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哥。
“哥?電影放完啦,該走了。
“晚飯他們提議吃日料,你有忌口嗎?或者你覺得太吵了,你不喜歡人多,我們就回家煮海鮮拉面,加維也納香腸和溏心蛋……
“你願意去?那正好。
“阿百也去。少見啊,真熱鬧。”
從充斥着人的體味、發膠味和電子煙味的放映廳裏出去,我忍不住趴到窗前,大口換氣,每當看完一部電影,我都有種恍若隔世的抽離感,仿佛參與或盜取了誰的人生,又不得不将其返還,久久回不過神。
由于要趕下一場飯局,容晚晴和幾個女同學結伴去了洗手間補妝,我在公共區域等她,百無聊賴之際,挨個兒欣賞起了走廊兩旁牆壁上張貼的電影海報。這個月是西部主題,上個月是科幻主題,下個月不知會換什麽。恐怖片?容晚晴一定吵着要來看。
《與狼共舞》,《燃情歲月》,《關山飛渡》,《淘金記》,虞百禁靠在《被解救的姜戈》旁邊,遞給我一顆薄荷糖。
“《淘金記》怎麽樣?”他問我。
“我對西部片沒興趣。”我說。
“卓別林嘛,《城市之光》在我心裏排第一位。”
“我也不喜歡薄荷味。”
“但你乖乖坐在那裏,安靜地看完了。”
迎着他微熱的視線,我剝下塑料糖紙,克制着自己下意識去嗅聞、去辨認這小玩意兒是否有毒的舉動,竭力扮演一個豁達而粗疏的普通人,銜住糖果,含入口中,任它在舌面上融化成甜水,滲進舌苔和緊縮的咽喉。
“所以糖你也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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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起來。一部電影、一顆糖果就能換來的純粹的高興,犬齒絆住一點下唇,用一種明知故犯、篤定了只有我和他能聽懂的語調說:
“很甜吧?”
天馬行空的電影專業生,腦袋裏裝滿不切實際的念頭,感性,胡來,戲劇化,十分符合我不正确的刻板印象:年輕,頹廢,永遠熬夜永遠宿醉,幾乎沒有睡眠;沒吃過苦,卻熱衷于挖掘別人的苦難,憤世嫉俗,又總被最渺小的詩意打動。
昭和風格的日式居酒屋,音樂放的都是九十年代金曲,我坐在長桌一角,斜對面是個痛哭流涕的陌生男人,患有鼻炎,哭的過程中不斷吸鼻子,一度喘不上氣,憋得滿臉通紅,卻有種決意,在抽噎與打嗝間堅持為我們講述一只死去鹦鹉的故事:“它一說話我們就笑,它一說話我們就笑,某一天它突然消停了,我打開鳥籠的門,它也沒飛出來,我才發現它死了。你們看過《小醜》嗎?我給它起名叫joker,這就是悲劇的發端……”
我,我右邊的容晚晴和左邊的虞百禁是他唯三的聽衆,給他遞紙巾,安慰他,鼓勵他繼續為自己講述,“有一種人快樂,歸因于他沒有道德感,負罪感,他不自省,不慚愧,靠模仿得來類似生活的體驗,可惜死亡無法複制……抱歉,我剛說到哪兒了?”
我說你剛剛講的不是人,是鹦鹉。
周遭靜了一瞬,随後突兀地、迸發出一陣其樂融融的哄笑,我們三個除外。衆人酒酣耳熱,碰杯的碰杯,劃拳的劃拳,誰都不認為自己正身處籠中。
虞百禁一只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叼着顆柿子種,耳朵上夾了根鋼筆,被他取下來,在折成方形的餐巾紙上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推到我眼前。
“Why so serious?”*
飯局直到零點才散,不是因為大家那時候才吃飽,而是飯店急着打烊,太晚怕有危險。聽來這家店打工的學生說,我們平常不住在這片街區,對它糟糕的治安狀況也不甚了解,此處流民衆多,幫派橫行,屬于政府默許的“三不管”地帶,吸毒者和通緝犯在這裏窩藏,經常劫持落單的行人和柔弱的女性,奉勸我們早點回去,最好集體出行,自己開車或者搭乘淩晨一點的末班地鐵,別指望能叫到出租車,許多本地司機寧可不賺錢也不願深夜來這邊載客。我說好的,多謝你的提醒,我們有個朋友去了洗手間,等他回來,馬上就走。
好心店員點了點頭,收起障子門外的展板和竹簾,回到店內,準備下班。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抽煙,褲兜裏揣着那團寫了字的餐巾紙。本想扔掉的。
我也說不清為什麽非要帶着它,也許回家路上有人會着涼,有人會哭吧。
而幾步之遙處,我的雇主正坐在一臺“柏青哥”賭博機前,聚精會神地打小鋼珠。
春末夏初的夜,氣溫稍有下降,容晚晴披上了我的外套,內裏穿一件輕薄的連衣裙,更顯得人嬌小,裙擺過膝,小腿蜷在身側,鞋幫蹭上了路邊的泥巴,她卻毫無察覺,投入地拉動掉漆的搖杆。
這臺機器本是日料店擺在門口當作宣傳或噱頭的玩具,沒人真打算用它來賭錢,食客和路人随便丢幾枚硬幣就能打兩局,卻把出身政壇名門的大小姐給迷住了。容晚晴從沒見識過這等新鮮玩意兒,銀色的彈珠在像素畫面中飛舞,流星般拖出細長的尾巴,映得她眼底斑斓發光,不一會兒就扯扯我的衣角,問我還有沒有多餘的零錢。
“沒了。”我搖頭,她臉頰鼓鼓的:“你就是不想讓我玩。”
“我沒權力約束我的雇主。”
“那我去問阿百要喽。他肯定會陪我打的。”
“……”
“對了,他怎麽還沒出來?”
同行的同學們幾乎都走光了。有些搭熟人的順風車,有些湊成一群、步行去街口的站點等BRT,眨眼間的工夫,整條街仿佛只剩下我和容晚晴,以及只身去往小巷深處、半個多鐘頭都沒回來的虞百禁。他和我們順路。
他竟然和我們順路。
長長一節煙灰斷裂,跌碎在我腳邊,我呼出最後一口煙,繞過容晚晴身後,站到了居酒屋側面一條暗巷的入口處,往裏看。
羊腸小道,夾在居酒屋和隔壁的韓國料理店中間,最盡頭有一間獨立于外部的、兩家店共用的公共廁所,造型像個放大版的電話亭,男女共用,藏青色的門上漆着“toilet”字樣,在接觸不良的路燈下忽隐忽現。
風吹來垃圾的惡臭味,燈光不規律地閃滅,每一段叵測的黑暗中都可能隐藏危險,我對容晚晴打手勢,示意她退後,側耳谛聽,深巷中似乎隐隐傳來肢體沖突、拳腳相加的響動,微弱而遙遠,又很快平息,來不及甄辨,沉寂片刻,換成了一個人的腳步聲,向我們靠近。
嗒,嗒,嗒。
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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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大小姐(柏青哥限定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