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年輕的溫玉卿

年輕的溫玉卿

謝九淵輕輕“啊”了一聲,笑道:“好巧啊這位師兄,找誰,我去幫你問問?”

因着禮數,各家仙門的弟子遇上時,常常會稱上一聲“道友”,很少有稱師兄或是師弟的,畢竟不是師出同門,這麽叫便顯得過于親近。

多數時候,隸屬不同仙門的弟子之間稱一聲師兄,要麽是因為二人相熟,要麽就是二人實力懸殊,出于尊敬才會這麽叫。

因此溫玉卿聽到這聲“師兄”時,下意識便有些不好意思。

院裏的弟子接二連三向他們投來目光,溫玉卿更加不自在,往邊上挪了挪才開口道:“我有事想問你,借一步說話。”

謝九淵不知道為何這般扭捏,但同許多年前的捉弄一樣,他覺得溫玉卿這樣也挺好玩的,忍不住笑起來:“好啊,借兩步也行。”

這話當然是逗弄。

年輕的弟子面皮薄,登時就紅了臉,轉身偏開臉,背對謝九淵說:“……你跟我來。”

謝九淵跟着他走到邊上的小片竹林,見他轉過身來,神情竟出奇的凝重。

謝九淵并非是做了壞事就心虛的性子,至少千機閣那十幾年他作惡得心應手,連擰人腦袋都能眼都不眨。

但或許是因為最近幾個月來善事做太多了,他看着溫玉卿那股像是審問的目光,心下沒由來的一空——

簡直像做賊心虛了。

難不成那伏魔鏡上有什麽可以依靠特殊方法追蹤到的氣息,溫玉卿察覺到伏魔鏡此刻就躺在他的靈戒裏了?

謝九淵剛這麽想,又在下一刻否定了這種猜測。

依照溫玉卿的性子,若是真知道自家仙門的伏魔鏡在他手上,早就提劍砍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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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淵放下心來,抱臂倚竹,微微笑着:“這位師兄,尋我何事呢?洗耳恭聽。”

溫玉卿看着他,默了片刻才開口:“你上次走得匆忙,後來你大師兄來信尋你,我回信時托你大師兄給你帶話,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溫玉卿眼裏流露出幾分期許來。

謝九淵卻是眨了下眼,愣了。

帶什麽話?

謝九淵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似乎是有這麽回事,好像是說讓他不要介懷毀屋的事,原諒他的過錯了。

于是他點頭:“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溫玉卿像是松了口氣,表情也沒有方才嚴肅。

“那日你不慎傷了我,心生愧疚不肯承我的謝意,第二日便不告而別。我去找你時,見屋內雜亂不堪,又聽門中弟子說你傷了靈根,想來多半是你靈氣紊亂,痛苦難耐才将屋子弄成那樣。”

謝九淵:“……”

真是偉大的想象力。

謝九淵換了個姿勢,聽溫玉卿繼續說:“你因愧疚不願留在三顧宗養傷,我便知你是個光明磊落,極有擔當的人。傳聞說你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從前,我也以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但經過那日之事,你分明敢作敢當,心性純良。”

謝九淵:“……”

謝九淵想,他是決計無法為自己辯白……哦不,應當是辯黑。

索性破罐破摔,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溫玉卿繼續說下去。他想聽聽後面會不會更離譜。

溫玉卿道:“從前是我目光短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理應與你賠個不是,還望……還望謝師弟原宥。”

說罷,真的雙手合握,朝謝九淵拜了一拜。

謝九淵皮笑肉不笑:“無妨,清者自清,溫師兄莫要為此愧疚。”

聽他還叫自己師兄,溫玉卿便當作這是一種寬宥,頓時又覺得他心胸寬闊,度量非凡。

“我同信一道送來的聚靈丹,你服下後靈根的傷可有好些?”溫玉卿眼裏的關心一點做不得假。

謝九淵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見他那般真誠,又氣不起來。

“多虧了師兄的丹藥,我如今靈根已經好了大半了。”

溫玉卿:“那就好。你天資極佳,若是毀了靈根未免太過可惜,你要自己多當心才是。”

謝九淵點頭應下,讓他不必擔心。

溫玉卿忽然又想起什麽,擡眼看他:“對了,那日你給我吃的是什麽丹藥,品階如何,竟然如此管用。”

知道年輕的溫玉卿這般好忽悠後,面對這個問題,謝九淵一點也不怵。

他道:“只是些低階聚靈丹和洗髓丹,興許是二者融合有奇效吧。”

溫玉卿點點頭,信了他的說法,又問他:“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你可有什麽想要的謝禮嗎?”

聽到“謝禮”,謝九淵一怔,又失了神。

好一會,他才輕笑道:“聽說飛仙樓的逍遙游不錯,共飲一壺?”

這其實不是溫玉卿第一次問他想要什麽樣的謝禮了。

不過,謝九淵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此時的溫玉卿太過年輕,還不知道與他交好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若是知道自己的頭發會白了又白,白了又白,溫玉卿定然不會願意和他扯上關系。

*

四夷門衆弟子結隊前往迷霧森林的次數愈發多起來,雖然一開始還是需要齊聞風這個大師兄帶隊,但次數多了,弟子們也漸漸熟手,紛紛自發請纓下山狩獵,那番鬥志真是前所未有。

起初,弟子們只敢在迷霧森林外緣徘徊,狩獵一些低階靈獸,後來便一點一點往裏近,更往深處去。

成功狩獵到五階靈獸那日,一行四個弟子激動得熱淚盈眶,齊齊看向謝九淵的眼神像是下一刻就會沖上來抱住他抹他一身的鼻涕眼淚似的。

當然,沒人敢這麽對待愛美如命的謝師兄。

謝九淵幾回跟着下山,無論齊聞風有沒有帶隊,他幾乎都不會出手,除非是某個弟子命懸一線時,他才暗中幫一下。

因此,在弟子們眼中,謝九淵仍然是那個傷了靈根又死要面子不肯服輸的謝師兄。

但是,他們又不約而同的很佩服這樣的謝師兄。

謝師兄靈根受傷,連凝聚靈氣都費勁,卻回回跟着他們進迷霧森林,雖說遇到厲害的靈獸總是往大師兄身後躲,但從來沒有喪失踏入迷霧森林的勇氣。

弟子們認為,謝師兄就是他們的榜樣。

迷霧森林是楊花洲靈獸和魔獸盤踞最多的地方,來此處狩獵的仙門弟子比比皆是,來的次數多了,他們和別的仙門弟子也常常遇上,也互相幫襯過。

說來也巧,每回他們碰上別的仙門遇險時,謝師兄總是第一個沖上前去的。

卻不是沖上去打架,而是以肉身擋在高大兇狠的靈獸面前,大喊一聲:“不許動!”

把被救的弟子感動得一塌糊塗。

更巧的是,森林的靈獸似乎也沒見過直白成這樣的恐吓招式,回回都被吓得一愣,鋒利的爪尖頓在空中,水靈的眼睛一眨,十分茫然。

那一瞬,兇猛的靈獸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定住了,而他們總能默契地抓住那個空隙,全力給靈獸致命一擊。

頭幾回遇上這樣的情況時,他們都勸謝師兄不要魯莽,并試圖通過“靈獸的爪子比人的身體還大”這一事實說服謝師兄,教會他珍惜生命的道理。

但随着他們救下的仙門弟子越來越多後,他們便一致鼓勵謝師兄。

“謝師兄,下回你只管往上沖,我們一定會在靈獸爪子碰到你之前幹掉它的。”

謝九淵笑得純真無害:“嗯嗯,我相信你們。”

若是旁人見了這一幕,定然以為他只是個乖順聽話的小師弟。

而且,因為英勇救人的行為太過無私,從沒有人去深究過為什麽謝九淵每次沖上去時連塊衣角都沒破,連滴血都沒沾到。

更沒有人注意到,靈獸凝在空中的爪尖锃亮,本該向下而去的勁風突然逆轉,将靈獸的毛發吹得揚起。

而當謝九淵聽見世上最動聽的四個字時,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微揚的唇角,和眼底的愉悅。

*

謝九淵悄無聲息離開狩獵小隊到達虛無海那日,正值霜降。

常年飛雪的虛無海比以往更冷了。

謝九淵披着大氅站在白芒無邊的厚雪裏,雪落在他肩頭,頃刻便化為蒸騰的熱氣。

他在那片飛雪中站了很久,忽然問了一句。

“你說,我如果解了這虛無海的冰封,算不算一件善事?”

很快,他聽到了和這飛雪一樣冰冷的回答——

【不算,而且會惡事加一,惡事加一,惡事加一,惡事加一……】

在系統重複到第四遍“惡事加一”時,謝九淵擡手阻他:“你就直接告訴我,到底有多少個‘惡事加一’?”

【永無止盡。】

謝九淵眼睫上挂着雪,所以半垂着眸子,聽到這話時,他卻一下擡了眼,像是有些驚訝。

“這麽嚴重麽?”聽語氣又像是不怎麽驚訝。

系統沒有回答他。

謝九淵蹲下身,白皙手指撥開厚雪,露出雪下寒氣逼人的冰面來。

他在舊書上看過一段記載——

虛無海的兩端曾經并不相連,一端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一端則是花開遍野的仙境之地,曾有一對道侶因為違背天道而被強行禁锢在虛無海的兩端,天道懲罰他們永世不得相見。被桎梏在亂葬崗的那人罪孽深重,每日都将承受剝皮蝕骨之痛,而困在另一端的人因為功德無量,不必承受皮肉之苦。偏偏正是這可以安度餘生的人耗盡畢生修為,不惜魂飛魄散,冰封虛無海,只為給道侶造出一條脫離苦海的道路。

這段記載不知真假,但讓謝九淵頗為動容。

他想,若是有朝一日有人珍視他到那種地步,為了他不惜與天道為敵,那他大概真的會感動得落淚。

謝九淵最後看了一眼廣闊雪白的天地,收回視線,動用靈力在冰面鑿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下一瞬,雪地中那抹鮮豔的紅就消失在一片白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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