,無論是精力還是見識都并非尋常,柳惠妃他也見過,姝麗絕倫,但若說永泰帝被色所惑,斷送性命,他是絕不相信的。
“不敢欺瞞君後,這幾年西北幹旱、永州蝗災…突利可汗逝後,突厥那邊也不太安分。”進忠苦澀道,“國庫連年吃緊,偏赈災安撫百姓,增開軍費這些省得下哪項?”
“朝中那些大臣們只知道争權,遇到難事人人推诿…”進忠也是沒有牽挂,直言不諱道。
容從錦蹙眉聽着。
“皇後…太後娘娘,因為陛下多寵幸了那個罪婦幾次也疏遠了先帝,先帝實在是心中苦悶,精神不濟才…”進忠一頓,低聲道,“沾上了芙蓉片。”
容從錦心中一跳,不敢置信的望向進忠,進忠睨見他的眼神,苦笑一聲垂下首,“老奴也勸過陛下,把這東西戒了吧,可是陛下一天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忙起來幾天不合眼,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不靠芙蓉片,就頭痛不已。”
“也是因為這個,可能陛下才放松了警惕,被那賤人鑽了空子。”柳氏被株連九族,進忠提到此事還是咬牙切齒,片刻又黯然,太後的顧琮意外逝世,其實也并非無跡可尋,只是永泰帝精力不濟,讓柳氏蒙混過去了。
永泰帝剛中毒時,他也有疑心,不過找來太醫又因為症狀被芙蓉片掩蓋了,不了了之。
“君後歇息吧,明天還得上朝呢。”進忠傷感不已,少頃勸道。
景安帝上朝,皇後攝政,朝廷的事都是皇後在處理。
“太後怎麽樣了?”容從錦起身,邊沿着回廊前行邊問道。
“不大理人,飲食進得也少。”容從錦頓住腳步,進忠提着宮燈連忙道,“邵大人和夫人已經進宮勸過幾次了,太後娘娘已經好些了。”
這幾天容從錦都在處理永泰帝的身後事,即便永泰帝遺诏一切從簡,但他身為帝王,再從簡也是一件繁雜的事情。
乘鳳辇到景仁宮,夜色朦胧,清泠泠的月光灑在殿宇上,侍女行禮,進了寝殿碧桃迎上來行禮,“君後。”
宮內、朝野上下一致稱肅王為陛下,他們公子是皇後,但碧桃還是總有些恍惚感,當年想跟于家結親都是一波三折,後來與肅王成婚,連他們定遠侯夫人都不得不承認若是肅王沒有癡症,他們是攀不上這門親事的,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他們公子做了皇後?
容從錦沒功夫理會碧桃的想法,視線不着痕跡的朝帷帳內掃了一眼,碧桃忙從神游念頭中回過神來,輕聲道:“王爺…陛下睡了一天了,午後扶桐服侍着用了些甜食,精神好多了。”
“都下去吧。”容從錦松了一口氣,洗漱過後自己拆下發冠,輕掀起帷帳,“陛下。”
床榻上的青年容貌俊朗,閡着的眼眸讓他的眼睫勾勒出一條纖長的弧度,因為消瘦,下颌線條清厲棱角分明。
他像是在休息,看起來卻又主動隔絕了外界。
容從錦心底一酸,無言的上了床塌,靠在他枕畔。
”從錦,我沒有家了。”良久,顧昭低聲道。
這是他幾天來第一次開口,即使聲音若不可聞,也是碧桃口中的“好多了”。
“太後和先帝都陪着陛下呢。”容從錦安慰道。
顧昭搖頭,恹恹道,“沒有就是沒有,他們抛下我了。”
容從錦心中像是有一柄利刃來回翻攪,帶出鮮血淋漓的碎片,永泰帝盡量安排好了一切,他在忙着接手,這些“重要”的事情比無用的情緒排名更靠前,事情已經發生,情緒除去拖累心神外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容從錦忽然覺得,顧昭是真實溫暖的,他為身邊人觸動,發自本心的喜悅、不舍。
顧昭仿佛獨自躲起來舔舐傷口的小獸。
“不是的,太後和先帝很愛您。”
“你還記得他們,他們也還記得你,這就不是’沒有’,只是一種’暫別’。”容從錦沒有再哄他,輕聲道,“有一天,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重逢。”
顧昭沉默着,像是接受了他的說法,少頃側首,睜開雙眸,深邃的瞳仁中閃爍着一點細碎微弱的光,注視着容從錦道,“你也會’暫別’麽?”
“不會。”容從錦被他不安悲傷的目光睃着,不由得輕聲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