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虞百禁拉開車門,裹着一身寒氣鑽進駕駛室,說:“好冷。”

煙花落盡,我們把車開進了路旁的楓香樹林。我問虞百禁,這裏有沒有安全屋?他說不知道,沒接過當地的委托,現在也接不到,雇主聯絡不上他,估計以為他死了吧。

我說好巧,我也是,沒有電話,也沒人會挂念我,打給我,除了出租屋的房東,讓我賠償被你踹爛的窗戶。

他笑出來,說我賠,我來賠,有空一塊兒吃頓飯,大家交個朋友。我說你別發瘋,人家結婚了。他眨眨眼,說,結婚真好呀,我也想結婚。說完看着我。我說,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他下車去透氣。我留在車裏,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熱,但應該沒發燒。更深露重,夜間氣溫驟降,車窗內側的玻璃蒙上了一層淺淺霧氣,他回來時喊冷,我便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去,将他的雙手攏在掌心。手背果真是涼的。

然後我倆都愣住了。

主要是我。這個舉動過于自然,親昵得近乎肉麻了,不像我這種人、我們當下這種關系能做出來的。我的心髒像被咬了一口就掉在地上的蘋果,頃刻間爬滿了螞蟻,難受得我當即想抽回手,他卻攥住我的雙腕,強行用我的手掌貼上他的臉頰,場面很溫情,他的手卻形同鐐铐,力氣大得要命,嘴上又和風細雨地說:“暖和多了。”

沉思良久,我明白了那股“錯亂感”的來源。俗世的情侶,大多是循序漸進地接觸,親近,相愛,有一套大致符合普世規律的流程,不像我倆,從發端到終結再到當斷不斷,重修舊好,沒有一個步驟落在恰切的位置,不是前後颠倒,就是有所遺漏,導致我們床都上過了,肉體層面已經達到最親密的程度,親吻和牽手反倒讓我覺得別扭,不知該如何應對,一味地跟着他的步調走,又太危險了。

他會毀掉我,用另一種方式。用他的目光,口吻,甘甜的殺意和軟刀子,“今晚沒法抱着睡了。”

“睡前面還是睡後車廂?”我捧着他的臉說,“前排可以把椅背往後放,後面恐怕只能蜷起腿來睡,感覺還不如車座。”

“明天盡量找個旅館。”

他張嘴咬我右手大魚際的那塊肉,被我掙紮着推搡,“有床就行……咬我幹嗎?你屬狗的?”

“屬兔啊,跟你同年的。本命年真的很倒黴。”

我實在很難跟得上他奔逸的思緒,“是,咱們都有血光之災。你被我砸了一酒瓶子,頭上留疤沒有?”

“縫針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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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

他低下頭,任憑我順着他的發際線向上梳理和翻找,傾身向前,手臂撐住我身下的椅座,疤沒找着,又莫名其妙地親到了一塊兒去。

我說我介意,我就是介意。你為什麽這麽熟練?肯定交往過很多人,愛過他們又殺死他們,我只是碰巧活了下來,就非得被你纏上……他吸吮着我的下唇,吐息溫熱而催眠,反問我,憑什麽不能是你?你要相信,你不是“剩下”的那個。

我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戰栗,我不是嗎……?

對啊?他說,尾音帶着困惑的上揚,不理解我為何顫抖,繼而緊緊地抱住他,像抱海中的一根浮木。

你是被選中的唯一。

我倆在車座上躺了一夜。睡得不算踏實,半夜醒了一回,聽見外面起風,樹葉飒飒作響,襯得車內愈發寂靜,狹小而安穩。夜色濃稠,我們是包裹在琥珀裏的兩只蟲子,我聽着虞百禁細微的鼻息,很快又睡過去。

清晨,天空呈現出被稀釋的淺白牛奶色,看不出是晴是陰,我鑽出車外,拉伸了一下酸困的肌肉,和虞百禁像兩個流浪漢一樣站着刷牙,互相給對方倒水洗臉,一睜眼就開始說蠢話,他問我除了母親還有沒有其他家人?我說沒了,全死了。他聽罷,将純淨水倒進我手心的動作停頓了一晌,略顯躊躇地說,不會是我幹的吧……?

陰差陽錯,若幹年後我們異國相遇,你跟我在一起是為了複仇——

我劈手奪過那半瓶水潑到他臉上:少看點電影吧!

考慮到我的精神健康,整個白天我都沒怎麽跟虞百禁聊天,和他相處太消耗能量了,時間一長我就有些疲于回應,迫切需要寧靜、獨處和個人空間。中午在服務區歇腳時,我向他表達了我的訴求,意外的得來了爽快的回複:“沒問題。那下午你來開車,四點的時候叫醒我,我們沿路找找住處。”

“……好。”

原以為他這種難纏的性格會拉着我刨根問底,追問我為什麽不想和他說話,是生他的氣還是變心了之類的(恭喜我已經學會了舉一反三),他卻輕易地接受了我的說辭。下午換我開車,他就坐在副駕駛安靜地聽歌和車載廣播,望着窗外出神。

這一天的路程也異常順遂,風平浪靜,沒有發生任何變故,按照這個進度,後天必定可以按時到達X市。但我仍然不能徹底放下心來,總覺得平靜之下會暗藏陷坑,只等我們在最松弛的時刻失足。

日落之後,六點過半,我們抵達了與X市相鄰的R市,并順利在通往市區的公路旁找到了一家旅店。環境出人意料的不錯。二樓住宿,一樓是餐廳和酒吧,門口停了一輛吉普,一輛牧馬人,高聳的車身擋住了旅店門臉,我倆停好車、繞着院子轉了半圈,才找到辦理入住的窗口。

像火車站或游樂園售票處一樣的櫃臺深處,梳了一頭髒辮的女招待嚼着泡泡糖,對我們說:“标間沒了,只有大床。”

虞百禁掏錢包:“還有這種好事?”我則留意到她根本沒問我們要證件做登記,收了房費和兩百塊押金就把挂着鑰匙的門卡甩給我們,“所有擺在桌子上的東西都額外收費哈。來下一位!”

“就差把‘黑店’倆字寫在招牌上了。”虞百禁說。“是前幾天我們的運氣好過頭了。”我聳聳肩。

“有點想念阿姨家的大排面啊……”

恰好順路,我倆就想着在樓下吃個飯、喝一杯再上去——當然了,我不喝。我要了一杯無糖蘇打水。虞百禁喝點也無妨,我會兜底。“一杯馬天尼,不要檸檬要橄榄,加櫻桃。”他對吧臺裏留着山羊胡的酒保說。

等他的酒沿着光可鑒人的吧臺滑過來,他摘出泡在酒裏的櫻桃,放進我的杯子裏,問我:“想什麽呢?”

酒吧很小,純粹是旅店的附屬品,屋頂低矮,昏燈昧影,生怕來這裏排遣寂寞的人把對方看得太清,努力營造着悸動的氛圍,甜美的誤會,幸虧我沒喝酒,否則對着虞百禁那樣一雙眼睛,也難保不會說出什麽不可挽回的話來。我撈出那兩顆酒漬的櫻桃,含進嘴裏,說:“我在想,容晚晴要去海邊,真的只是為了看望她的媽媽?”

“我有點醉。”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家境優渥,前途光明,沒有生計壓力,往後也不會有。”我吐出了一顆櫻桃核,越追溯越難解,“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愛情。”

“那他媽是你想要的。”我說。

空酒杯落在吧臺上的輕響,對話間突兀斷開的縫隙,站在我倆中間搖酒壺的酒保也不搖了,默默收起了兩根天線般的手臂。

“我就是想要愛情怎麽了。”

我生生把另一顆櫻桃核咽了下去,硌得嗓子疼。只見虞百禁一臉委屈地低下頭,用他的額頭用力拱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就是想要愛情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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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場面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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