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那年我十九歲,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第一任雇主,西南地區最負盛名的盜墓賊之一,剛過五十歲就在病榻上斷了氣,死因是腦瘤。

我在醫院陪床,幫他擦身子,端尿盆,鞍前馬後地伺候,當他是我的第二位父親。他頭痛,嘔吐,癫痫發作,神志尚且清明的時候,會跟我開玩笑,說,你瞧,賺死人的錢就是這種下場。

小脈。他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要當保镖,知道你心裏有多苦,但你不能一直這麽活。

小脈。他還說,你最擅長保護別人,阿姨就拜托你照顧了。她還年輕,想嫁人嫁人,想複出複出,只是娛樂圈太髒太亂,我怕她受欺辱。

小脈,人的手一旦沾上血,一輩子都洗不幹淨。

你信嗎?

“你回去吧。”我指着來時的路,對男孩兒說,“回你自己的家。”

男孩兒眼淚止住,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我臉上徘徊。

“可她……”

“金嵬專門讓你帶我們來,就沒打算留你活口。你的謊言敗露,會被我倆殺掉;你和我們一起進了圈套,會被‘那幫人’殺掉。而你活了下來,代表我們知道你的背後是他主使,從而放你一條生路,等你一踏進門,他會迎頭給你一槍,輪到我們登門報複的時候,他就說是你在撒謊,把自己擇幹淨。”我說,“聽懂了嗎?”

他不懂。他又弱又笨,但他得活着,得上學,交朋友,談戀愛。我推了他肩膀一把:“懂了就滾。”

男孩兒往後趔趄一步,抿着嘴不做聲,濕漉漉的眼睛倉皇掃過我,又短暫地掠過虞百禁,最終選擇背離我們,一颠一颠地跑開。

深而重的綠蔭像舞臺上的簾幕,一晃便将他吞噬了。他的背影輕盈,像一頭年幼的鹿。

虞百禁嘆了口氣。

“心太軟了寶貝。”他說,“容晚晴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宰了那小子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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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不一樣。”

心率有點過速,不知是生理上的疲乏還是心理上的原因,我嘗試放慢呼吸節奏,并盡所能不使虞百禁覺察到這微小的異常,“再說了,一個小毛孩在這兒只會礙手礙腳。”

倉庫裏有人在。我想他早就發現了。

“也對。”

視力超群,既能在影院裏摸黑吻我,又能在五十米有效射程內一槍打穿我的側腹,完美避開脊柱和胯骨,的确是天選之才。

“過去吧。當心點。”

我忍不住閉了一下眼,手捏住鼻梁,告訴自己,別再想了。

——郊外的倉庫。

“別緊張。”

——男人們的獰笑和女人的尖叫聲。

“沒準她已經逃走了。”

——被撕爛的裙子,內衣和手持攝像機。

我推開了虛掩的門。

那年我十九歲,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了人。

為保護被綁架和輪奸的雇主,剛成年的我以一己之力造成對方死傷共計十五人,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發酵數月不止,牽扯出了殃及半個影視圈的色情影片産業鏈,不少忍辱受害的女明星都在事後站出來作證,罵那些黑社會死得好,死得大快人心,應該再死一遍,千千萬萬遍。

聽聞我重傷入院,她們中還有人專程來慰問我,感謝我,稱贊我是護主的“忠犬”,假如在現任主人身邊呆膩了,也歡迎去投奔她們。

我誰都沒答應。

我吐了好多天,吃不下飯,瘦得像鬼。肋骨斷了三根,腦震蕩,內出血,看見女人的裸體會産生罪惡感。聽我的第二任雇主說:“我當時都被你吓着了。”

她歲數不大,又深得寵愛,是朵溫室裏的嬌花,經此一劫,身心都飽受摧殘,卻比我先打起精神,坐在病床邊給我削蘋果,削得坑坑窪窪,很醜。

“你像個小瘋狗,見人就咬,咬到死才松口。”

有人從倉庫門後撲向我的瞬間,刀從我袖子裏滑出來,沒入對方的腹部。

沒關系,這次我不會再吐了。

我掐住那人的兩腮,就着刀的力度将他頂在牆上,問:“人呢?”

他不說話。全身力量都集中在阻擋我繼續往深處捅的雙手上,大量的出血讓他握不穩當,嘴裏往外噴熱烘烘的腥氣。

我又問了一遍。

“她在哪兒?”

一轉眼,虞百禁已經從我的視野範圍內消失,只剩一道被倉庫頂燈投映在牆壁上的剪影,鬼魅般一閃而逝,緊接着就是槍響和人體墜地聲。那是常人難以企及的體能和敏捷度,我和他只交過一次手,這輩子僅有的一次。

若非僥幸,我和容晚晴早該死在去年的萬聖夜,化作兩堆森森的白骨。

我從垂死的男人腹中拔出刀,反手将另一個從背後偷襲我的人掼倒在地。來人持槍,被我一腳踢中,槍脫手而出,飛向堆放着一捆捆木材原料的倉庫牆角,不知落到了哪條夾縫裏。此人跟我體型相若,穿一件黑色套頭衫,褲子和鞋也是黑的,我屈膝壓住他的背,将他雙手反剪,槍口抵着他的後腦勺,問第三遍。

“她人呢?”

“跑了。”

半張臉貼在地面上的男人說。

“金嵬說人在他的倉庫裏……”

我揪住他腦後的頭發往水泥地上砸。

“是你們把她弄丢的?”

男人笑了。

“誰知道呢?”

我扣着扳機的手指微微發麻。

“誰指使你們的?”

男人的頭被迫上仰,一只眼腫得睜不開,喘氣粗重,兩顆帶血的牙齒崩出來,混着胃液和沙啞的笑聲。

“去問死人吧,小白臉。”

——我們還是錯過了她。

一聲槍響過後,周遭寂靜如死。開槍的人并不是我,剛剛還一副混不吝模樣的男人卻睜大了眼,顫抖的眸子盯住不遠處,臉上血色盡褪。

循着他的視線,我望見了倉庫另一端的虞百禁,遍地的橫屍,還有滴落在他腳下的乳白色腦漿。

一滴,兩滴,被他拎在手上的死人大半個腦殼都爆綻開來,紅白交雜的液體往下淌,神經末梢卻仍有知覺,四肢還會抽動,像任人宰割的魚肉,大卸八塊的玩具,擠爛的甜甜圈。活人,死人,在他眼裏同價同等,并無二致。

“殺人”對他來說,也像進食喝水一樣随意。

他看到我,笑眯眯地沖我擺了擺手。

“壞消息,晚晴不在。”

那只手已完全被血浸透,像刷了紅色的油漆,或是在血池裏泡過。

“好消息,”他說,“他們和那晚襲擊我的,是同一夥人。”

“噢。”

我直起身,“這麽巧。”

我改主意了。

“那你得活下去。”

像是預知到了即将發生什麽,男人變得慌亂。太鬧騰了,我朝他左臂開了一槍。我第一次用這個制式的槍,手感不錯,自重适中,後坐力也算小,我的胃卻還是攣縮了一下。

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對自己感到惡心。

拽着慘叫的男人的衣領,我一路将他拖到餘溫尚存的屍體旁,捉住他的後頸、使勁壓下去,把他的臉按進他同夥的那灘腦漿裏。

“等你離開這裏,回去轉告你的主子:我是個睚眦必報的人,你派多少人來,我就殺多少。不要欺人太甚。”

虞百禁揚了揚眉毛。

“聽懂了嗎?”

男人劇烈地幹嘔,鼻尖上像是沾了點白色的豆腐渣,渾身篩糠似的抖,褲裆濕了一塊,散發出令人嫌惡的尿騷味。

“跑吧。”

我舉起槍,指着倉庫大門,逼他手腳發軟地站起來,踉跄着往外跑。

“敢停我就打斷你另一條胳膊,反正不會讓你死的。

“祝你好運。”

我面朝着倉庫門外,默數完十秒鐘,把槍往地上一丢,人也坐下去,像一灘爛泥,無法接受這個不算最差卻令人懊惱的結果。

我們和容晚晴擦肩而過。

失落,倦怠,敵暗我明的挫敗感和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頹喪,以及一時頭腦發熱、宣洩過後的難堪,好像扒光了我的衣服,現出一身醜陋的膿瘡。

可當着虞百禁的面,我又迫切地想為自己辯護,置身在他的目光裏,我急于告訴他,我不是這種人。

一條瘋狗,一個惡毒的,神經質的……曾經和他相愛過的人。

我為什麽怕他誤解,又該如何對他自證,一時半刻也想不清楚,唯有把臉轉開,按捺着心中的忐忑,反問他:“你在想什麽?”

而他蹲在橫七豎八的死屍中間,一只手橫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将染血的黑發攏到額後,腦袋伏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臂彎裏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

“想跟你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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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場面描寫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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