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僵持了片晌,我直起身子,一把将匕首捅進副駕駛座的皮革靠枕裏。

“下車。”

此時此刻,奔波了一整個白天卻收獲寥寥的我只感到饑餓和沮喪,身心俱疲,随便在路邊找了家西式快餐店,暫且把煩心事放一放,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店裏顧客不多不少,靠窗的空位只餘下一桌,我們倆進去坐下,前面一桌是一對情侶,大約是吵架了,男的埋頭玩手機,女的臉比我還臭;後面一桌是三個打扮精致的妙齡女孩,抹胸短裙穿得時髦,桌上擺着一盤軟塌的薯條、一筐炸雞和半瓶威士忌,兩人喝得醉眼迷蒙,剩下一個在沖彎腰落座的虞百禁抛媚眼。

染了一頭豔粉色短發、嚼着泡泡糖的服務生來到我們桌邊,問:“二位好,吃點兒什麽?”我說:“都行。”他嗔怪地:“哥,別鬧。”

最後點了菜單上搭配好的推薦套餐。我對飲食方面向來沒講究,也沒什麽興致和胃口,只是肚裏很空,總想找東西把自己填滿,食物,子彈,渴望,愛。

“你愛誰都行,虞百禁。”我說,“你執着的是‘愛’本身,何苦非要跟我糾纏。”

他卻對此避而不談,托着下巴看我。

“你不覺得這家店的格局和我倆的座位特別眼熟嗎。”

我愣了愣,舉目四望,數息之後回憶湧現,忍不住咋了聲舌。

“《低俗小說》。”

是我和他第一次一起看的電影。

“或許待會兒就會沖進來一對鴛鴦劫匪挾持所有人,朝天花板鳴槍。”我聳聳肩。

“不,我們倆應該做那對劫匪。”

端着盤子的服務生恰在此時過來上菜,兩份漢堡,兩杯咖啡,一份薯角,一份金槍魚沙拉,聞言目光驚懼交加。而他從不在意外人的側目,眼角的痣都清秀靈動,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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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們吃飯的口味相近,喜歡的電影也差不多,猜得到對方下一句想說什麽,永遠都有話題可聊,難道不适合交往嗎?”

自從在陽臺上一同抽了一支煙後,我再沒和那個叫虞百禁的青年單獨相處過。我對他僅有本能的提防,卻無确鑿的證據。唯有将平時早已說爛的教誨再和容晚晴耳提面命一遍:要小心無端接近你的人,打算深交的朋友要和我報備,最好帶我去見一面,少喝酒,別喝醉,公共場合也得保持警覺……她每次都“嗯嗯嗯”的連聲答應,反擺出一副“真拿你沒轍”的神情:“啊呀記住啦表哥你對我最好了。”

我也拿她沒轍。

擔心跟得太緊惹雇主不快,我和容晚晴便提前商量好,碰到教授帶組或是小班授課,尤其是幾位朝夕相處的同學每個都臉熟的情況下,大可不必寸步不離地監視她。我同意了。但仍按照慣例送她去上學,只是無須在窗前久坐,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書,逢風和日暖的午後,可以去樓下的花園或對外開放的多功能教室打發一下時間。

于是那天,我在一樓被爬山虎層層掩蓋的放映室裏,又一次遇見了虞百禁。他正獨自坐在一面泛白的幕布前看電影,腳邊放着煙灰缸、一罐啤酒和一摞搖搖欲傾的碟片。

他看昆汀。用老式影碟機。畫質和音效只能說是差強人意,富有年代感的配色卻又顯得格外明豔和濃烈,肌膚有種粗粝質感。讀聖經的殺手,戴耳環的男人,打假賽的拳手,旅館裏的女人,他們突然相愛又突然死去,血漿噴濺在熒幕上,他的臉也忽明忽晦,随後偏轉視線,隔着半敞的門縫和門外經過的我四目相對。

我鬼使神差一般走了進去,關上門,和他并排而坐,看完了那部《低俗小說》。

我們全程未發一言。

待到電影結束,槍聲仍在我耳邊回響,密閉的空間裏,空氣溫暖稠密,兩個人交織的呼吸如同蠶絲成繭,不着痕跡地将我束縛,讓我喉嚨發緊。

片尾字幕無聲地向上滾動,虞百禁伸了個懶腰,從褲兜裏掏出煙盒,倒過來磕,空的。我轉過頭看他,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很渴。

然後湊近過來吻我。

“不是那回事。”我搖頭,“人不是為了這些草率的理由就決定相愛的。”

“那是為了什麽?”

我頓時語塞,無言以對,兀自咀嚼着口中的食物,餐桌氣氛糟糕,前面那桌興許早已習慣這種沉悶,可我不行。

我無法忍受。不為他的偏執,是為我的貧瘠,我的懦弱。

“對我來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人’;想到我愛你,那顆不存在的心就會跳動。”

他卻那麽坦白,野蠻,從不為那個難以啓齒的字眼和別人的羞恥而羞恥。

“這樣還不夠嗎?”

我喝光了咖啡,留下杯底幾顆行将融化的冰塊,和他一齊轉頭,望向落地窗外。

“容晚晴之所以叮囑那個小姑娘‘只能’把信物交給我們,側面證明她不信任除我們以外的所有人。”他說,“包括警方,段問書,以及她的父親,容峥。”

“并且她預料到了,或者說賭定了我們會追查到療養院去,再大膽點往前推,”我沉吟了片晌,“她算準了你會去找我。”

一陣沉默。

“照片……是不是讀書筆記裏缺失的那一張?”

我從外套內袋裏取出那張寫着留言的碎片,自己看完又遞給虞百禁,兩人都辨識不出這殘缺一角的具體內容——壓根兒沒有景色、人物或地标,僅僅是一團不飽和的黑色,像拍糊了,沒對準焦,有微弱的重影。

是夜空?容晚晴又是在哪兒、和誰拍的這張照片?假如是在留學期間拍的,我怎麽會毫無記憶?

任職容晚晴保镖的半年內,她出門在外的時間都有我陪同,去洗手間、更衣室一類的私密場所,我也都在門外守候,她想和朋友們合照,我就當那個捧相機的人。我從沒和她合過影,原因其一在于我的職業和她的身份,留下合影會引發外人對我們關系的揣測,其二是我本來就讨厭拍照,也拿不準面對鏡頭時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我望着桌子對面用薯角蘸酸奶油的虞百禁,心頭倏然閃過電流:不,我離開過她。

短暫而又漫長的,從她身邊消失過一個小時。

“……”

我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越看虞百禁越來氣,混賬玩意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地用腳磨蹭我的褲腿,說:“約會的時候走神可不禮貌呀。”

我踢開他,起身去收銀臺買單。他跟随我出了餐廳的門。我急走幾步,轉過身問他,你還跟着我幹嗎?

他說,我要保護你啊。

暮色四合,夜幕籠罩的露天停車場上,我捏緊車鑰匙,幾乎笑出聲來,“你保護我?開玩笑吧,我他媽的才是保镖!”

“你搞錯了。”

他卻搖搖頭,手搭在我車頂棚上,“我只是關心我喜歡的人,這很正常。”

“你不正常。”

算了。能喜歡上他,我也正常不到哪去。

然而當我自暴自棄地打開車門、剛鑽進去半個身子,他忽然一把将我推到副駕駛座上,自己奪過方向盤,語速飛快地說:“寶貝系好安全帶。”

“你又發什麽瘋!”

我說完這句話才察覺到異樣,往車外後視鏡裏一瞄,兩道車燈光束不懷好意地刺過來,晃得我眼前一片白,剛抓緊車頂前扶手,虞百禁就一腳油門,連人帶車蹿出老遠。

“你看,說來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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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吵了,聽我說:你倆都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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