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通道不長,牆布是豔俗的深紅色,裝修也過了時,越往裏走,越有種時光逆流的倒錯感,一切都很舊,像許多個時空壓縮疊加,不知在另一個平行宇宙,我和虞百禁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但願他倆不必殺人、逃亡,可以在周五下班後約會,帶着爆米花和可樂去看電影。

一號廳是喜劇片,沒有人笑;二號廳是僵屍片,沒有驚叫。三號廳是随機播放,很看機緣,我和虞百禁決定賭一賭,進了三號廳。

拉開隔音門,沉滞的空氣被攪渾,有一種污濁的暖意。場內看客寥寥,稀稀落落分散而坐,我倆就近選了最後一排居中的空位,離我們最近的觀衆也在兩排開外,看剪影是一男一女,男的坐姿歪斜,一條胳膊搭在女的座椅靠背上,打了個帶響的哈欠。

大熒幕上也是一男一女,在開車,紅綠兩色的路燈光從他們的前擋風玻璃上交替輪轉過去,女人講法語,說:“不,皮埃羅。”男人叼着煙,說:“再跟你說最後一遍,我叫費迪南。”虞百禁探身靠向我,我也将耳朵湊過去,聽他說:“我喜歡這部電影。”*

“我知道,”女人說,“不過你不會唱《我的朋友費迪南》。”

“我會唱,”男人說,“關鍵是你想不想,瑪麗安。”

“我想。”女人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我也是,瑪麗安。”

“我把手放在你膝蓋上。”

“我也是,瑪麗安。”

“我在吻你的全身。”

“我也是,瑪麗安。”

前排的男人“哧”地笑了,“真沒勁。”

嬌嗔的女伴用手打他,他嬉笑着作勢親吻她。在欲拒還迎的調情與騷動聲中,電影裏的男聲伴着吉他歌唱:“你是如此美麗,我的愛人。”

虞百禁拔出槍,手腕輕擡,男人前排的椅背上多了個彈孔。他的背影凝固,嬉笑止住,另一重音色便得以顯現,微弱而持續——爆米花灑在地上的聲音,像缺少耐性的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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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虞百禁放輕了嗓音,以一種文明、和善的分貝說,“能請你們安靜點嗎?打擾到其他人觀影很不禮貌。”

沒人回應。電影裏換了個女聲唱:“我的愛人,你從未承諾要一生愛我,我們從未海誓山盟,因為你我,從不相信自己會墜入情網,我們是如此的變化無常。”

前排的男女相互推擠,難掩驚慌地往錄像廳外跑,同一排的另外兩個人也跑了,邊跑邊回頭看我們,只留下捕鼠夾似的彈簧椅座,和被打穿的爆米花桶。虞百禁模仿着法語的發音小聲哼唱:“哦,我的愛人。”

身着天藍色浴袍的女主角把早餐盤放在床邊,床尾趴着一具男屍,大頭朝下,脖子上插了把剪刀。我說:“很有趣。”

“對吧。”

一部有些晦澀的、由意味不明的靜物和穿插于其間的詩歌串連而成的影片,有時沒有配樂,只有男女聲交替的旁白,像對話,像朗誦,有時配樂又變得驚悚,刺耳;有時鏡頭很長,轉得人頭暈,有時鏡頭定住不動,拍女人松散的發髻,男人一根接一根抽煙,他們合力用酒瓶敲昏另一個人,随後駕車逃跑。他們開的是一輛标致404。

“困不困?”虞百禁捋了捋我有些蓄長的額發,“困就睡一會兒。”我強忍住眼眶裏的熱淚,“不。”

熒幕上的男女又在朗讀詩句。

> ——一共是

>

>

> ——是部冒險電影

>

> ——血色王冠

>

> ——一共是

>

> ——“夜色溫柔”

>

> ——這是個愛情故事。

>

可惡的愛情片。我在心底罵了一句。我要陪他看完。

就算世界末日,地球毀滅,下一秒有人沖進錄像廳用槍指着我的頭,我也要陪他看完。

男人和女人來到了法國中部的一座小城。他們點了飲料,借了電話,然後琢磨着怎麽付錢。他們已經被通緝了。

“沒準我們倆也被通緝了。”我低聲說,“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我們走到哪兒都有人跟着。”

“讓他們別跟了。”虞百禁低頭親了我一下,“我們在約會呢。”

我們從來沒約過會。沒挑明過,認可過彼此的關系,我竟敢大言不慚地稱他是我的前男友。我失笑出來,歪頭靠着他的肩膀。

“在笑什麽?”

“我自己。”

“你怎麽了?”

我不能否定你,切割你,作為我和這個世界僅有的一線聯系。你是我唯一愛過的人。

“沒什麽。”

“你也有事瞞着我。”

“時機成熟了再告訴你。”

可惜,沒堅持到片尾我就昏睡過去,不省人事,再醒來時,熒幕上的影片都換了一部,不是法國片,而是香港片。我身上蓋着虞百禁的外套,睡得要從座椅上滑下去,兩只腳都麻木,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我在哪裏:一座小縣城的錄像廳,坐在我身邊的男人是虞百禁,我的同夥,幫兇,共犯。今天是我們旅程的第七天。

“切,有多愛,才認識七天。”影片中的女人哽咽着說,“不就是愛他的錢?你不用這麽牽腸挂肚。

“誰知道,真的是好牽腸挂肚。”

黑沉的錄像廳各處響起隐微的啜泣聲。

“我真的好想念,好想念我老公。”*

我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動靜有點大,可能還沒醒透,手和嘴都不由自主,往虞百禁臉上摸過去。

“你在哭嗎……?”

嗓子有點啞,我咽了口口水,指尖所及之處卻是幹燥的,溫暖的。他握住我亂摸的手,輕聲問:“醒了?”

“你哭了嗎?”

我揉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臉,這樣他就不能假裝,不必遮掩,可他确實沒有哭,我湊得再近,都沒看到一滴眼淚。前排有人哭得吸鼻涕。我摸到他顫動的睫毛,他說:“你擔心我哭啊。”

“嗯。”我也吸鼻子,“那樣我要哄你啊。”

他不再說話,唯有握着我的手緊了緊,光與影在他臉上追逐,交融,離散又聚合,他說:“我現在要哭了。”

我收回手,縮在他的衣服下面。我問他:“上一部電影的結局如何?”

“皮埃羅死了。”

“他叫費迪南。他怎麽死的?”

“他把自己的頭和炸藥捆在一起,自殺。”

“噢。”

我打了個哈欠。“這部片講的又是什麽?”

“這個女人老公死了。她出了場車禍,從那以後,左眼就能見到鬼。”

“恐怖片。”

“愛情片。”

“怎麽又是愛情片。”

他看得津津有味。“我死後也要變成鬼纏着你。”

“別。”我把衣服還給他,讓他穿回去,“我馬上吞槍來陪你。”

“好感人。”

“是的。”

我說,“牽腸挂肚。”

*電影《狂人皮埃羅》,1965年,導演:讓-呂克·戈達爾

*電影《我左眼見到鬼》,2002年,導演:杜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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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心向大家推薦阿百喜歡的這兩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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