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我知道我們遲早要談論這些,但不是現在。沒過多久,老板和老板娘從後廚出來,向我們公布了商量抑或是争吵的結果:允許在這兒留宿一晚,住閣樓。

閣樓有床,洗漱間,平時用于擱置雜物或午後小憩,雖不寬裕,睡一覺是足夠了。“你倆大小夥子,湊合一夜,缺什麽東西再跟阿姨說。”

女人有些語無倫次,笑容拘謹,眼角随微胖的臉頰往下耷,總是赧赧地揉搓着雙手,對事對人都無心猜忌、深信不疑的模樣。

“阿姨曉得你們有難處……不說也沒事,誰都有作難的時候。”

可她的目光又那樣溫良,坦然,幾乎是哀求的。

“你們倆不像壞孩子。”

“謝謝,給您添麻煩了。”我連忙道謝,“我們明天一早就走。”瞧了瞧老板的臉色,又添一句,“打掃衛生之類的粗活累活可以給我倆幹,只當抵住宿費。”

于是我們得到了一池堆積如山的髒碗,和店內油污斑駁的地面。

“他腰不好,整天站着炒菜,別讓他拖地。”老板娘說。

“她手都皴了,不舍得花錢雇人,別讓她刷碗。”老板說。

“明白。”

我對着兩邊應答,像一節夾在兩處卯眼間的榫頭,磨合與斡旋都很生疏。等虞百禁吃完,把滿桌杯盤碗碟收拾起來,跟他分工:“我刷碗,你拖地。”理由是拖地簡單,上手快,刷碗費時費力,依他的性子,毛手毛腳的,一不留神砸了人家的飯碗還得倒貼錢,不劃算。

而他對這分配本身并無異議,只是一如既往地跟我打岔:“為什麽寶貝,你腰也不好嗎?我挺好……”

我一把将拖把棍杵進他手裏:“拖你的吧。”

我站在水槽邊,卷高袖口,白天殺人,晚上刷碗,二者異曲同工,過程都需細心、重複、輕拿輕放,事後則要不斷沖洗,料理殘局。老板娘摘下了圍裙,挂在廚房門後,結束一天辛苦營業,她的身影似乎單薄了些,好比剛才脫下的是一層皮。她想和我談談,我能感覺到,她有許多話想對別人說,和自己說,只是油煙機的噪音時常将它掩蓋,顧客來往聚散,而我無暇顧她,我的一只耳朵落在了門外,丢失在某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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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吊着我,讓我忘不了,走不遠,割舍掉我的一部分,找不回來。

我聽到虞百禁拖地,輕聲哼歌。聽着女人嘆息,像自言自語,忽遠忽近。

她說:“我兒子很久沒回過家了。”

“工作忙吧。”

興許是那碗湯面的功勞,它流下去,打開了我的喉管,焐熱了我的胃,使我能夠重新開口,與人交談,而不只是吐出那些惡言惡語,以掩藏心底的留戀和不甘。

我滿手泡沫,心不在焉,捏緊一只橢圓形的深盤,防止它滑脫,摔出一瓣豁口或幾條難看的裂痕,我太怕它壞掉了,所以總是捏得太緊。

畢竟它修不好。

“話也變少了,”女人小聲道,“是不願意跟我們說?他長大了,我搞不懂他……”

“是善良。”

我放下洗碗巾,雙手捧着那只盤子,瀝幹了水,輕輕拿起,将它擺在餐具架上。

“不想讓你們操心,挺孝順的。”

不知從哪句話、哪個不夠缜密卻又發自內心的詞語開始,虞百禁來到了廚房外,斜倚着門框,悄然旁聽着我們的談話,下巴搭在手背上,下面支着根拖把棍,晃晃悠悠的,顯出體貼與溫順,等我們看見了他才出聲:“地拖完了,阿姨要檢查一下嗎?”

“哎!好,好……”

女人如被驚醒,飛快地背過臉去,用手抹了抹眼角。

“阿姨就當今天放假啦。”

“叔叔上樓去整理房間了。”

“樓上有點亂,掃掃灰。”

他和女人閑聊,态度和言辭都是經由修飾的溫和,顧及她的身高、需得稍稍往下俯身,或許是世故,但毫不刻意,當她是他素未謀面的母親,真摯得近乎虛僞。

可我知道他不是裝的,我摸到過他身上那層皮。在一個溫涼的秋夜,狂歡的人群外,月光的暈影裏。

“對了,還得給你們加一床被子,夜裏要降溫的,會冷。”

女人又想起一轍,說着就往外走,一刻都閑不住似的,“阿姨去找被子!碗刷完了放進消毒櫃就行,別的不用管。你倆一會兒出來喝點茶,咱們準備關店了哈。”

“好。”

我目送她遠去,在水漬未幹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短小的鞋印。踩樓梯的腳步聲咚咚響起時,虞百禁站到了我邊上,拿起一塊幹的絨布,挨個擦拭被我放在鐵架上瀝水的碗碟,動作很輕,有種和本人氣質不相符的細致,卻并不割裂,好像他生來就該如此。

輕佻又偏執,殘暴又浪漫,一個自洽的矛盾體。

鄉村的夜比都市的靜。我聽見遠處依稀的狗吠,稻田在風中呓語,收音機的電流聲中,有人合上生鏽的門扉,種種雜音互相襯托,交織成我們周身恬淡的空氣,虞百禁問我:“你喜歡這種生活嗎?”

“哪種?”我反問他,“被人追殺?寄人籬下?”

“一起吃飯,洗碗,喝杯熱茶,然後睡覺。”他說,“平平淡淡的生活。”

“喜歡吧。”

我想了想,“大家都喜歡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撇撇嘴:“我就喜歡腥風血雨的生活。”

“你電影看太多。”

“那你讨厭嗎?”

“喜歡的反面未必是讨厭,也或許有別的選項……算了,不重要。”我抓起肥皂洗手,“你不用管我的想法。你是自由的,為你自己做選擇就好。

“我說過,咱們倆不是一路人,再糾纏下去只會兩敗俱傷。”

池子裏已經沒有碗了。清水徒然地流淌着。我低下頭,手中空空如也。

“開槍的人哪知道中槍的人多疼啊,”我對他笑了笑,“那是你的幻想。”

閣樓是斜坡頂,開了天窗。裸露的屋脊形似人體骨架,四角的挑高只有普通房屋一半,居中的橫梁上吊着一只灰蒙蒙的燈泡,下面是一張雙人床,床頭挨着衣櫃,櫃門上貼着掉色的喜字,枕巾上繡了成對的鴛鴦。

複古而極具時代氣息的裝潢令人恍惚,有種脫離現實的荒誕感,虞百禁扶着牆站都站不直,還在一旁竊笑:“哇,是洞房。”

“這房子可有年數了。我們結婚那會兒蓋的,比你臭小子還大幾歲呢。”

老板臉上挂不住,沒好氣地拍打着虞百禁蹭上了牆皮的胳膊,“行了,這家裏也沒值錢東西,醜話說在前邊……”

“哎呀得了你!”

老板娘拽着不善言辭的丈夫往外拖,不忘轉過臉和我倆賠笑,“不早了,我們倆也回家,明天五點還得去鎮上進貨……你倆早點睡啊!”

門“砰”的一關,震下房梁上一縷浮灰,也把我“天太黑我送送你們”的客套話給堵了回去。年邁的燈泡忽閃忽閃,我半張着嘴,和虞百禁面面相觑。

“不選喜歡或是讨厭的話,”他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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