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那一晚我睡得極沉,久違的沒有做夢或驚醒,像一艘船,無人掌舵,只是漂浮,航向、洋流、矢量的概念,時間與空間,統統不複存在。

多少年沒睡過這樣的好覺了。上一次可能還是青春期,十六七歲?記憶不算深刻,殘存的只剩感受,昏聩的、潮濕的溫暖,以及醒後的黏膩——我睜開眼。

身體很重,像一大塊被水泡脹的海綿,每個毛孔都松弛的舒張,每寸肌肉都像被熨燙過一樣服帖。骨頭又輕又軟,慵懶而乏力,于是我只好轉動眼珠,在夢與醒的罅隙中窺視:閣樓一角,那裏被隔出來一間極小的盥洗室,下水管連通樓下的廚房,只允許洗漱,不提供熱水,水龍頭下面擺着個臉盆,牆上挂了半面鏡子,邊緣缺損,門也是壞的,鎖簧外翻,關不嚴實,斜斜朝外敞開,其間透出渾濁的白光,嵌着一爿朦胧的人影。

是虞百禁。

他比我先醒,似乎沖過澡,沒穿上衣,發尾略長,遮住後頸,裸露的脊背是淺麥色,繃帶完全拆除,彎彎曲曲一團盤在他腳邊,指間夾着那把折疊式剃刀,正對着鏡子刮胡子。

薄暗之中,我其實什麽都看不分明,眼球上像是覆着一層膜,四肢也長久的囿困在那種難以言喻的酥麻感裏,神志卻異常清晰,如同魂魄離體,從上空和近處俯瞰,柳葉形的利刃是何等靈活,劃過他擡高的下颚,脖頸上的凸起與陷落,如同慢放的長鏡頭,別有用心的彰顯或引誘。

他的手。曾幾何時握住我的手,掌心貼着他的左胸,沒有衣物阻隔、直接觸及溫熱的肌膚,心髒搏動,一下一下跳得緊鑼密鼓。他問我,你要嗎?我把它挖出來,送給你。

屋外很吵,音樂轟鳴,有人在歡呼,跳舞。他出了點汗,我也同樣。但我說,不要。

為什麽?他有些失望,像在提醒我,我只有這個能給你了,而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我當然知道。如果想殺死他,此刻是唯一的良機。

可是我沒有。

我咬着牙,脫掉衣服,湊上前親吻他,手向下滑。他心照不宣地抱緊我,滾到了堆滿抱枕的地毯上。

我閉上眼睛,松開泛酸的牙關。

我勃起了。

他站在我床前,手中的剃刀還在往下滴水。刀刃雪亮削薄,反射出凜冽的冷光,下一秒就能割斷我的喉管,他卻只是站着,經過了彌久的忖度和權衡,終于将刀收攏,穩妥地放在床頭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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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動,渾身緊繃,壓抑着不合時宜的情欲,閉合的眼簾和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都竭力維持原狀,唯恐被他看出端倪,拼命維護我沒用的自尊:上半身大言不慚,下半身不聽使喚,別說是他,連我都瞧不起自己。

僵持了幾分鐘,這位假冒的影視專業生竟也如我所願,沒有拆穿我拙劣的演技。他扶着床,席地而坐,下巴支在床單上,離我的手不足一厘米遠,氣息的熱流拂過我的指尖,撥弄我腦子裏那根弦,直到它在震顫中崩斷。

“忍得真辛苦啊。”

他冷不丁地開口,手指滑進我的指縫,像那晚一樣,十指交纏。

“我也是。”

早上八點,熱心的面館老板娘上樓來喊我們起床,我和虞百禁已經快把盥洗室那扇壞掉的門卸下來了。

“醒了沒——啊!”

前半句是慈愛的呼喚,後半句是陡升的尖叫,穿透力極強,我條件反射地蜷縮起身體,并緊雙腿,以免在一個年紀和我媽相當的女人面前出醜。即使她根本看不到我。

事實上,我也看不到她,但能想象得到她抖動的臉頰和訝異的神情,瞪圓的雙目正将閣樓內的景象盡收眼底:床鋪一片缭亂,好似有人在上面打過仗,跑過馬;被子掀翻在地,底下隆起沙包大的一團,是一把鎖,機芯外露,囫囵個兒從門上拔下來的,木屑崩得到處都是;更遠處還有一只孤零零的拖鞋,它的另一半正套在我腳上,蹬着盥洗室碎裂的地磚。

我躲在門裏,背靠門板,企圖跟虞百禁或自己的褲裆講道理,可惜哪邊都講不通,滿心絕望,反觀虞百禁正笑容可掬地堵在門外,左手扣着鎖洞,右手扳着門框,小臂上青筋含蓄地外顯,還有閑暇跟女人打招呼。

“阿姨早上好。昨晚睡得怎麽樣?”

“你叔打呼嚕打了一宿,煩得我……不是!”

一串腳步聲“噔噔噔”接近,似乎是女人沖過來“勸架”,“幹嗎呀你倆?有啥話不能好好說,快松手!”

我後背一僵,往門上貼得更緊,尴尬的生理反應還沒平息,唯恐被人撞見自己的醜态。在我看來,連最低級的肉欲都克服不了,和那些猥亵我雇主的男人們有什麽本質區別,又哪來的資格站在道德高地、去跟虞百禁談感情?

“沒有,阿姨。”

他卻好聲好氣地答,手勁一松,扶正了脫框的門,像縫一塊不合适的補丁,将衣衫不整的我擋住。

“他在屋裏換衣服,關門的時候沒收着勁兒,它就倒了。我幫忙扶一下,怕砸到他。”

不能說與現實不符,只能說是沒一毛錢關系。但我不打算辯解,順着他的話頭、遮遮掩掩地開了口,起碼讓人聽不出我聲線中怪異的黏着: “對不起阿姨……是我不小心,等會兒幫你們修一修。”

“那倒是小事兒……”

一聽說我“在換衣服”,女人的音量頓時降了幾度,幾乎有些局促,“本身這門也不結實,別管了,我、我就上來喊你倆下去吃早飯,你叔烙的餅,涼了不好吃……”

如同欠缺邊界感的父母某天忽然發覺青春期的孩子擁有了隐私,自己卻總是忘記敲門一樣,她幹笑着往外退去,遙遙丢下一句“門就放那兒吧!收拾好快點下來”就慌忙下了樓。我本不該這麽對她。

一個給了我們食物,床鋪,額外的關懷和唠叨的女人,一個跛腳少年的母親。

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聽着樓梯間的足音漸漸模糊,消失,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和思緒。閣樓上的局面回到五分鐘前,我和虞百禁單獨對峙,而此時的我已恢複平靜,燥熱的血液冷卻下來,流回了本應由它支配的頭腦。

靜默片刻,我回答了他那時的追問。

“我跟你現在不是那種關系。”

“寶貝還真是正人君子。”

一陣短暫的窸窣聲過後,他也坐下來,高度與我齊平,話音直貫鎖洞,暢通無阻地傳進來,“你情我願的事兒,別把它看那麽嚴重。只當是利用……”

“我不想利用你。”

我捏捏自己的鼻梁,不指望他理解我的較真,“原則問題,跟主觀意願是兩碼事。就算是你……”

“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有權得到公正的對待,對嗎?”

明明是一扇壞了的門,一推就倒,破綻百出,我和他卻沒人動手,将其挪走或者拆除,好像兩人中間不隔着點兒什麽,就沒辦法心平氣和地交流。

盥洗室裏很悶,空氣沉滞難聞,一只壁虎爬過我沒穿鞋的那只腳邊,四足并用,行動迅捷,尾巴斷了一截,像個沒寫完的句子。我一動不動,盯着它身上暗色的橫紋,反刍我和虞百禁之間混亂卻又穩定的關系:我以為他是個瘋子,不可理喻,不按常規出牌,天生不具備共情的感官也不受世俗的桎梏,他的愛深切,完滿,有一種病态的無瑕。

然而此刻,當我從鎖洞中望出去,他端坐在一步之外,姿态放松,雙手交握搭在膝上,耐心地等待我給他一個答案,哪怕不是他想要的。

“既然寶貝這麽尊重我,能不能請你面對面、認真地拒絕我一次?”

他頓了頓,說,“我會尊重你的意見,雖然不太理解你是怎麽想的……但人和人也不一定非要相互理解,在這一點上,咱們扯平了。”

我才意識到他如此勇敢,健全,不止比我坦誠,比我更像個完整的人,在為我們已經斷送過一次的将來尋找出路。

“把門打開,對我說說看吧。”

即使門的那邊是地獄。

我用口型罵了句髒話。

他明明知道。

我拒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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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脈脈的生日,所以(在正文裏面迫害人家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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