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嘿。”
正當我全身繃緊、放低重心,暗自蓄力準備迎擊的時候,黑發淩亂的虞百禁從陰影中跑了出來,滿臉不可錯認的驚愕,險些将我撞倒。
“快走。”
“什麽?”
“遇到打劫的了……”
我腦子還沒轉過來,身體卻已被慣性帶得轉了半圈,不由己地朝前跨步,逃離那條兇險莫測的小巷。虞百禁一只手攬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拉起容晚晴,三個人的影子首尾相連,膠片一樣掠過路旁商戶緊閉的門窗。
“在巷子裏,截住我要錢。”
他拉着我們倆一路飛奔,跑了快半條街才停下來,微喘着氣,心有餘悸似的往身後張望,像是怕有人追過來,“嗑藥的,拿着刀,”他連說帶比劃,擡起胳膊才發現衣扣被拽掉了,渾身上下唯一貴重點的鋼筆只剩個筆帽,傻傻的別在前襟上。
手心蹭破了一層皮,紅痕從魚際蔓延到虎口,不大不小一塊,被他懊喪地來回揉搓:“服務員确實沒唬人,這一帶治安太差了……”
“天吶,受傷了嗎?”
容晚晴小小的驚呼,怔忡地伸出手,試圖觸碰他下颚與脖頸連接處那片暗影,被我搶先攔截,握住她的腕子,将虞百禁偏向一側的下巴撥到另一側,露出外凸的喉結,淡青的筋脈和附近兩滴深色的水點。
我用拇指搓了一下,蹭出一道由深及淺的碳痕。
是墨汁。
“沒事兒。”
他還是笑,輕浮,自嘲,難以界定。嘴上回答着容晚晴,手指卻順着我失溫的手背攀上來,安撫意味地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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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讓人後怕。”
“話說,你們剛剛有聽到打雷聲嗎,別是我的幻覺,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
“不是的。”
“呃?”
“是已經下雨了——哥你愣着幹嗎,快跑啦!”
此後我常常回想起那個夜晚,像轉動發條,倒帶重放,只固執地循環自己心儀的段落:牛仔,鹦鹉,薄荷糖,紙巾上的字,柏青哥裏的彈珠,還有虞百禁遺失的衣扣,鋼筆,掌心的溫度隔着清涼的雨水傳遞給我,抓着我的手直打滑,偏偏不肯松開。
我說別跑了,淋的雨又不會變少,況且天這麽黑,道路濕滑,容易摔倒……他反問我,你不想試試嗎?閉着眼,滑一跤,躺在雨裏,別管怎麽收場。
他頸側的墨痕,相同的黑色印記吸附在我拇指指腹上,如同不可磨滅的鐵證,使我無從抵賴,抹除那些既定的發生。
我只能假設,假使我第二天沒有休假,沒有和容晚晴窩在家裏看電視,聽廣播,修剪花草,我是否能“恰好”錯過那則當地要聞:“今日淩晨,某街區某路段的幾號幾巷,發現三具男屍。
“經調查,三人均有長期吸毒史,死前亦進行過藥物注射,因此,并不排除攝入毒品過量引起的并發症致死。
“然而,由于昨夜突降大雨,屍體表征遭到破壞,為警方進一步排查死者死因增加了難度。初步判定有外力導致的機械性窒息,主動脈撕裂等跡象,倘若兇手另有其人,應當使用銳物作為兇器……”
“有衣服要洗嗎?”
雙臂環抱着髒衣籃的容晚晴經過我身前,短衫短褲,紮着發帶,擋住了電視機屏幕。
“昨天淋了雨,衣服好難聞,反正都要洗,給我吧。”
我應了聲,雙腳冰冷,回自己房間取來隔夜未幹的衣物,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團稀爛的白絮,丢進垃圾桶。
“紙巾?”她問。
“嗯。”
“濕透了。”
“扔了吧。”我說。
閣樓幽暗,阒靜,唯有風聲四處出沒,冷清卻又擁擠。
我走到窗臺邊,推開用報紙和防雨布糊的窗格,朝外望去,夜海深沉,無星無月,那對夫妻打着手電、相互攙扶,依偎着漫步在田埂和回村的小道上,漸行漸遠。
我拉上了窗簾,說:“你還是不明白。”
“有什麽是我必須得明白的?”他反問我。
“合着我先前都是白費口舌。”
職業習性使然,我繞行了房間一周,查看各個邊角隅落,床底,抽屜,供電插座,櫃子裏的舊衣服和樟腦球,牆上的世界地圖和早已過期的挂歷;床很軟,鋪了兩層棉被,蓬松而清香,坐的時候緩慢下陷,有種令人憂患的舒适感。
我總是不自覺地提防、警惕着這樣的舒适感,像它随時會出賣我,背對着虞百禁,說:“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我們可以過你想要的。”
“我從不強迫別人服從我。”
“為什麽不?”
我才想問他,“你活得好好的,非被人逼着改變生活方式,不難受嗎?”
“不會吧。”
身旁的被褥往下一沉,是他躺了下來,上半身往後仰卧的姿勢,一只手橫搭在腹部,蓋着繃帶下方瀕臨痊愈的傷口:“你難道不是因為太想跟我一起生活才強迫我的嗎?”
“……”
“說真的,讓我自行改變反而沒什麽幹勁呢。”架在床邊的兩條腿晃了晃,閑适地伸直了,“但是為了你,我願意試試。”
“你瘋了。”我看着他,不可思議,“你圖什麽?”
“我愛你啊。”
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大腦接收到的像是另一個國度或物種的語言,由于太過違背常理,我的認知系統拒絕識別:“你沒發現你的話毫無邏輯、根本沒法自圓其說?誰會對自己愛的人開槍?”
他的懵懂居然不像假裝。
“任務是任務,你是你。”他說,“開槍不代表我不愛你啊。”
我徹底宕機了。
這件事是他的死穴,我的底牌,一旦出示就能讓沒完沒了的扯皮停下,讓他情願或不情願地閉嘴。它确切而無解,是我們之間繞不開的一座大山,我也習慣了借它來躲避其他的亂石,以至于忽視了症結本身:虞百禁就不是個正常人。
普羅大衆的思維模式和情感回路套用在他身上壓根兒不适配。在他的觀念裏,“愛”和“殺意”兩種行為得以共存,全靠“我”充當其中的介質,維系着二者微妙的平衡。
“你不是別人,你不會死。我相信你能活下來,作為我的對手,我傾慕的對象——你有這種本事,超出了我的預計。失誤的是我。”他絮絮地說,“是我打偏了。
“在你對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的手抖了。”
我攥緊了身下的被罩。
“那是你自找的。”
“對,但我不後悔,輸給自己喜歡的人是一種榮幸。我甚至羨慕那顆子彈,它進入過你體內最深的地方,我抵達不了……寶貝,寶貝。”
他笑着按住惱羞成怒的我,輕飄飄的口吻反襯得我的堅持更加羸弱,“萬一我死了呢?!”
“你不會。”
他再一次,篤定地,“你是我見過最強悍和嚴謹的保镖,你會伺機反殺,再不濟就跟我殉情……”
“拉你墊背不叫殉情。”
“呃寶貝你壓到我了。”
“哪兒?我看看,出血了?疼嗎?”
“逗你的。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你對自己太嚴苛了,對我又缺乏戒心,當然,這也是你的可愛之處……等等,這個部位不能踢吧?踢壞了你也有損失的!”
我是被一條惱人的蛇纏住,還是誤食了有毒的蘋果,思前想後,沒法細究。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然就範,被虞百禁半拖半抱、倒在了這張松軟、舒服、使人麻痹大意的床上。
屋頂的天窗——剛好開在床鋪上方,躺着就能看到夜空,故意的嗎?
雖然沒有星星和月亮。
“我跟你的賬還沒算完。”我說,在被困意和可恥的安逸感擊倒之前,“明天再說。”
“不着急。”
他把臉埋進我頸窩,悶哼聲隔着胸腔傳來,深以為然地。
“睡醒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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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倆吵架就沒吵明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