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容晚晴趴在便利店的高腳桌上睡了半宿。淩晨醒來,無邊無際的夜潛伏在窗外,一種沒有縱深的黑。打工的女大學生又在店外面的臺階上抽煙,亮眼的發色蒙了層霧氣。店內只有她一個人,像一只被養在夜光水族箱裏的魚。
桌上的酸奶盒、飯團包裝袋和啤酒罐都被收走了,前半夜她們閑聊,吃夜宵,女生推薦的菜色:番茄奶油炸豬排溫泉蛋蓋飯,酸辣檸檬無骨雞爪配橙子草莓接骨木啤酒。吃完了,女生玩手機游戲,給容晚晴看她在游戲裏的ID:燕麥榛子抹茶巧克力脆脆鯊。容晚晴說,你喜歡的東西名字都好長。女生撓頭,說,那你簡稱我為小麥好啦。
小麥十八歲,俄語專業,成績不太行,酒能喝好幾瓶,朋友一大堆,今天和這個去看live,明天和那個去蹦迪,生活費不到月中就見底,“所以才來打工。”
她紮起披散的頭發,向容晚晴展示耳部以下的鏟青,“上個月染頭發,下個月還想紋身、打耳洞。”她老成地嘆氣,“人類的欲望是無窮盡的。”
“有欲望是好事。”容晚晴微微笑,“證明你對這個世界還沒厭倦。”
“難道你厭倦了?”
“稍稍有點。”
她纏着創可貼的食指和拇指合攏,一只眼閉起來,嘴邊笑出淺淺的梨渦。“有一顆花生那麽多吧。”
那笑晃進了小麥眼睛裏,她低下頭去,感覺自己就是那顆花生米,被人拿在手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深夜兩點半,便利店的門又開,進來一個醉步踉跄的男人,酒氣熏天,小麥臉色驟變,警惕性驚人,閃身擋在容晚晴身前,手碰到容晚晴的膝蓋,問她,是不是來找你的?她聞到小麥頭上護發精油的香氣,漂染過太多次,發梢有些幹枯,卻神奇的會引人想象它的觸感。她說,不是。
小麥這才松一口氣,回到收銀臺裏,給男人結算一瓶酸梅汁的錢。男人聞起來就像吐在了自己身上,或是掉進了泔水桶。小麥閉着氣給男人掃碼,在憋死前送走了這位移動的酒囊飯袋,再想回窗邊去,容晚晴已經趴在一桌飯盒與酒瓶間睡熟了。一襲烏發鋪了半身,臉埋在臂彎裏,均勻的呼吸吹得額發一起一伏,手心裏窩了張硬挺的卡紙,被受傷的指頭捏着,捏得很緊。
睡了場局促的短覺,容晚晴伸伸懶腰,裹緊外套,也去到店外面,跟小麥并排坐,小麥有點不太自在地挪開了一拳的間距,嘴裏的煙頭往上翹,沖她晃晃松散的煙盒。
“抽嗎?”
鬼使神差似的,容晚晴從煙盒裏抽出一根,小麥遞來打火機,護着火幫她點燃,她幹吸一口,咳嗽聲在空蕩蕩馬路上回響。小麥大笑:“猜你就不會。”
容晚晴望着指間明滅的火星出神。小麥把臉轉到另一邊去吐煙,白霧扶搖直上,又被乍起的夜風吹散,氤氲了兩個人的臉。她猛地把煙蒂往地上一丢,朝着黑夜的彼端吶喊:“能不能發生點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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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鐘情!喪屍圍城!被外星人抓走!轉生成異世界勇者!什麽都行!來點刺激的!”
回聲空響。容晚晴笑她,但不是嘲笑,“你不喜歡現在的生活。”
“一點點。”她也朝容晚晴比劃,“一顆花生那麽多。”
“這樣說顯得很無病呻吟吧。父母都健在,離了婚也沒虧待我;有錢賺,不挨餓也不受凍;有朋友,一直受周圍人的關照,這種程度還不滿足,在網上刷到這類投稿我都要罵兩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小麥拍拍褲腿,“我也說不上來。你呢?你比我大幾歲,有沒有經歷過特別刺激的事兒,講來聽聽。
“家暴就算了。閑聊而已,不勉強——”
“有喔。”
細長的女士煙燒到半截,還剩不到兩寸的長度,容晚晴将它銜在齒間,讓氣流在她體內轉了一個來回,又傾吐而出。瞬息之間,她就消化了那些難以下咽的苦澀和規則,使其為己所用,她渾然成了另外一個人,而這或許才是她真實的面孔。
“我被綁架過,算不算?”
七歲那年,剛上小學,她和段問書曾經一起被綁架,在學校組織的課外活動課後。
十六年前,記憶早已被磨損得失實,她甚至記不清,在滿是權貴子弟、嚴加看守重重防護的貴族學校裏,綁匪是如何鑽的漏洞,擄走她和段問書的。
起初她甚至以為是游戲。使用變聲器的綁匪給他倆戴上眼罩,帶去了一處封閉陰涼的空間,像防空洞,走道冗長,毛坯地面,被強行拉開、捆在兩把椅子上時,容晚晴才意識到事情的異變,比自己還小半歲的段問書已經哭得震天響:“放開我!你們是壞人!”她則因為過度的驚吓和恐懼喪失了反應,大腦和軀體切斷了聯絡——種種原因,她沒有出聲,也正因此,她的嘴沒有被堵上,只能聽見段問書嘴裏塞着異物發出的“唔唔”聲,間雜着不成調的哭泣。
“來。”
本音被變聲器所扭曲的綁匪把老式翻蓋手機遞到她耳邊:“給你爸爸打電話,五千萬就放人。”
七歲的容晚晴許久沒說話,校服裙褲下面的花邊短襪被踢髒了,小腿也青了一塊。
“我值五千萬,還是我們倆?”
她居然擡起頭問綁匪。
“你要五千萬,還是你們都要?”
綁匪到底是不會上小孩子的當,當即笑了場:“小小姐,你在推測我們的人數?真機靈,得留你一條命,長大了是棟梁。
“至于那邊那個鬼哭狼嚎的,再哭就把你舌頭割了。反正我們只需要一張嘴談價錢。”
“不……不行。”容晚晴嗓子裏壓着哭腔,險些連人帶椅子栽倒在地上,“他是我弟弟。叔叔,求求你們別傷害他……我給我爸爸打電話。”
“喲!這小姑娘。”周遭笑聲四起,“還詐我性別呢?行啊,有出息,人上人,比我們強。”
依照綁匪的要求,她一邊背父親的私人號碼,一邊想靠聽聲辨位推斷出段問書的所在之處,離她有多遠,“我也好怕,說不怕是假的。”多年後的她回憶起來,并不試圖加以美化,“我也好想哭,可我弟弟先哭了……我得保護他。
“如果這時候必須有人站出來,那就一定是我。”
燃盡的煙在她指間熄滅,她對小麥說:“我是被逼上了絕路什麽事都敢做的人。哈哈,看不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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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黑了,她本來就是切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