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我感覺自己腦門上那根血管突突直跳。
“別說瘋話。”
我沒力氣,不想動,坐在原地,四下環顧着數屍體的數量:十個人。死狀各異,死因和出血量也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傷口致命,足見殺手慣于采用最高效和快捷的方法,以達到一擊斃命的目的。
無須挑選武器,手邊有什麽就用什麽,不鏽鋼筷子,紫砂煙灰缸,手機,紙牌,金屬名片,甚至徒手——這是他的天賦。在他的人頭還只值一千五百萬的時候,我也曾見過他那張挂了三年都沒人敢接的懸賞令。
那段時日,也是我和容晚晴初到S國不久,新家剛布置好,我陪她開車到鎮子上買鮮花和裝飾品。當她在一家商店用外語和老板讨價還價的間隙,我背靠着櫃臺,看牆角一臺信號很差的電視機播報新聞。
震驚當局的惡性案件,高官遇刺死在家中,疑似遭人報複,情節惡劣,取證困難,目前連作案兇器都對應不上,家裏的傭人、保安和園丁更無一人是目擊者,偵破進度近乎為零,有關部門正在全力調查……熒幕裏的女主持人表情凝重,熒幕外的老板娘不屑一哂,說了句我難得能聽懂的髒話:“貪官,短命鬼,活該喽。”
然而相較于官方的保守和民間的發散,我通過特殊渠道進入的地下信息網絡則是風向統一,言論之确鑿之娴熟,像是早已鎖定了嫌疑人。
也許是職業病作祟,也或許人類像動物一樣能嗅到自己天敵的氣味,我順着幾個活躍的匿名賬號順藤摸瓜,找到了他們所讨論的、在暗網上像幽靈或咒語般的存在,形象不明,性別不明,只用一個合成詞語作為代號,活躍在傳言和懸賞板塊的置頂裏。
我抄寫下那個詞,翻閱了辭典也請教了容晚晴,它的釋義是“不受限的,不被禁止的”,此人的特長就是不用武器殺人,不受客觀條件所限,神出鬼沒,不留把柄。
也有“業內人士”出于敬畏或獵奇心理給他起了另一個綽號,簡短而易讀,像漫畫裏高調浮誇的反派角色,又帶有切實無欺的威懾力。
他們叫他,“無禁殺神”。
“唉。”
他笑着起身,在離得最近的一具屍體衣服上擦了擦手,随後翻弄對方的衣襟和褲兜,搜出半包煙和一只手機,走過來,挨着我坐下,雙腿環繞在我兩旁,拉住我往懷裏一帶。
“怎麽在發抖呢?一聲不吭的。”
他從起皺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銜在唇間點燃,然後摘出來,喂進我嘴裏,我用髒手接過,含着發潮的煙蒂,一口一口緩慢地吸,靠尼古丁獲取暫時的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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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塌糊塗的我從血泊裏、泥土裏、徒勞的厭惡和恐懼裏撿起來,拼湊我,接納我,攏着我的腦袋和他靠在一起,吻我的鬓角和耳後。
“冷靜點寶貝,最壞的事還沒發生,最好的事也是。”
他手掌覆在我心髒的位置,撫慰着它,亦或是下一刻就要捏碎它。“所以別跳得這麽快。
“既然現在什麽都不想做,我們來惡作劇吧?”
他用死人的指紋給手機解鎖,從我口袋裏取了段問書的名片,對照號碼撥打出去。我抽我的煙,不發出聲響,但聽電話接通,段問書文文弱弱的嗓音從擴音器裏傳來。
“喂……您好?”
我和虞百禁都不答話,像在水裏比賽憋氣。數息之後,對面的聲音變得歇斯底裏。
“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段先生,是我。”
蓄意的沉默制造足了懸念和壓迫感,虞百禁才“飽含歉意”、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怎麽,你收到勒索電話了?”
“虞、虞先生,你吓死我了……”
段問書顫巍巍地松了口氣,幾乎是慶幸的,“你沒事吧?還被可疑的人跟蹤過嗎?簡先生呢?”他一連串地問,“昨晚我聯系過他,他手機打不通!他還好嗎?”
“他好得很。”
虞百禁微妙地咬字,把手機遞到我嘴邊,我說:“段先生,不好意思,昨天手機摔壞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
“噢……謝天謝地……”
“你找我是為了晚晴的事?”
我将燃盡的煙蒂摁滅在滿地血漿裏,“療養院那邊有回複嗎?”
“對,公共區域的監控和白天出入過晚晴房間的人都查出來了,一共六個人,分別是老院長,隔壁房間的阿姨,來教她織圍巾的;柳迢迢,那個……不太正常的小姑娘,我不認為她有嫌疑;心理醫生,是伯父的主意,定期給晚晴做心理疏導,怕她遭遇過槍擊後留下PTSD,伯父親自指名的專業醫師,絕對值得信賴;剩下兩位就是當晚的查房護士,和虞先生你了。
“按照時間線來推算,最後一位接觸到晚晴的就是柳迢迢,可她并不算‘目擊者’,這就……”他的語氣為難,“警方不肯采納柳迢迢的供詞,說她是無民事能力責任人,她的言論不具備法律效力,而其他人要麽沒有作案動機,要麽都有不在場證明,我們也沒接到勒索電話……莫非晚晴真是離家出走的?”
“這就要問段先生你了。”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感覺虞百禁格外針對段問書。我用手勢、唇語企圖和他串詞,被他一概拒絕,罔顧我的執意,自顧自和段問書對話:“你是晚晴的未婚夫,她的愛人,怎麽能把她弄丢呢?”
對面啞口無言。
我趁機搶過手機,對着話筒說:“抱歉,我們沒幫上忙。
“但我們會持續關注這件事,段先生,也請你不要放棄。容小姐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一定會想辦法自救的。”
虞百禁沖我做鬼臉,我扯住他的臉頰,意外發現自己僵硬的肢體不知何時已恢複了力氣,歸功于那支煙或是他的懷抱,也許都有,我不得而知,撐着他的肩膀站立起來。
“這是我的新號,你保存好,有事随時聯絡。”
“您二位也多保重!”
“好的。”
一束陽光從倉庫外照進來,劃分出明與暗的界線。室內屍橫遍地,腥臭撲鼻,室外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在切斷通話前,我聽到一個模糊而失真的話外音,從段問書那邊傳來,似乎是個男聲,只說了兩個字。
“廢物。”
起風了。我和虞百禁站在婆娑的樹影裏,看手機緩緩沉入沼澤。
“你聽見了嗎?”
“嗯。”
他仰頭望天,“事情好像變得複雜了。”
我捏着段問書那張金屬名片,沒猶豫太久,手一揚,把它也扔進了那灘泥沼裏。
“接下來怎麽辦?”
我指的是倉庫。“推到金嵬頭上。”他理直氣壯,“死在誰地盤上就算誰的。”
“好極了。”
我和他沿原路返回,快回到電廠時,日影已漸西斜,光芒轉為深金,在每一片大同小異的樹葉上折射漫散。持久枯燥的跋涉讓人耐性全無,虞百禁走在我身旁叫苦:“好想有輛車開啊寶貝,我們去搶劫吧。”
“你對搶劫是有多執着啊。”
我嘴上這麽說,實際也在考慮諸多現實問題,比如食宿,資金,代步工具。既然鐵了心要找容晚晴,至少趕在“那群人”前面,就必須做好長足的——
我默默按住自己咕嚕作響的肚子。
別長足了,就當下吧。我餓了。
我和虞百禁繞開服務站,從另一個出口登上高速公路。這裏傍近村莊,放眼望去皆是綿延的農田,炊煙袅袅,燈火如星辰一般渺遠。我們兩個一身血污、狼狽不堪的殺人狂徑直路過加油站,來到開在旁邊的一家無名面館門前。
“選這家?”虞百禁不是很認同,“他們看起來沒什麽錢。”
“都說了不搶劫!”我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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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