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炸彈倒計時般的半分鐘過後,隔間外的腳步聲竟然真的退了出去,關上了衛生間的門。隔壁的男人把煙蒂丢進便池裏,明火遇水,“嗤”的一聲熄滅,被他放水沖掉,接着就是長籲短嘆,衣物窸窣,他似乎挂斷了電話,吸了吸鼻子。

“朋友?”

虞百禁輕輕地把我放到地上,敲了敲我們中間的隔板。“你還好吧?”

“哎?嗨。”隔壁的男人像是沒料到我們會跟他搭話,“沒啥,家務事兒。怪丢臉的。”

我撩起衣擺,使勁擦擦嘴,順便對虞百禁比了記中指,打開隔間的門,讓他先出去,像任何一個如廁完畢的人那樣,走到洗手臺邊、擰開水龍頭;我則在流水聲的遮掩下,拿起牆角的保潔工具,抽出長長的拖把棍,別在男人那間的門把手上。

“正常。戀愛就像種花種樹,你以為你已經盡心竭力,百般呵護,來年等着收獲,它卻還是枯萎了,不僅沒有結果,還讓你過去的付出都白費,留給你一場空。”

虞百禁關上了水龍頭,緩步接近衛生間的門,側耳谛聽,同時向我投來一記詢問的眼神,我點頭,拔出穿在皮帶扣裏的彈簧刀,示意我已經準備好。

隔間裏的男人又嘆一聲:“兄弟你說得在理……我就是自己鑽牛角尖兒,你讓我放下,一時半會兒的……我沒那麽快走出來。你懂吧?”

“噢。”

虞百禁笑了笑,“多待一會兒也好。”

門向裏打開,埋伏在外面的人被他拖住衣領往下壓,伏低的後背充當我翻身出去的鞍馬,我一腿抽在向我們撲來的第二個人側臉上,趁他失衡歪倒時割斷他的喉管,他一槍打在天花板上,來不及還擊便斷了氣,隔間裏的男人聽見動靜:“啥、啥聲兒啊?

“我門怎麽打不開了?兄弟!幫幫忙!”

一道紅痕甩在被他反複推搡的米色窄門上,黏糊糊的血漿往下淌。虞百禁把扭斷脖子的屍首放平在地,說:“你稍等,我去叫服務生來。”當胸一腳,将第三個跟蹤者踹出酒吧後門,用搶來的槍爆掉第四個人的頭,把兇器還給屍體,抹掉指紋,一串動作連貫無比,我追上他,無暇再去管那個剛失了戀、一開門又要直面死屍的倒黴男人,祝願他以後情路平坦,早日成家,別再遇見我倆這樣的人。

酒吧後門就在男衛生間左邊,聲控燈下是一節盲腸般的應急通道,随處可見被踩扁的煙頭和幽綠的黴斑,門被翻滾的人體撞開,室外是大片雜草亂生的荒地,鋪滿硌腳的石子,暖色調燈光與人聲斜斜地烘托兩旁,分別是旅店前門和後身的停車場。我關上身後的門,虛着嗓子對虞百禁喊:“留個活的!”

可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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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百禁垂首看向腳邊了無生氣的死人,指尖蹭去臉上的血點,又指指自己,像要讓我主持公道。

“他先朝我開槍的。”

……

“我早晚被你氣死。”依稀有攢動的人影從旅店前門包抄過來,應急通道內也響起逼近的腳步聲,我拉起虞百禁奔向停車場,開上我倆的車,奪路而逃。

車開出去五分鐘了,沒有追兵,沒有突襲,沒有反常的鳴笛和異樣的打光,夜路幽靜,導航提示我偏離了預設的行車路線。掉頭。前方三百米路口左轉。請靠右行駛。前方二十公裏,即将進入某縣。清冷的無機質電子女聲中混入了虞百禁的低音,“寶貝,生氣啦?”

您已偏航。

“因為我沒留活口?”

您已超速。該路段限速六十公裏。

“可我不殺他,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們,套出情報要花時間,屍體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我們還是得逃。”

請減速。

“綜上所述,殺掉一個我們就會少一個追兵。等你生完了氣,和我談談好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沒有。

我沒生你的氣,你是對的。我竟然覺得你做得對。那個人死或不死,我們都被逼到了這一步。這是對方的錯,不是你的。可我接受不了。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人。手上沾過血,就洗不幹淨。殺人不是游戲,不是比賽,更不該是解決問題的最終手段,你懂嗎?

見鬼,吵死了,怎麽關掉這個破爛導航?

我踩剎車,停在路邊。車載導航停止了喧嘩。夜風逐浪,當我們再一次被寂靜淹沒,他緩聲說,不太懂,但是知道你不喜歡,不高興了。抱抱你好不好?

“過來。”

我抱住他。

“對不起。”

殘存着血腥味的手指,緩慢而輕柔地摸我的頭發,從上到下。“我會懂的。總有一天會懂你的。”

他少有顧慮,從不煩惱,制造出困擾的人就鏟除掉,所以生活圓滿得像一輪新月,縱使有陰影和斑駁,也總是清冽的、平等的籠罩着我,我堂皇的正義和見不得光的邪惡。如此令人安心。

我埋在他頸窩裏深而長地呼吸,雙眼發直,搓撚着自己指甲縫裏幹涸的血漬。

愛上死神的人,遲早會成為他的同謀。

我倆在匝道旁抽了支煙,喝了點水,小坐片刻,等到心跳漸趨平穩,驅車駛入了R市周邊的縣城。

此時深夜剛過十點,整座小城就昏昏沉沉睡去大半,我們開過四五條街,只有一條還亮着燈,尚在營業的店鋪掩着珠簾,熒光燈牌肉感十足,是妖嬈的豔粉色:按摩,洗頭。我加快車速,又轉過一個路口,一邊是菜市場,另一邊是正在拆遷的危樓,樓體被剖開,像外露的髒腑;再往裏開,經過無數緊閉的門戶,總算被我們找到一家——錄像廳。

充滿年代感的稱謂,甚至達不到影院的規模,屈居在一家房産中介底下,笨重的旋轉門邊貼着上個世紀的褪色海報,《雨中曲》,《霸王別姬》,《泰坦尼克號》,還有一塊寫着粉筆字的小黑板:“午夜連映特惠:喜劇片,僵屍片,随機放映專場。”虞百禁說:“就這兒了。”

我倆把車停在一輛桑塔納和一輛金杯中間,罩上防雨遮光的車衣,連跨幾級臺階,進入了錄像廳。

大廳裏游蕩着一股恹恹睡意。頂燈昏黃,地板滑膩,售票處壓根兒沒人值班,櫃臺上鋪了件棉衣,蓋着櫃子裏早已冷卻的爆米花和薯條,最亮的兩處光源來自牆邊的抓娃娃機,我和虞百禁湊近去看,每種娃娃都醜得離奇,布縫的腦袋上長着黴菌似的毛發,拷問着現存人類的審美和想象力。我幾乎被醜愣住了,一轉眼,虞百禁已經翻躍過檢票口的通道閘機,當着蜷縮在椅子上酣睡的檢票員的面,從裏面朝我揮手。

我用氣聲質問他,你怎麽能逃票!他用同樣的氣聲回答我,難道要把人家吵醒,就為了買兩張票?睡眠多麽寶貴,我們倆還沒得睡呢!

我無話可說,偷瞄一眼睡得分外安詳的檢票員,嘴角挂着嬰兒般的口水,令人歆羨。我心一橫,搭住虞百禁伸向我的手,翻進了閘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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