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歪斜,倉促,然而一筆一劃、不可錯認的,容晚晴的筆跡。
“你見過她?”
我反手握住女孩的腕子,掌心被那些繁複的飾物紮得刺痛,話既出口才發覺自己失态,無論如何也不該這樣逼迫和恫吓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忙把她松了開,自覺退後半步,“不好意思,我沒想傷害你,只是……有點心急。
“你剛才說,是她讓你把這個東西交給我們的?”
虞百禁把那張照片一角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反複翻弄,又将它拿到女孩快速眨動的雙眼前晃了兩下,她仍是癡癡地發笑,不像尋常的人或動物那樣對動态的活物有本能的注意力,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話說得支離破碎,語氣中混雜着一股異常的興奮:“我,見過你倆!姐姐說,照片只能交給你們,其他人都不行,不能相信。”
她搖着頭,突然間又捂住嘴,好像冒着生命危險洩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姐姐,姐姐專門來跟我告別,然後就……遠走高飛!”
“她是自己走的?還是被別人帶走的?”
我又不可避免地焦躁起來,試圖追問,被虞百禁伸臂攔住,走廊那端兀地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膀大腰圓、氣勢洶洶的中年女人小跑着沖上前來,不由分說地将女孩攬過去,和我拉開安全距離,一臉愠色地質問:“你們是誰?要對我家小姐做什麽?!”
她的聲調遠高過我,在午後阒寂無人的樓道裏轟然炸響,炸開好幾扇門,其間伸出三五個好奇抑或是不滿的腦袋,朝我們的所在之處投以注視。
“迢迢?”有蒼老的聲音喊道,“怎麽啦?別纏着人家,你又不認識,乖啊,跟阿姨回屋裏去。”有人用詞隐晦地勸說:“唉,這小姑娘精神不太……家裏有錢,要面子,不讓她住院,怕傳出去不好聽,才送到這兒來,平時也沒個玩伴,就和晚晴親,晚晴還……啧。”
“我家小姐跟你們那些破事沒半點兒關系,請回吧!別來找我們打聽!”
保姆模樣的女人像護着一只雛鳥,把名叫迢迢的女孩攏在她的羽翼之下,“她什麽都不知道!”
“你信嗎?”
虞百禁微低着頭,在我耳旁問道,我眼角餘光能瞥見他上揚的嘴角,瞳孔漆黑,直直地盯着前方。
“不信的話,我‘想辦法’再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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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
我一手攔下他,一手把那張殘損的照片收進上衣內袋,和段問書的金屬名片放在一起,問縮在保姆懷中的迢迢:“我再确認最後一件事,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保證今後不再來打擾。”
狠狠瞪着虞百禁的保姆面色稍緩,但仍充滿警惕。
“說。”
“容晚晴是怎麽把這張照片給你的?”
迢迢想了想。
“從門縫,塞進來!”
那天晚上,早已過了宵禁的鐘點,她熄燈上床,剛抱住陪睡的舊泰迪熊,門口卻傳來熟悉的呼喚。
“迢迢。”
是喜歡的姐姐。
“我們來玩個游戲好不好?”
她一聽,頓時困意全消,赤着腳跳下床,想去開門,鎖卻被人從外面扣住了,擰不動。
“迢迢乖,聽我說。”
姐姐就在門外,離她不過咫尺,聲音輕輕的。
“游戲的規則是:不要出聲,不要開門,不要和你不認識的人對話。”
她最擅長玩游戲了。心髒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她隔着門使勁點頭。
“這是……藏寶圖的一角,很重要,把它交給你‘見過的人’,記住了嗎?”
貼着地面的窄縫裏吐出一張紙片,她撿起來,雙腳冰涼,臉蛋卻因為期待而漲得通紅。“那姐姐呢?”
“姐姐要去很遠的地方。”
“還回來嗎?”
“我試試看。”
“可是!”
“噓。”
門外的女聲停頓了一秒。
“我宣布,游戲開始啦。”
傍晚五點,我和虞百禁離開療養院。目送着後視鏡中逐漸縮小的樓群,直到它變成一團迷霧重重、不可捉摸的虛影,我将車窗升起,隔絕耳畔呼嘯的風,打開手機揚聲器,邊開車邊和段問書通電話。
簡要地分享完收集到的情報,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問:“容小姐的讀書筆記裏遺失了一張照片。段先生對那個本子有印象嗎?”
“讀書筆記?”
聽筒那端很吵,他在嘈雜聲中沉吟,“是,晚晴從小就喜歡看書,手寫,摘抄,類似的本子有好幾個,都寫得密密麻麻,擺在家裏的書櫃上。我可以作證,但我沒怎麽看過裏面的內容,”他一板一眼地說,“就算不是日記,那也是她的隐私,我随便翻,不好吧……”
彼時他剛從警局出來,果不其然遭到了小報記者和無良狗仔的圍堵,這幫蚊蠅一般驅之不散的家夥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通胡言,還非要扯上今年五月的換屆競選,又問段問書這個還沒過門的準女婿作何感想,“我能有什麽感想,”他已無力應對,疲憊不堪,“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一閉眼腦子裏就克制不住想最壞的結果……”
“監控和指紋呢?”
我打斷他,沒時間也沒那個善心陪他發洩無用的負面情緒,即使會顯得我特別冷血,“出入過她房間的,翻動過她筆記本的,對了,有個叫迢迢的女孩兒——”
副駕駛座上的虞百禁忽然将手伸向中控臺,按住了手機下端的話筒。數秒鐘的靜默過後,段問書疑惑地“喂”了兩聲,“信號好差,剛才好像斷線了,我沒聽清。簡先生你們回市區了嗎?”
“我們快了。”
虞百禁悠悠地說,一只手穩住我的方向盤,示意我繼續開,另一只手拿過手機,靠在自己嘴邊。
“我剛說到,療養院裏有個小妹妹,據說晚晴在失蹤前和她有過接觸,警方那邊盤問了麽?”
“啊,是不是個濃妝豔抹,打扮挺誇張的小姑娘?”段問書猶疑地,“可我記得她有精神問題……”
“精神病人的口供也不是完全沒有參考價值吧。碰碰運氣?萬一能套出什麽話來。”
“有道理……”
我目視前方,放慢車速,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分心,看不見虞百禁的時候,幾乎以為身旁坐着的是個陌生人。
一個我素不相識、從未了解卻如同着了魔一般淪陷過的人。
“好,我會再和警方協調一下。真的太感謝——”
虞百禁幹脆利落地切斷了通話。
我也把車駛向路邊,停在一片樹蔭底下。
時近黃昏,晚霞将街道塗抹成淡黃蜂蜜色,一切都是如此安寧,和睦,我和虞百禁并肩而坐,面前的斑馬線上正緩步走過一家三口,年輕的夫婦牽着孩子的手,眼中除了自己的幸福別無他物。我問他:“為什麽?”
他面朝窗外,裝作沒聽見,伸出一根小指掏了掏耳朵。
“不樂意聽你一直跟別的男人講電話。”
我停頓了一晌,左手猛地插進駕駛座下面的空隙,拔出我藏在那裏用于防身的匕首,而他與我同時出手,分秒不差,在我用刀背抵上他咽喉的瞬間格擋成功,牢牢扣住我的肘部。
“你大概一輩子都理解不了。”
他喉結翕動,自下而上地望着我,眼底灼灼,像兩孔被火燒穿的黑洞。
“你皺起的眉毛,揮向我的刀,像被計算過一樣精準的動作,全都讓我沒法抵抗。”
“你他媽再懷疑段問書,也不該拿一個腦子有病的小姑娘去試他。”
我将他壓倒在椅座裏,膝蓋頂住他腹部尚未愈合的傷處,卻始終無法用力,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你沒有心,虞百禁。”
“這就是我跟你分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