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我和虞百禁從三號錄像廳出來,外面天蒙蒙亮。一號和二號廳也陸續有觀衆離場,好多張困倦的臉,帶出一股悶熱難聞的風。逆着行人們往裏走的是睡眼惺忪的檢票員,路過我倆身邊時、面帶疑惑地回過頭來一番打量,仿佛在夢裏見過我們,醒來後又抓不到頭緒。随後便先我們一步,踏進男衛生間,大聲咳嗽、跺腳,弄亮聲控燈。
衛生間裏鋪着牙齒般細小而密集的馬賽克瓷磚,公共區域的水池上方是橫跨整面牆壁的半身鏡。我借來虞百禁的剃刀刮胡子,擠了點免費供應的洗手液,勉強打出泡沫塗在臉上,再不修修邊幅,鏡子裏的人就沒法看了。
“餓了。”虞百禁邊洗臉邊說:“待會兒出去找點吃的。”
“你一晚沒合眼都不困嗎?”我問他。
“我的最高記錄是七十二小時沒合眼。用我們這行的黑話叫‘趴活兒’,針對那些私人安保比較周密,要等待時機出手的長線任務。”他甩着手上的殘水,順勢理了理散亂的額發,“你也做過類似的工作吧?”
“每一個你的‘長線任務’對面都有一個夜不能寐的保镖。”
我嘆着氣,随手撿了一段回憶,“有一次,護送雇主橫穿邊境的雨林,跟一夥雇傭兵交火,對方有援兵,就埋伏在雨林裏,随時可能劫我們的貨,我大概……”我沖洗下巴,髒水打着旋兒流進水池底部的管道口,“六十多個小時不吃不睡,身體裏像上了發條。你懂我的意思。”
很微妙的,我能對他坦言這些往事,不必為了幫助聽者理解而添加注腳,也無需笑納禮節性的“共鳴”和同情,我知道他能懂。“要像了解你的同伴那樣了解你的敵人”,知己知彼,莫過于此。
果然他痛惜道:“太辛苦了。”
緊接着下一句就是:“我養你吧?以後都不用這麽累了。”
“你——”
我忽地噤了聲。往鏡中看去,一位盤着發髻的中年婦女不知何時閃現在了我們背後,面容冷峻,身穿保潔員制服,一手叉腰,一手拎着拖把,正對我們怒目而視。
“腳擡起來!!!”
“……對不起。”
我倆連忙擡起腿讓保潔阿姨拖地。旋風般的墩布狂亂地卷過我們腳下,我手忙腳亂地洗幹淨剃刀,拉着忍笑的虞百禁退出了阿姨不可侵犯的領地,去大街上找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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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開錄像廳厚重的門簾,又是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昨晚還像一座空城的小縣城也睡飽了似的鮮活起來,像剛揭開的籠屜。我們所在的這條街恰好有早市,沿街的店鋪也都差不多開門營業了,我倆随便進了一家,要了湯包腸粉和鹹粥,虞百禁多點了一份糯米雞。坐下來,一方窄窄的雙人桌,我的腿在桌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腿。
我依然很餓,卻不再急于找尋能把自己填飽的一切,相反的,我有一些話,它深埋已久,腐朽卻又前所未有的生澀,讓我想要傾倒給他,為吞下新的明天騰出一片空地。
“我的生日在六月底。”我沒頭沒腦地說。
“夏天。”他也沒頭沒腦地應下來,“天要熱起來了。”
“我有個親妹妹,比我小一歲,出生在冬天,沒上完小學就死了。”
“怎麽死的?”
“被火燒死,跟我媽一起。我爸是個賭徒,欠了高利貸,應該也死了。我希望他死。”
“嗯。”
“讨債的來我家放火那天,我偏偏不在,我去學校領畢業證書,暑假過完,我就能去讀城裏最好的中學,但我沒去成。我坐火車到了南方,被一個盜墓賊認作養子,一直到他病逝,我沒叫過他一聲爸。我也不知道該管他叫什麽。只是偶爾想起這件事,覺得有點遺憾。”
“遺憾是什麽樣的感覺?”他問我。
“你和你喜歡的人從未看完一場電影,他就離開了你。”我說。
“太糟了。”他一下子意會到了,“那現在呢,你還會感到遺憾嗎?”
“不會。”
我喝了一口粥。
“我們已經看過一整夜的電影了。”
從早餐店裏出來,兩人喝着杯裝的八寶粥,步行去附近的大學城公交站。路上,小麥用手機幫容晚晴查找合适的住處,“這家蠻好的!”她指着一家相關詞條為“女性友好”的青年旅社,“我朋友去住過,女老板,婉拒男性入住的全女性宿舍,有單人間也有多人間,沒有獨衛你可能會介意,大家都用公共澡堂,不過青旅嘛,價格不高,主要是滿足社交功能……”
她把手機屏幕偏轉過去,容晚晴湊過來看,眼圈由于缺乏睡眠而淡淡的暗沉,嘴唇很薄,身上一股香甜的黑米味道。小麥又有點想逃了,“離、離這邊有點遠,公交要坐十幾站,你有零錢嗎?”
“有。”
“沒有東西忘在店裏吧?”
“都帶上了。”
車站有不少同校的大學生在等車,小麥瞥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對方也看到她,隔着站牌和容晚晴的後背探頭探腦。小麥的臉漲得更紅了,“謝謝你請我吃早餐……我陪你等車來。”
“應該我謝謝你才對。”
容晚晴笑了笑,裹着拇指的創可貼上用筆畫了個心形圖案,“你還有課的話就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幾個損友開始像地鼠一樣此起彼伏地跟小麥打手勢,做鬼臉,小麥真想拿錘子挨個兒砸他們。“我不着急,沒別的事,平時下完夜班我都睡到下午,再去上晚自習。”
“我今天也得睡到下午了。”
“你到那裏安頓好了就休息一下!可別再回家了。”聽起來,小麥仍對她被“家暴”一事介懷不已,“他動一次手就有第二次,堅決不原諒,不妥協,不要心軟。”
“我知道。”容晚晴說,“我記住了。”
“那我——”能留個你的聯系方式嗎。小麥想這麽說,又想起容晚晴沒帶手機,再追問下去,意圖有點太明顯了,只好作罷。誰知剛把話咽回肚裏,就聽到容晚晴略帶笑意的聲音。
“要擁抱一下嗎?”
小麥的朋友們無聲地沸騰了。她則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抱住了容晚晴,雙手抓着容晚晴的背包,後背被輕輕地拍了兩下。
“有緣再見。”
她站在原地,目送容晚晴上了公交車,隔着車窗和她揮手告別。滿載的車開出去好遠,小麥坐在候車亭的長椅上嘆氣。她的朋友們簇擁兩旁,沒人說話。良久她才出聲:“感覺是直的。”
“又來啊大姐!”
一堆巴掌落在她頭上。
“再喜歡上直女試試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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