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托早上吃那只甜甜圈的福,糖分、碳水和充足的熱量支撐着我們在野外徒步近兩小時,中途碰見相對清澈點的水窪、池塘,就停下來補充水分,稍作歇息。正午時分,我們終于到達了高壓電網的外圍,樹林與田野的交界。
腳下的路越走越寬,遠方吹來稻草味的風。跨過一攤亂石堆後,我們得以見到大片大片不受遮擋的天空:太陽陷入蒼白雲層,像是有人用煙頭在棉絮上燙出的洞,時隐時現,陰晴不定;蒼穹之下,麥田像被鍘刀削過一般平整,碩大的警示牌和黃黑配色的骷髅标志将此地重重封鎖,方圓幾裏杳無人煙,連鳥鳴都稀少許多,仿佛我和虞百禁是這裏唯二的活物。“真好啊,”他贊嘆,“抛屍的絕佳地點。”
“也許下次可以試試。”我沒話找話地說。
“可是寶貝不喜歡我做這行。”
他撇撇嘴,擡腿邁過蓬勃生長的荒草,“我得重新規劃自己的職業生涯。”
“別。”我趕緊讓他打住,“我不想幹涉你人生的重大選擇,這是你的事,我承擔不起。”
“也是。咱們還沒進展到那一步,現階段談這些太鄭重……”
“将來也不談!”
我感到困窘。我性格原本沒這麽浮躁,可每次一對上虞百禁,我就像一道被病毒入侵的程式,一段受輻射幹擾的電波,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極易失控,動怒,感情用事。
摸了摸胸前口袋裏的照片殘片,我勸自己冷靜,想想失蹤案,別在無關緊要的瑣屑上耗費精力,專注于破解當下的謎題,“附近應該有‘狗洞’。”
我倆沿着鐵絲網的外側地毯式搜索,留心錯位的網眼,尤其是那些被瘋長的野草埋沒的死角,過了四五個固定樁,果然找到一處不起眼的缺口。
形同折角的書頁,像是被人用鉗子之類的利器切割開的整齊斷面,高度不及成年男性的腰部,中等體型的人也得完全蹲伏下去才能勉強通過,隐蔽至極。
“小心。”
我将被剪斷的鐵絲網掀起一角,讓虞百禁先進去,我斷後。網內場地空闊,看規模和設施,像是一座電廠的園區。
戶外變電裝置林立,被電線和鋼架切割成幾何形的視野末端,依稀可見幾棟磚色的平房。門前有片光禿禿的洋灰地,用黃色油漆畫成了簡易的籃球場,十來個工人模樣的男人正坐在那裏吃午飯,聚衆打牌,高聲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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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百禁雙手插在夾克兜裏,若無其事地向他們走去。影子在腳底轉一圈,随着太陽再次被雲吞沒,就像素描筆跡一樣淡去。
有人放下盒飯,丢掉紙牌,朝我們兩個不速之客望過來,他也不理會,不說明,不對自己的行為和動機做任何闡釋,徑直走近他們,對屋檐下的人發問:“你好,請問金老板在嗎?”
那人咽了口口水:“誰?”
“看來在。”
他點點頭,微笑,“能否麻煩你們幫我轉告金老板,我是他的老相識了,有要事想問他。”
“啥事?”
一個面龐黝黑的壯漢從廠房裏出來,手裏拿了雙不鏽鋼筷子,講話帶着濃重的口音,“你哪來的?你說找就找?沒這號人。”
我站在虞百禁左後方,餘光瞥見四周吃飯打牌的男人們不知何時聚攏成一個圈,悄無聲息地将我倆包圍了起來。
而我原地不動,只在心中告誡自己,無論待會兒發生什麽,都不要反應過激,擾亂計劃。
虞百禁指了指廠房前院:“他在那邊。”
“少他媽找茬。”
“通融一下嘛。”
想來壯漢和我都沒能看清楚,虞百禁是如何從他手中抽走那雙銀光閃閃的筷子、捅進他左耳裏的。
整個過程好比抽幀,音畫尚未同步,壯漢就如一頭病死的牲口,沉沉栽倒在虞百禁腳邊,血順着繃起的脖筋往下淌,手腳過電般痙攣。
“金嵬。”
壯漢已經翻出白眼,嘴角涎水外溢,被虞百禁揪着頭發,好像提着一顆剛斬下來的腦袋,朝前院喊:“別讓我等。”
死寂。
靜止的空氣中,一只草蚊子飛到我右手背上吸血,我動了動指頭驅趕它,圍觀的人群才像突然松動的牙齒,崩了一顆出去,有人癱坐在地,有人拔腿就往外跑,死亡先期而至,好像蟄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正貼着地皮追咬他們。
“快點,快點。”
虞百禁松開了壯漢的頭顱,任他因劇痛而脫力、跌回水泥地面,砸出一聲悶響和無數飛濺的細小血點。
“這裏有十二個人。”
他點了點在場的人數,豎起一根手指。
“我還剩一支筷子。”
可惜,沒等這根筷子派上用場,半分鐘後,報信的“工人”便去而複返,表示可以帶我們去見名叫“金嵬”的男人。
“鬼市”的主理人,無所不至的奸商,以及“記吃不記打的財迷”,虞百禁如是說。
“我的前前前雇主讓我剁掉他一根小指,懲罰他手伸得太長,明明做的是見不得光的生意,卻不懂适可而止,害得雇主也受連累,被人盯上。”
我倆跟随那名小弟穿過電廠的員工宿舍、車間和前院,從陰暗處步入明亮,又再度投身于陰暗。廠區面積不小,卻沒有與之相匹的工人數量,更顯得場地空曠,只能聽見巨大鋼鐵機器日夜不息的低吼聲。
而在正門側面,另有一道偏門,額外辟出一條岔路,通向高速公路和必備的服務站,筆直成行的白楊樹下,立着兩排二層小樓,外表平平無奇、毫不引人注目,推開門才可洞見——他們的“據點”。
一樓大廳煙環霧繞,數十個體格不亞于剛才那位壯漢的打手們正圍坐在麻将桌前喝茶,數錢,做賬,見有外人到來,從煙幕後方投來不忿的眼神,我和虞百禁也不予理睬,徑自跟着小弟上樓,右轉,進入一間辦公室,止步在一張水波紋巴西花梨木茶幾前。
對面坐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一身脂膏盛在皮椅裏,滿的要溢出來,腕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表,四顆鑽牙銜着雪茄,汗毛濃密的小臂上攀着一只潔白靈巧的雪貂,正被他愛惜地撫摸。
他的左手缺了尾指。從指根處齊齊截斷,只剩平滑的肉色底端,足見下手的人刀功了得,既準又狠。
“金老板。”
虞百禁側身坐在茶幾上,熟絡地打招呼,“好久不見。”
“死瘋子。”
男人似笑非笑,兩腮的贅肉擠壓着眼角,含恨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猶如一聲號令,茶幾兩側候命的打手同時伸手去衣襟裏拔槍,但我速度更快。
沒輪到他們打開保險,我揣在衣兜裏的右手已經扣着扳機、從虞百禁頭頂直指出去,對準了金嵬的眉心。
我和他無冤無仇。但沒人在意。
“你他媽還帶人來?”
他乜斜着我,受驚的寵物雪貂一溜煙地鑽進他衣領裏,“說吧,誰雇的你?”
他吐出雪茄,靜置在紫砂煙灰缸邊,等它慢慢熄滅。煙霧扶搖上升,被虞百禁揚手揮斷,笑道:“誤會,這次不是來打架的。
“只是想找一個走失的小姑娘。”
說完,他扣住我握槍的手,旁若無人地貼到頰邊蹭了蹭,示意我放下槍。冷鋼生硬,他的臉頰卻溫熱光滑,鼻息掠過指尖,使我注意到周圍人陡然怪異的眼神。兩秒之差,雙方都收起了武器。
“哦?”
金嵬咧開嘴笑。
“她值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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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殺了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