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日不到處
白日不到處
魔都,白日不到處。
潛入這片幽深的林間時,謝九淵對這個素未謀面的魔君産生了一種認知。
這任魔君确實比傳聞中還要悠閑,且無心禦下,對魔族事務極少過問。
産生這種認知的原因是,他潛入魔都這一路來都太過順利了。盡管他已經用術法易了容,又換上了魔族守衛的衣服,但他仍是魔都憑空多出來的一個人,竟無一人懷疑他,盤查他的身份。可見魔都看似森嚴,實則各處松散,不成規矩。
究其原因,便是這一任魔君過度放縱的結果。
上一任魔君勵精圖治,以踏平仙門百家為畢生追求,極其注重軍士培養,他在任時,魔都可謂是嚴防死守,仙門百家輕易絕不敢攻來。偏這一任魔君即位後,無心統治,整日醉心享樂,對振興魔族毫無欲望。
仙門百家倒是很樂意看到這樣的畫面,希望這魔君多活幾年,天下蒼生也就少些苦難。但魔都的将領軍士中,不乏有不服他這個魔君的,巴不得他明日就死。
偏偏上一任魔君與這一任魔君是父子,子即父位,名正言順,那些不服他的人只敢在私下議論,明面上依舊是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半分。
這與這一任魔君的性子也有關。謝九淵雖沒有親眼見過這任魔君,但傳聞裏聽過不少,千機閣與他有關的消息也不少。
據說,這位魔君視人命如草芥,做事狠辣果斷,對背叛者絕不容忍。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魔都才無人敢對他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
是以,這位魔君雖然不作為,但威壓絲毫不遜于上一任魔君。
不同的是,上一任魔君有千萬魔士追随效忠,魔都無人不服他,而這一任魔君,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這麽一想,也難怪後來這魔君會被下屬背叛,設計反殺。
想到此,謝九淵便想起自己在魔君陵墓上放的那枝花,忍不住笑起來。
當年他自覺二人性情相似,在人家死後以花相贈,從未想過會有今日,二人都活得好好的,他沒有來贈花,卻跑到人家的地盤來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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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說,白日不到處上方陰雲籠罩,沒有一絲陽光,也不會有雨雪,終年都是如此。
謝九淵走在林間,覺得這傳聞只說對了一半。
白日不到處确實幽深且安靜,但沒有陰森可怖。
相反,謝九淵竟覺得內心漸漸沉靜下來。
雖然不見陽光,但林間各處生長着許許多多熒光植物,足以照亮前路。
謝九淵往前走,突然頓住了腳步。
距離不近,但足夠他感知到這林間的另一道氣息。
謝九淵立刻尋找掩體躲了起來。
白日不到處是魔都禁區,沒有魔君的允許,任何人都無法踏足。這是謝九淵今日剛剛問到的消息。
那麽,此時此刻除了和他一樣的賊,能進到這裏來的只有一個人——
他以花祭奠過的魔君!
正在此時,一枚裹挾着冷風的樹葉如鋒利輕薄的刀片,迅速向他射過來!
謝九淵手撐了一下地,借力跳開。
而他躲藏的那片灌木叢則瞬間被打出了一個豁口,比他腦袋還大。
想到那片葉子是沖着他的臉來的,謝九淵頓時怒意增生。
但還沒等他這怒意生根發芽站穩腳跟,産生出報複對方的心理,他就在擡眼的瞬間怔住了。
随即,那份怒意胎死腹中。
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柔和熒光下,身高腿長,墨發也鍍着亮色,極為好看。
尤其是他腰間的白玉玦,被熒光照襯得透出另一種奇幻的微藍,謝九淵又一次産生了将它據為己有的想法。
謝九淵站起身來,靜靜看着對面。
對方也正望着他。
在這靜默的對視中,謝九淵非常确信,他易容的術法已經被一眼識破,對方認出他來了。
僞裝已然無用,謝九淵索性解了術法,恢複了自己的原貌。
如果他們沒有隔着很長一段距離的話,謝九淵或許就能看見,那人朝他望過來時眸中一閃而過的驚喜。
他們不約而同走向彼此,又在适當的距離停下來。
玄晏注意到他的衣服,問:“你是魔族守衛?”
謝九淵有話就接,攤手道:“不夠明顯嗎?”
玄晏很快就相信了他的話,并懷疑是否是自己記錯了路線,才幾次都沒有找到人。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他此刻已經見到要見的人,用不着再管那亂七八糟怎麽也走不對的路線。
他問:“你一個守衛,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謝九淵笑了:“我一個魔族守衛,怎麽不能來這裏了?倒是你一個仙門中人,跑到魔都來準備做什麽,刺殺魔君?”
玄晏:“……”
他還犯不着閑到自己刺殺自己。
“随便逛逛。”他道。
這其實是實話,但謝九淵不可能信。
“跑到魔族的地盤閑逛,可真是好興致。”
“那你呢?”玄晏反問他,“據我所知,白日不到處是魔都禁地,你一個守衛可沒有資格踏足。”
謝九淵看了他一眼。這人知道的還挺多。
謝九淵:“我好歹是個魔族,你這個仙門中人更沒有資格踏足吧?”
都是偷溜進來的,半斤八兩,謝九淵可不怕他。
玄晏靜靜盯了他一會,說服自己原諒了他這個無禮的行為,問道:“你進這裏是為了什麽?”
他問出這話的一瞬,謝九淵忽然計上心頭。既然這人對這裏這麽熟悉,說不定知道苦離長在何處。
“我在找一種叫苦離的藥草。”謝九淵問着,細細觀察着對方的神情。
他清晰的看見,在他說出“苦離”時,對面的人眼中不再只有平靜,多了些別的情緒。
而他十分肯定,那不是困惑。
這人一定知道苦離,他斷定。
找人幫忙需要給出同等的酬勞,出于這種認知,謝九淵主動道:“你來魔都的目的是什麽,我可以幫你,作為交換,你也要幫我找苦離。”
玄晏聽得一愣。
顯然,魔君自己也不知道他來魔都的目的是什麽。
思量片刻,他道:“我也是來找苦離的。”
謝九淵一怔,視線落在他臉上:“你有病?”
玄晏:“……”
謝九淵自己也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很奇怪,便換了另一種問法:“你也有病要治?”
這個問法其實也很奇怪,至少魔都沒有人敢這麽問魔君。但比起上一種問法,魔君還是更願意接受後者。
苦離确實可以入藥,有重塑經脈的功效。幼時有人同他說過這些,他記到了現在。
想起這些,玄晏沒了扯謊時的心虛,反而氣定神閑下來。
玄晏:“嗯,傷在內裏,面上看不出來。”
他這麽一說,謝九淵頓時有了猜測——
若是尋常的靈根損傷,是用不上苦離的。此人多半同大師兄一樣,靈根損傷嚴重,且日積月累成了舊疾,尋苦離也是為了煉制洗髓丹,洗髓伐經,重塑靈根。
“你說‘也’,是給自己治傷?”
謝九淵還在因為這人與大師兄同病相憐而惋惜,便聽得他又問。
靈根損傷大都是不願外人知曉的,這人先前的回答對他沒有絲毫防備,謝九淵也難得以誠相待一回:“不是,是給我家人。”
家人……
玄晏垂了眼,沒有說話。
不知是因為這白日不到處總是黑夜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什麽,謝九淵發現,在他話音落下時,對面的人眸色似是無端黯淡下去,顯出幾分落寞來,孤寂極了。
但是很快,那人就轉過身去,謝九淵聽見他說:“跟我來吧,我知道苦離在哪裏。”
謝九淵跟在他身後,見他無論直行還是轉彎都很直接,無所顧忌,像在自己的地盤閑逛一般。
不禁疑惑,這人究竟是真的什麽也不怕,還是對此處了如指掌,才以主人的姿态走在這塊地皮上?
若是後者,當年千機閣查到的相關情報都有限,這人又是如何對白日不到處這麽熟悉的?
究竟是哪個仙門出了這麽個厲害的人物?過往十幾年,他竟全然沒有印象。
玄晏領着人走到一扇石門前,石門上攀爬纏繞着花藤,密密麻麻的一片,左右延伸出去很遠。
石門并沒有關上,留了一條縫隙,像是才被人打開過,也有可能從來就沒有關上過。
透過縫隙,能看到裏面散發着微弱的白光。
那白光分外清透,似曾相識。謝九淵幾乎是下意識的,低頭看向了某人腰間——
還沒等他仔細對比,那玉玦晃動一下,連人帶玉一塊往前去了。
在謝九淵愣神的時候,玄晏已經推開石門,兀自走了進去。
于是謝九淵擡眼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玉白的花開了很大一片,搖曳如層層麥浪,溫潤的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那個長身立在花海前的人。
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冷感,但此時,那些光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亮色,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缥缈夢幻,甚至于透出一絲溫和來。
他眉眼有些鋒利,眼尾微微下撇時會顯出幾分高傲和漫不經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但擡眸向人看過來時,又像是夜裏辰星,讓人移不開眼。
此時此刻,謝九淵的确看得愣了神。
除了自己,他再沒見過那樣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