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從大學城開進市中心又駛向郊區的長途公交,像一根線将新舊不一的城市風貌縫合在一起。容晚晴靠窗坐,鄰座的乘客換了好幾撥,近兩小時的動蕩過後,她終于抵達位于X市另一端、那家據說只接待女性住客的青年旅社。
帶別院的兩層小樓,文化石白漆外牆,低矮的屋檐和原木色家具,再無其他花哨的裝潢。老板是個三十歲的小個子女人,身材健美,暴曬出來的深色皮膚,笑時盡顯一口白牙,頭發和眉睫都很濃密,說話聲也洪亮。
“沒帶身份證?騙人的吧!肯定是離家出走,怕你爸媽找來。”
“……”
櫃臺前的容晚晴笑容依舊端莊,額角滑下一滴小汗珠,“嗯。”
旅社一樓是公共區域,兼具書吧水吧會客室等多重功能,牆上挂滿了老板的專業潛泳設備和潛水協會頒發的證書。沙發區和吧臺邊閑閑散散坐着幾個女人,有的看書有的煮茶,各忙各的,聞聲都朝前臺望過來,聽語氣是這裏的長租客。
“老板,上個月是不是也有個離家出走的?”
“上個月還是上周?”
“上個月月底嘛,來了個高中生小妹妹,說她繼父對她動手動腳,不敢回家……你們都不記得了?”一個抱着吉他卻不太會彈的女人說,“噢,那天我和老板、還有106的兩個姐姐在,你倆不在……小妹妹的媽媽找過來,非要帶她回去。”
“她回了嗎?”
“不肯呀,鬧呀。鬧到最後七七八八全說了哇。”煮茶的女人接話,“你們不曉得那天多精彩,我們四個在這裏,對簿公堂一樣的。那個小姑娘的媽媽從頭到尾蒙在鼓裏,還報警了。說我們包庇她女兒。”
“我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容晚晴說,“給我一個床位就行。”
老板定定地看她半晌,“好吧。有需要就找我。衛生巾啊棉條啊前臺都有。”她給了容晚晴一把小鑰匙,“你住205,雙人間,公共浴室在一樓。可以不?”
“好。”
“別一個人在房間裏悶着,下來玩兒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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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走出櫃臺,加入沙發區幾個女人的談話,上一位離家出走的女孩還要在她們的對話裏哭喊和怒號一陣子,不會太快地泯滅和不了了之。
而容晚晴找到二樓的五號房間,就再也沒邁得出那道門。扔下包,面朝下,一頭栽倒在散發着柔順劑香味的素色床單上,連室內陳設長什麽樣都沒細看,意識便淪入了睡眠的深水之中。
空着肚子睡到傍晚,再睜開眼,同屋的另一張空床上多了個布丁色的雙肩包,拉鏈上挂一只小象挂飾,長鼻子翹翹的。容晚晴從床上爬起,一道細弱的女聲從床尾後方響起。
“我吵醒你了嗎?”
“不……沒有。”她忙說,捋了捋睡偏的頭發,屋裏沒開燈,看不清另一位住客的長相,只聽嗓音,是雲朵和綿羊那樣柔軟無害的女孩,怕生,不善社交,緊張時會頻繁使用一些含糊而無意義的拟聲詞,“你好,我是……你的室友。”
“你好。”
燈亮起來,灼目的光使得容晚晴眼眯成縫,女孩拎着一只保溫壺走過來,放在兩人共用的書桌下面。“我打了壺熱水,你想用就用哦。”
“謝謝。”
女孩短發,穿一件穿費爾島毛衣,針織過膝裙,臉型和眼鏡框都圓圓的。容晚晴問她:“你有聞到什麽味道嗎?”
“啊?哦!”女孩怔了怔,羞愧道,“我都忘了,她們……她們在樓下燒烤,讓我問你要不要吃……”
“誰發起的?”
“老、老板呀。”
容晚晴和女孩一起下樓,到別院裏去。晚霞像一杯加了蝶豆花的橘子汽水,喝下去的每個人都能成為朋友。六七個女人在院子中央支了燒烤架和露營桌,烤肉的油香能高高飄進二樓敞開的窗子裏,隔得老遠就能聽到她們談笑,其中老板的笑聲格外有辨識度:“我虧什麽,買肉的錢都是你們付的。我坐在這兒吃現成的,過得不要太滋潤。”
“手機放一放。你看着火,我去拿調料。”
“我在看時政板塊的推送。五月份競選,我肯定要把票投給顏璧人。”
“我們幾個老阿姨會不會太吵了,新來的小妹妹們都吓得不敢過來。”
“你們兩個要吃嗎?”
隔着油煙和飛揚的炭火星子,中午見的那位彈吉他的女人,遙遙地朝她倆招手:“一起吃點吧?老板很愛搞BBQ啦,用你們的住宿費買的吊龍和牛舌,不吃白不吃,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圈女人哄笑,坐在折疊椅裏的老板一拍大腿,“我這是好客好不好!”
“快來坐啊!肉烤好了!”
纏着創可貼的手指動了動,容晚晴在自己臉上摸到笑容。她問自己的新室友:“想不想去?”女孩躊躇着挨近她,她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們也可以回房間去,吃點別的,我陪你;又或者,你想一個人呆着——”
她們坐到露營桌邊,拘謹地夾緊雙肩。兩只剛從塑料包裝裏拆出來的一次性碟子裏摞着幾片烤肉,最下面的火候沒掌控好,焦了半邊。“不好意思哈!”燒烤架前掌廚的女人說,“剛上手不太熟練,有點兒糊,新烤出來這批挺好……”
容晚晴壓住被風吹亂的頭發,帶頭提起筷子,卷起肉片塞進嘴裏。
“好吃!”
素昧平生的女人們從背負着各自的過往,前程,不太好的現狀也沒太壞的際遇來到這裏,相聚在這張六人座餐桌旁,共同吃了一頓晚飯。吃完天剛見黑,有人提議續攤,撤掉餐桌,搬來一箱啤酒,容晚晴和室友不喝,年紀稍大的女人們便像哄小孩似的、給了她們幾支仙女棒,讓她倆“放着玩兒”。
容晚晴哭笑不得。
坐在旅社門前的臺階上,點燃手持煙花,海葵狀的冷焰并不傷人,觸及掌心也不覺燙手,而那一刻,明明拿的不是焚香,她卻無意間聽到室友輕聲許下願望:“希望身體健康。
“希望這次複查的結果不要惡化。
“希望媽媽少些煩惱。”
焰火的冷光中,她和女孩對上視線。兩個人都笑。她數了數手頭還沒燃放的仙女棒,給哥哥許一個,給護林員爺爺許一個,給曾姐許一個,給小麥許一個——沒了。
沒有阿百的份了。怎麽辦?
她把留給簡脈的那支仙女棒點燃,口中碎碎念:“阿百呀你自求多福吧。
“祝我哥幸福!”
睡在車裏那晚,正在看煙火時,虞百禁驀地打了個噴嚏。
“誰在罵我。”
“我。”我上趕着認領。“罵了我什麽?”他問。
“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團糟。”
他捂住了額頭。
“罵就罵,講得這麽浪漫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