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看電影很容易讓人忘卻時間,這一點我最有發言權。多少個漫漫長夜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唯獨今夜,我不願夢見的人就坐在我身旁。
起初我不理解,他為何如此沉迷于電影,虛構的情節,影射與假想,我又不能頂替裏面的角色,活在一卷卷圓形的膠片裏。如今我卻漸漸懂了:正是因為不理解。
倘若真有神明存在,我們都是祂的造物,虞百禁卻是其中的異類,他無父無母,像個精怪一樣橫空出世,還沒學會怎麽“做人”,電影即是他的教材,生動,典型,虛實結合,只花幾個小時,就能體味百樣的人生。
左眼能看到鬼的女人反複和長着同一張臉的男人墜入情網;年輕的父親和女兒在泳池邊度過無所事事的假日;總把任務搞砸的超級英雄;寫不出小說的作家;誤入兇宅的少女,她屏氣懾息,躲在衣櫃裏,雙手緊握着鎏金燭臺,準備給門外的鬼怪迎頭一擊。
“咚!”
男人俯卧在地。
容晚晴右手舉着一只木頭板凳,砸向了趁她洗澡時入侵她卧室的男人,男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卻還匍匐着去拽她褲腿。
“媽的……臭娘們兒……敢打我?”
板凳又接連砸下兩次,男人短粗的手指才松開,笨重的軀體滾倒在卧室中央,那件溫厚的手織毛衣翻卷上去,露出氣球似的肚子和解開的皮帶。
他連皮帶都解開了。
容晚晴渾身都在抖,亂發蒙在臉上,頭腦卻冷得像冰窟,扔下板凳,踩着滿地散亂的空衣架,拿起放在牆角的背包,大步跨出被男老板用備用鑰匙捅開的門,朝外走去。
行至前臺,她還能聽見自己牙縫裏“嘶嘶”的吸氣聲,汗水濕冷,體內卻像有股火在燒,經年日久,颠撲不滅。她知道那是憤怒,是每個女孩自出生起便加諸于身、再多規訓和美德都不能教化的蠻力。
發火是失态的。父親和禮儀老師都這麽說過,誰先陷入癫狂,誰就先失去自我辯護的權利,在看客眼中,只是個張牙舞爪的瘋女人罷了。所以她會保持鎮定,優雅,任憑怒火滔天,灼傷肺腑——掀翻桌子,把顯示器、音響、茶杯和煙灰缸都掃到地上,摔得爛碎,一股股連接線腸子似的蕩在半空。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民宿。
從S國回來後,她不間斷地看醫生。心理醫生是父親請的,他的故交,瘦削高挑的女性,五十多歲,剪着男式的短發,脖頸修長,不茍言笑,每周四下午兩點都準時到療養院與她見面,進行約兩小時的心理疏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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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認為她需要疏導。槍傷已經痊愈,不耽誤她每天爬樓梯,去圖書館,和迢迢散步;睡眠持久、踏實,胃口也不錯,中午多吃了半碗飯,午休醒來精神飽滿,坐在兩人座的短沙發上,臉上永遠挂着肖像畫般得體的笑容,準備好應接所有的關懷與質疑,琴弦般細長的女人卻在她對面坐下,直言不諱地問:“恨不恨那個人?”
“哪個?”
“假扮成你的朋友,卻是來殺你的人。他還打傷了你一條腿,”女人問,“給你一把槍,想不想報仇?”
走在大學城附近的街道上,她背着雙肩包,穿着休閑,跟那些沒出校門的大學生們無甚區別,垂在袖口下的手指卻一抽一抽,姿勢古怪。她的指甲劈了,适才掄起凳子砸人的時候太過用力,沒收住勁,此刻腎上腺素退卻,把憤怒和瘋狂都帶走了,她的手指卻仍彎曲,伸直,食指朝前,拇指朝上,擺出孩童們常用的一種手勢。
“槍。”
她對心理醫生說,“他倒是教過我怎麽開槍,可我當時吓壞了,沒打中。其實還蠻好奇的,打中了會怎樣。”
她盯着自己滲血的食指。
——有把槍該多好。
“歡迎光臨。”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感應門自動滑開兩旁,蹲在店外臺階上抽煙的女生随之站起,顧客已經背對着她走進店裏。她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七點半,争分奪秒往嘴裏裹了口煙,她踩滅煙頭,返回了自己的崗位。
容晚晴進來的時候,收銀臺裏還沒有人,等她拖拖拉拉逛完三排貨架兩臺冷櫃,收銀臺裏就多了個瘦瘦的女生,十八九歲的樣子,長及鎖骨的中發,染了半藍半綠,襯得膚色愈白,素顏,比起過分鮮豔的發色,五官顯得十分寡淡,像鉛筆畫上去的,單眼皮,一身煙味。容晚晴拿了單價最便宜的礦泉水,一包創可貼,和一句不知有沒有必要問出口的話一起放在收銀臺上:“這裏晚上不打烊吧?”
“不打。”
單眼皮由下至上、又由上至下地端詳她,落在她洇血的指尖上,雨滴似的彈了開去。“……有什麽事?”
容晚晴指指靠窗的排座。“可以坐一會兒嗎?”
女生狐疑地點點頭。
“謝謝。”
她卸下背包,坐在一排空椅子上,燈光照徹周身,使她感到安全。在包紮傷處前,她想問問店裏有沒有水池或洗手間,“嘩啦”一聲,一串鑰匙被扔在不遠處的桌面上,隔着她的背包,便利店店員拉開椅子坐下來,示意她:“先把指甲剪短,別讓它再劈開。”
容晚晴定睛看,一把指甲剪混在鑰匙串裏,尾部挂了個心形的小吊墜,離她有點遠,得伸長手才夠得到,女生見狀,又把鑰匙串朝她推了推——場面有點好笑,兩個女性都害怕冒犯到對方,誰也不敢貿然離得太近,就那樣相隔甚遠地對坐着。
“喂。”
藍綠頭發的女生用混混般的口吻問道,“你是我學姐嗎?”
“不。”容晚晴剪指甲,半透明的月牙和染着血的月牙片片剝落,“我不是這個學校的。”
“來找朋友?”
“也不是……”
“被家暴了?”
“……”
還是挺疼的。容晚晴皺眉頭,創可貼在指尖纏一圈,把破裂的心也裹緊。女生咂了下舌,“算了。你喝酸奶不?店裏有臨期的,不要錢,随便喝。”
容晚晴驚呆了:“……免費嗎?”
“對啊,我都白喝。我來這裏做兼職時薪才二十塊,連杯酸奶都喝不得了?”
女生跳下椅子,來到冰櫃前,像翻自己家冰箱一樣輕車熟路,找到貼着“特價”标簽的那一欄,又問她:“喝什麽口味?有藍莓和猕猴桃。”
“藍莓吧。”
“喏。”
杯裝的藍莓酸奶遞了過來,女生喝猕猴桃口味的那杯,叼着吸管,等待誇獎似的站在她面前,又酷又驕橫的。
“今晚我當班,你就待在這兒。”
女生一只手插褲袋,腕子以上都是紋身,“我看誰敢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