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在女人的驚呼聲中,波托菲諾甩出一記驚險的擺尾,車身左搖右晃,猶如行蛇,引得幾十米遠處一輛皮卡狂按喇叭,興許還伴随着她們聽不見的咒罵。容晚晴緊緊抱住前排的車座椅背,和女人一起尖叫,一起大笑,聽她咳嗽着問:“這是本什麽書啊?講啥的?”
“侯爵夫人的丈夫因為作風不良坐牢了……”
“哪方面的不良?”
“聚衆淫亂。”
“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女人又叫,咳得臉都漲紅,還撥冗朝那輛加速超車的皮卡吐了口口水,“急着去見閻王啊短命鬼!”容晚晴很不解:“聚衆淫亂怎麽了?”
“哎呀……不是!”
女人脫掉了高跟鞋,穿着絲襪的雙腳交替踩油門,“這話不好聽,害臊。”那張濃妝粉飾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近乎腼腆、前後矛盾的拘束,即使她上一秒剛罵過別人短命鬼,還有更粗鄙不堪的髒字,“出去可不敢這樣說,聽見沒?你得含蓄點……你這麽大大咧咧的,男人都被你吓跑了。”她才想起這茬,“你有對象沒?”
“有。”
“大學裏談的?”比起那本不知名的書,女人顯然對活生生的八卦更感興趣。“那怎麽自己出來玩兒,不跟你男朋友一塊兒?吵架了?”
“他得上班。”容晚晴側頭枕着座椅靠背,手指夾進剛讀到的那頁書裏,愛撫着油墨味的紙張。“他也不喜歡旅行。”
“男的就這死樣。”
女人的話匣子頓時打開了,滔滔不絕,“跟他們去旅游,哼,掃興!拍照拍得醜,你穿什麽衣服他還要挑三揀四,叽叽歪歪,陪你逛個街都累得半死,滿腦子淨是——”她停頓了一下,“床上那點事。”
“做愛?”
容晚晴歪了歪頭,精準地填補出女人規避的字眼。“你呀!”女人聲調又高起來,“不許說!小姑娘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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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結過婚,比我更了解‘那點事’,再說,我也是個成年人了,直率的表達不好嗎?”她翻開書,念道,“‘那件事,那件事!我們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一提起那件事,就擠眉弄眼,意味深長地冷笑。’*”她合上書,“我不喜歡這樣。”
“哪樣?”
“暗示,含蓄,擠眉弄眼,大家都知道床上那點事,男人喜歡的事,卻連說都不準說,還要怕他們不喜歡。”她說,“我不乞求他們的喜歡。”
“你跟你男朋友也說過這話?”
“暫時沒有。”
“那不就得了。”女人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男人愛你才會給你花錢。妹妹,姐姐是過來人,管他媽的愛不愛的,只要願意給你花錢,那就是好男人。”
“可我不想要錢,也不想要他們的愛。”容晚晴說,“他們的愛不僅僅是錢,是嫌你沒文化,逼着你讀書,自己卻在外面鬼混,只給你錢,又怪你只想要錢,喜歡你性感,又不許你談論性,否則你就不可愛,沒人愛。”她問女人,“他不是死了嗎?”
“對啊……”
女人喃喃道,像從夢中醒轉。“他都死了。”
“他死了!”
她對着女人的耳朵大喊。
“你自由了!”
“‘好好記住我的模樣。我大概不會再到這座宅子裏來了。從此,你這一輩子就只能看見優雅正确的面孔了。要牢牢記住一個品行不端的人,長着一副什麽樣的臉。’*”
她朝遠方眺望,眸中凜凜生光。
“‘女人……是一頭不甘示弱的野獸。’*”
容晚晴為女人讀完了一整本《薩德侯爵夫人》。作為回報,中午,她們駕車駛入毗鄰X市的Z市城區,在市中心飽餐一頓。人均六千的米其林三星,主廚是法國人,據說祖上在皇宮裏侍奉過路易十五,最拿手的菜是洋薊黑松露湯,餐後甜點是大溪地香草冰淇淋,魚子醬上灑一層閃閃發光的24k金箔,連盛放的器皿都用的是巴卡拉水晶杯,食客吃完可以把杯子帶走,留作紀念。
容晚晴毫不遲疑地把配套的杯子和小勺揣進自己包裏。一頓飯吃了近三個小時,方方面面都算是回本了,這間由金錢堆砌起來、高不可攀的奢華酒店,為兩位尊貴的女客提供了位于大廈頂樓的最佳席位,足以俯瞰整座城市,有專門的樂隊演奏舒緩的輕音樂,配以不限量供應的白葡萄酒,女人融化在陽傘下的躺椅上,像一灘豔麗又頹靡的油彩。
“我不想動了,我要睡在這兒。”她舒服地哼哼,問容晚晴,“喂,你怎麽打算的?”
“接着趕路。”
“陪我住下來呗!晚上我們去泡溫泉,花的又不是你的錢,也不是我的……”
女人快睡着了,嘴上還在咕哝着埋怨,侍者取來禦寒的薄毯蓋在她身上。“死丫頭,那麽着急幹嗎呀……”
“送她回房間吧。”容晚晴輕聲說,和侍者合力将酒醉後昏睡的女人抱回餐廳樓下的酒店包間,将其安頓妥當,房卡放在床頭,親手替女人鎖好房門,對侍者說:“請照顧好她。”
“應當的。”侍者微微颔首,“您有什麽話要我代為轉達嗎?”
她略一思索。“替我謝謝她,沒了。
“再見啦。”
她不能住下來,沒有證件,身份立馬就會暴露,搞不好還會連累到女人。美妙的溫泉和羊駝絨床墊也只好忍痛割愛,她必須離開,去尋找不那麽嚴苛的栖身之所。
沒有身份證簡直寸步難行。路過一家網吧,她想花一個小時查查出城的路線和廉價旅社,操着一口方言的老板卻死活不肯放她進去,“不行不行,小姑娘,我不管你成沒成年嗷,證件是必須要押在前臺的,配合一點,被查到是我們倒大黴,好吧?”她軟磨硬泡,無果,最終使出了殺手锏——把包裏的巴卡拉水晶杯掏出來,擺在網吧黑油發亮的前臺上。老板不識貨,還以為是地攤上十塊錢能買四個的便宜貨。
“市價三千七,不信可以去查。”她用手指比了個數字,“我只用半小時,查完資料就走。”
老板瞳孔震動,東張西望,偷偷摸摸給她開了張卡。
“只準半小時哈。”
她在網上找了家家庭式旅館,開在大學城周邊的背街小巷裏,經營者是一對夫妻,房子就是最常見的二層小樓,看照片挺整潔,樸素卻有家的溫馨。容晚晴跟網吧老板借了座機電話,打給對方訂了間房。“一間大床房是吧?好。”電話那端的旅館老板說,“留一下您的名字。貴姓?”
“免貴姓趙。”百家姓的第一個姓。她随口說。
“好的,趙小姐,待會兒見。”
天黑前她打車到了那家旅館,接待她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比梁不韪大幾歲,平頭方臉,穿着一看就是手織的粗針毛衣,袖口有點起球,很老實、憨厚的樣子,不太流暢地操作着電腦辦理入住流程,“媳婦今天不在,唉,不會弄這些東西……”他一邊擺弄鼠标,一邊和容晚晴閑話家常,“一個人出來旅游?來,身份證給我登記一下。”
“不好意思。”
在女人那裏用過的說辭,稍加改動,變成“身份證和手機一起被偷了”,“真的很抱歉……我也是迫不得已。”她支付了足夠的住宿費和押金。錢總是比語言更有說服力。“我不是壞人,明天就走,今天确實是太晚了……”
“沒事!沒事,理解!”
男人短粗的食指摩挲着鼠标按鍵,“不要緊,你住下吧,叔叔相信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是壞人,哈哈。”
像是為了緩解尴尬,男人幹笑兩聲,大度地把房間鑰匙遞給了她,“去吧,就在一樓,喏,走廊最裏面,屋裏有衛生間。”
“謝謝您。”
“別客氣。”
男人笑盈盈的,“當自己家一樣。”
總算找到了今夜的落腳點,她從一個家輾轉至另一個家,反正都不是她的家。有人的家裏有花園,傭人,壁爐和按摩浴缸,有人的家裏只有一張桌子,一根晾衣杆,和一張一米五寬的床,漿白色的床單,散發出令人安心的漂白劑香味。屋外不時傳來電視劇的背景音,隔着市井、行人與層層樓宇的遙遠的喧嘩聲,她反鎖了屋門,卸下背包,準備去浴室洗漱,早些休息。
浴室窄小,她靠在門後拿着花灑放水,冷水要放一會兒才能變熱。“沙沙”的流水聲充斥着密閉的小空間,聽得她發起了呆,腦袋放空,熱水白流了近一分鐘才回過神來,關掉了水龍頭。屋子裏卻還是有某種異響。
咔噠咔噠。不是水聲。
——是有人在擰她的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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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引用自三島由紀夫《薩德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