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雲自無心水自閑

第90章 第九十章 雲自無心水自閑

京兆尹回府後在望京裏放出一點風聲, 懷化将軍的侄女多年婚姻不順遂,皇室念懷化将軍戍邊功勳,有意下旨令于氏夫人和離, 這個消息放出去頓時望京喧嚣一片。

京兆尹昏聩庸才, 能在望京地方父母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幾十年自然也有過人之處, 就是他非常善于左右騰挪, 在皇親貴胄、簪纓世族間穿梭自如,做到所有王府的馬屁都拍,朝臣間的龃龉一清二楚絕不冒犯, 多年來他的風評竟然還不錯。

他的動向是天恩所指,這是皇室的試探, 各大門閥世族都極為不滿, 本朝禮教嚴格, 即便是民間女子出嫁也多有未婚夫一病而亡就終身不婚為丈夫守寡, 稱為望門寡,官宦門第更是将建坊、入祠視為莫大的榮耀, 就是休妻都少之又少, 如何能容下和離?

容皇後對朝廷政事、農桑等改革之舉他們尚且能容下, 即使觸碰了部分利益, 也能找到新的出路,容皇後在這方面并不過分苛責, 允許他們在各大州和轉運途中沾油水。而且容皇後還能攝政多久?歷朝皇帝平均臨政不過十年, 流水王朝, 鐵打世家, 只要制度不變,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們就像是磚縫裏的青草, 在體制上攫取利益。

因此他們的反對不是為一個出過內閣閣老的于氏,而是維護這個體制,今日讓女子雙兒随意和離,改日就能剝奪他們在各州的宗族根基,他們維護的是他們共同的利益。

衆世家相互商議,統一了看法,不過限于皇帝還在蘭欹苑避暑,他們的折子一時遞不上去,只能等着陛下回宮再在朝堂上奏。

然而不等他們的折子遞到內閣,容皇後先撤職數人,改派地方職務數人,好些的在兩浙做督軍,更多的都被派到了雲貴之地,衆世家不由得面如土色,須知當地土司有軍政稅收大權,以前是當地的無冕之王,容皇後修路通商等舉措後,土司權利才慢慢收攏到朝廷手中,但裁撤土司非一日之功,現在雲貴的官員還盡量選用當地考出來的進士,就是怕觸碰土司利益,朝廷的努力付之東流不提還招來殺身之禍,剎時朝中緘口不言。

有心思靈活的找到正二品大員樞密院院事呂居正大人商議,他最是剛直不阿,維護禮法的,卻無論來人如何勸說,斥責此事大不成體統都閉口不言,只品着茶聽他們唾沫橫飛,來人說得口幹舌燥,拾起官窯白瓷忍冬紋茶杯仰首喝了半杯,才迫不及待問道,“大人是否要與我等聯名上奏?奏折已經寫好,大人落印即可。”

“夫婦小事,何須朝堂辯駁?”呂居正不置可否。

呂府上只有一老仆,連茶杯都是呂居正自己清洗,那官員喝不慣這樣的粗茶,把茶杯放下,沉聲道,“此言差矣,治天下者,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于謹夫婦。”

“以禮義治心,則邪說不入,刑罰非所先也。”呂居正也用禮法反駁,幾番辯論下來,上首未曾開口的年長官員道,“大人是打定主意不幫朝廷發聲了,實是遺憾,想不到素有鐵骨铮铮美名的呂大人竟然趨權擇便,朝廷大闕失,鉗口不言,想來往往昔名聲不過沽名釣譽罷了,我等竟以為大人可為诤友,頗為可笑。“

”叨擾。“官員起身,奮力勸說呂居正的衆官員見他開口都紛紛噤聲,沉默站起,顯然以他為尊,對呂居正面露失望之色。

衆人憤然而去,後堂轉出一人,夫人鬓間插着一只蓮紋銀簪面容溫和,神色擔憂道,“您斷然拒絕恐多年名聲一朝盡散,而且也會惹得清流不滿。”?

“難道我做官是為了名聲?”呂居正收走茶杯道。

夫人幫他把剩下的茶杯收到托盤上,知道丈夫正直孤高不再勸說,低嘆一聲道,“其實他們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哪有夫妻不順就要和離的?于氏夫人确實狂妄。”

呂居正這次卻沉默了更久,他低聲道,“天下事,過去沒有先例,未來就不應有麽?”

“官人。”夫人大驚失色,剛端起的茶盤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呂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撫,心底卻疏忽掠過一個如流星般的念頭,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變一絲一毫的政體,而先帝在位三年,他執鞭墜镫,甘附骥尾,有時雖也覺得永泰帝改革觸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艱,官員屍位素餐,他就把這一點隐憂按下。

後來永泰帝駕崩,柳氏以謀逆族株,雖然朝野諱莫如深,但他們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為觸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後上位,許多人都認為這是昏招,不認為一個雙兒會有什麽遠見卓識,正是大意讓容皇後坐穩了後位,權謀之術用得娴熟,擊退匈奴、撫民治國,煌煌英主不過如是,能有容皇後攝政才是大欽百姓福澤。

呂居正不由得心驚,有時靜坐不覺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衆世族大概會篡權或在宗氏中選一個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奪利,朝廷動蕩,本就積弱的欽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飄搖間又當如何?

一念之間,若是朝堂當初以不曾有雙兒攝政的先例堅決反對,那現在是否還有朝堂也不一定。

呂居正對自己過去所學所信奉的禮法都産生了一些懷疑。

*

禦園裏,顧昭玄色萬字紋的衣袍沾了些污漬,背後被汗浸濕顯出矯健腰線,他一手提着馬鞭,随手把雜物交給身邊侍衛,進了,小樂子迎上來笑道,“陛下回來了,外面暑熱,侍衛們都說這個天氣怕是打不到什麽獵物呢。”

“有兩只兔子。”顧昭興致盎然道,沒說是誰打的。

“那好啊,晚上奴吩咐小廚房做一道嫩嫩的兔肉羹最是滋補了。”

“從錦呢?”顧昭問道。

“好像是朝廷上有什麽事,京兆尹沈大人又來了。”小樂子也習慣了陛下三句話離不開皇後,知道陛下肯定是要問的,早就把皇後的行蹤了解清楚,禦園地方有限倒是比皇宮更容易知曉皇後動向。

“他最近氣色不大好,也睡不安穩。”顧昭望了望散發灼灼熱浪的烈日,叮囑道,“讓廚房進幾道清淡爽口的,不要那些油膩膩的。”

“是。”小樂子忙記下來,笑着跟在陛下身後。

顧昭卻想起一事,走到朱甍碧瓦的長廊邊神秘的拉住小樂子叮囑,“前幾天有個侍女,梳雙環髻臉頰上有顆小痣的,好像叫什麽翠…”

“你去打發了她,別讓她留在行宮了。”

小樂子不解,他們陛下記憶力有限,過了幾天還記得侍女名字裏的一個字,這本就有點奇怪了,顧昭道,“她似有僭越之舉,從錦正煩着,別去惹他生氣。”

小樂子聽到顧昭支支吾吾的語氣還有什麽不明白,頓時笑容盡失,一口氣從鼻子堵到了天靈蓋,大臣和世家都以為他們皇後溫柔,其實他最清楚皇後有多拈酸吃醋了!陛下還做王爺時皇後就不準他親近其他人,現在成了陛下,皇後也絲毫沒有要放松看管的意思,景仁宮上下只有皇後用慣了的侍女,其他地方的侍女都不準在禦前伺候的,現在卻有一個行宮侍女冒頭。

這還了得?小樂子恨得牙癢,進忠已經向皇後請旨,皇後也允許他下半年就去皇陵那邊,到時禦前總管的位置空出來,除了他還有其他人選麽?這婢子忽然鑽出來,惹得皇後不快,這到手的禦前總管也能飛了。

“是。”小樂子面上不露,将顧昭送到寝殿,又讓侍女奉茶,換上顧昭常用的梅香,才輕手輕腳的出了寝殿。

腳步不沾地面,飛一般的傳來蘭欹苑總管太監,那太監難得見宮裏的紅人一面,尤其又知道小樂子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禦前總管,聽聞小樂子內監要見他,喜笑顏開的過來請安。

到偏殿就被小樂子劈頭蓋臉罵了一番,“連手下的宮女太監都看不住,你是幹什麽吃的,若是做不了盡早回了宮裏,給你換份差事吧,把那個叫翠玉的逐出宮去。”

蘭欹苑總管太監差點暈死過去,弄清這段責罵竟然是蘭欹苑的侍女想要飛上枝頭引起的,頓時氣得面色紫漲,連連躬身致歉,又送了許多禮物賠罪。

等把小樂子內監送走,蘭欹苑總管太監立即傳來管事太監,不由分手擡手就是幾個耳光,罵道,“你也不看看你手下是什麽貨色,宮裏的侍女們姝麗嬌美陛下都看不上,你手下幾根枯草竟也敢冒犯天威,馬上把翠玉打二十板子,遣返原籍,再給當地知府通個氣,不準離開本鄉。“?

“公公,扶桐姑姑來過了,翠玉前幾天就已經蒙恩被放出宮去了。”管事太監捂着臉道。

“她偷盜蘭欹苑珍寶的事情呢?把她這些年的月例都給我拿回來贖罪,你再派人去查檢一番,絕不許她帶走蘭欹苑片瓦。”蘭欹苑總管太監知道這事已經到了皇後面前,頓時更是吓得魂不附體,忙把上下敲打一番,絕不許略姿容出衆些的侍女生了其他想法。

顧昭在禦園游玩數日,湖上泛舟,騎馬狩獵他天性恣意被困在皇城不由得郁郁寡歡,反倒是在禦園中能暢快些,皇後閑來也會陪他游玩,顧昭是極容易滿足的,剎那間忘記在皇宮裏的隔着奏折張望等皇後有時間陪他的郁悶,等到回宮那日,顧昭已經給皇兒準備了許多禮物,湖邊的石子,林子裏撿來的鳥蛋,連光澤絢麗的野雞毛都拔了兩根帶着,像這邊庫房裏的羊脂白玉的如意,碧玺珠串顧昭也都帶上,零零散散的竟收拾了一個箱子。

聖駕回宮,宮內侍女無不笑意盈盈,顧昭好奇問留在宮裏的侍女,“朕去行宮這些日子,宮內可有什麽喜事?”

“太後娘娘內侄女定了翰林院的趙大人,太後賞了宮人每人一月月例銀子呢。”

顧昭颔首沒再問,容從錦卻眉梢微微一挑,知道這位翰林院學士趙柏雖然年紀不大,卻是才華出衆詩賦俱佳,而且一門三翰林,最是清貴,這樣的人家能和邵氏聯姻必是看中了太後對邵氏的照拂,邵霜成婚後只要太後在一日,她的日子必能過得順遂,難怪太後如此歡喜。

趁着太後搶在邵大人回來前給邵霜定了這麽和心意的一門婚事心情愉快的時候,容從錦向太後提了希望由她下旨賜于氏夫人和離的事,太後略一猶豫也答應了。

雖然此事必然得罪世家,但一來她貴為太後,有倫理孝道約束,群臣不敢反對,二來…她在邵氏的事情上也頗為心虛,知道容皇後已經忍耐她許多了,無論是看在先帝還是景安帝的面子上都已經給足了她體面,自然是要回報一二的。

卻不等她下旨,景安帝複朝第一日,就提起此事。

“朕閑來看了兩本折子,永州安撫使請旨給烈婦建坊、入祠致祭如例。”顧昭從不在朝堂上提出任何看法,朝臣們大約也清楚送到禦書房的奏折他是不看的,聽他開口頓時極為詫異,本能仔細傾聽。

顧昭從袖子裏掏出一本,皺着眉道,“朕讓內侍查了,僅去年一年,永州一地就上報三十多條,烈婦守正不污。拒奸被殺。持刀拒奸。被奪砍殒。嫠居拒聘。赴水捐軀。”

“聞夫死事。投缳盡節。夫亡殉節。托孤自缢。”

“還有這個聘妻趙氏、柳氏俱未婚夫殒。聞訃投缳。請旨建坊。”

“朝廷的銀子是沒有地方花了麽?建這麽多牌坊。”顧昭誠懇問道,他在禦書房陪着皇後批奏折,雖很少看奏折內容,卻總能聽見皇後和心腹大臣商議政事,繞不開的就是銀兩,戶部、兵部、工部、連安撫使都在上奏折請撥款,他們朝廷的銀子卻花在這種沒用的地方。

“陛下,此乃女子之德,從容殉節,保全大體,朝廷應當嘉獎。”一腰間配着金魚袋的文官出列道。

他不着痕跡的眼皮微微上挑看向屏風位置,覺得是皇後授意,卻不知容從錦在屏風後也是滿面愕然,擔心顧昭抵不過朝臣口舌如刀,幾次想要起身幫顧昭脫險。

“實無必要,□□乃刑部掌管,盜匪橫行安撫使也有責任,以後再有這一條,知府、安撫使處理。”

“凡已婚、未婚殉節的朝廷獎賞一律免了。”顧昭卻不跟朝臣分辨。

“遵旨。“那文官還要再辯駁,效忠容皇後的朝臣已經高聲應道。

‘臣遵旨。”其餘守舊文官只能躬身應道。

其實即使是支持陛下的也不太在意幾個牌坊的事情,但贊同陛下卻很重要,其中一人順勢道,“陛下,聽聞西北将軍侄女聘于于氏,婚後不順,有意和離…”?

“那就和離吧。”顧昭随口道,“既然不順那就和離,勉強到何時方休?”

“陛下聖明。”衆臣贊頌道。

容從錦:“……”

他本來準備略提一下此事,他已經武力制服了一些門閥,再口頭勸告一番算是給他們一個面子,回去就請太後下旨,太後那邊的旨意都準備好了,卻不想顧昭神來一筆,輕而易舉道幫他了結此事。

他和太後都是後宮內眷,幹涉此事留下話柄,顧昭卻是向來沒有心機,他又有皇權,一句就讓于氏夫人和離。

顧昭在這些事上倒是細心,下朝後特意跟容從錦提起,“私下去問問那于氏夫人,是否想要和離,莫要讓人強迫她。”

“是。”容從錦道,“陛下怎麽想起管牌坊的事情?”

這些事永州安撫使也是如常上報,在奏折裏只占一行,顧昭卻把永州安撫使大篇的政事彙報一掠而過,在意這些細節。

“這幾個字裏,就是一條人命。”顧昭沉默片刻,“即便是朕崩了,也不想從錦殉節的,民間此風卻甚烈,可見多半不是真心的,或許是被逼迫的。”

“索性都禁了。”

容從錦卻想到這些人不殉節,旁人指摘恐怕勝于洪水,顧昭一片赤誠卻沒想到這點,他少不得幫顧昭描補一二,幫他們尋一條出路。

皇後傳內閣,增添數條律法,首先就是顧昭最難以容忍的□□之事,他已經講明這一條應該是刑部和地方安撫使的責任,安撫使剿滅盜匪,刑部則加強對奸污的責罰,一經核實押送望京處斬。凡被奸污者,夫妻因此生隙可以和離,嫁妝取回財産均分,孀居無子女的也可以依此例,若是夫家勢大不肯遵從,女子雙兒也可告官。

至于未婚的,那就罰夫家和本家增稅三成,民間多是媒人說親,許多新人婚前連對方的相貌都沒見過,哪裏就到殉節的地步了?還不是禮法所束,但再嚴格的禮法也不如增稅對他們的威懾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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