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九十八章
四個月前,S國深秋,十一月第一天,容晚晴躺在特護病房的護理床上,似睡似醒。麻醉藥效堪堪消退,她盯着天花板上搖曳旋轉的頂燈,如同舞會還沒結束。
然而零點已過,仙女教母的南瓜馬車一去不返,她也弄丢了一只水晶鞋——左腿僵直困于護具,胯骨以下的部分與軀幹斷聯,成了字面意義上的“身外之物”。她差點死了。
感覺很奇妙。
她試着動了動手指,擡高頭部去看腳趾,皺縮的神志才剛在體內舒展開,腦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不是自己截肢與否,而是萬一媒體在場,拍下的照片恐怕不怎麽美觀。還得花錢另做公關,把或将引發争議的圖片撤下頭版,以免影響父親作為公衆人物的對外形象。
“晴晴。”
父親就在床邊。接到她的求救電話,當晚就飛了六個時區過來陪她,她唯一的親人,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爸爸吓壞了……”
幾個月沒見,父親變化不大,既沒有消瘦,鬓邊也沒添新的白發,并非觀衆們喜聞樂見的重逢,她卻依舊深受觸動,只等容峥俯下身來、緊緊抱住自己,粗糙的大手捋順她打結的長發,沙啞嗓音裏透出日夜兼程的濃濃疲倦。
“你沒事就好。”
病房外面有人走動,喁喁低語,興許是父親的秘書,保镖,或是其他随行人員。她把臉埋進父親的肩膀後面,像小時候那樣,回避着相機,閃光燈,無所不在的視線和議論,“我哥……簡先生呢?”
“怎麽穿成這樣?”
容峥直起身子,領帶的大劍折在襯衫口袋裏,忽然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殘破的裙子,裙擺上亦真亦假的血跡。“我剛來時都沒認出你。”
他的手掌仍停留在她發間,“你昨天去哪兒了?參加什麽活動?都是哪些人和你在一起,有沒有可疑的——”
“我的保镖。”
她少有地搶斷父親的發言,若在平時,這被視為是極其無禮的行為,“他為了保護我,傷得很重……他還好嗎?”
“不用擔心,我都安排好了。”
而父親永遠是父親。寬宏,強硬,不容置疑。
“那些保镖都是些下九流貨色,大字不識幾個,連賣力氣的活兒都幹不好。我付的傭金就當打發要飯的了。”
“爸爸。”她咬着嘴唇,意欲糾正他,“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善心要用對地方。”
他微笑着,眼眸低垂,“以後別再和那種人來往。”
“我沒能去跟你道別,爸爸就帶我轉院了。理由是公立醫院設備老化,人流量大,不夠安全,他要帶我去一家醫療設施和私密性都更好的私立醫院,找專人保護我,不讓我再受到一丁點兒傷害——是的,他來了,他在這兒,那就不用怕,一切都可以交給他。他無所不能,他的決定從來不會出錯,并且你堅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好。”
“爸爸已經和當地的執法部門溝通過,他們的态度……我不太信服。這邊的警方辦事不力,尤其不願卷入外籍人士的糾紛,但是你放心,爸爸一定給你讨回公道。你中槍的時候是什麽情景,周圍有疑似是兇手的人嗎?那個人有哪些特征,回想起來就告訴我。
“為什麽要去那樣的地方?快要倒閉的酒店,連監控都查不到……晴晴,我同意你出國是想支持你進修,你和媽媽都熱愛音樂,不是嗎?你卻不專注于學業,跑去參加這種烏煙瘴氣的聚會,你的朋友們都去了?那我想你是交友不慎。我有些後悔讓你出來留學了。”
“抱歉,爸爸。”容晚晴說,“我不知道。”
“什麽?”
“我沒看見是誰開的槍。”
她轉開臉,面向窗外。
“舞會結束後,我和簡先生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遇襲,對方開了兩槍,一槍打中我,簡先生替我擋了第二槍,當時大街上人很多,很吵。”她閉上眼,“兇手大概趁亂混進游行的人群裏,逃走了吧。”
“也沒錯。”虞百禁嘆氣,“一個悲痛欲絕的失戀男人把酒廊裏的酒點燃,狼狽地從後巷離開……”
“你狼狽個頭。”我說。
“然後,你把手槍給了一位乞丐。”容晚晴為我們添茶。
“他是那條街有名的瘋子,見了女人就脫褲子,見了男人會追着打,但那晚他沒有追我。”虞百禁說,“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你扮演的是《美國精神病人》嗎?’”
虞百禁勾了勾嘴角,“我就把槍給他,說,‘對,天快亮了,我要回華爾街上班喽。’”
十一月二日,段問書飛抵S國,暈機症狀嚴重,臉色比動過手術的容晚晴還要差,趴在她床邊淚汪汪吞藥片。但他必須要來。他非來不可。
“辛苦你來一趟。”
容晚晴笑着迎接了他,“但你應該留在國內。公司的事務你剛開始涉手,正是熟悉業務的關鍵時期,反正我過些日子就回國了。”
“你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怎麽能不在你身邊呢?”段問書悶聲說,頭枕着她的被角,“外人看了會說我很沒擔當……”
“就事論事而已。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別太在乎外人的眼光。”
容晚晴用沒輸液的那只手摸摸他的頭,“那樣你也會活得輕松。”
父親在病房套間外的陽臺上打電話,她聽得到。通話線路那端是段問書的父母,也就是她未來的公婆,強烈譴責了這次的事故,“當初我們就不贊成她出國”,“玩心太大了,還沒有成人的自覺”,“代我們問候兒媳,讓她安心養傷,婚期推遲就推遲吧,他倆年紀還小,但必須成家,才算是大人,在整個家族才有話語權”,“腿上會留疤嗎?唉,那等回國後再給她安排一場祛疤手術,不然穿婚紗多難看。女孩子都有愛美之心……”
“我不嫌棄你有傷疤。”段問書微燙的額頭貼着她的手背,“只要你平安無事……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像在表忠心似的。
她不禁笑出來,喉間卻哽塞。
“你都不覺得窒息嗎?”
“嗯?”段問書燒得人有些迷糊,沒聽清她說話。
“發燒啦你,快去叫護士。”
等容晚晴能依靠拐杖和輪椅出行的時候,本地警方交出了一份誰都不滿意的答卷:他們說,犯人是一位精神失常的乞丐,被逮捕時兇器就在身上,人贓俱獲,指紋和作案時間都對得上,對其持槍傷人的指控并未供認,卻也沒有予以否認,只一個勁兒傻笑……容峥說不可能,兇手一定另有其人,轉嫁罪行給無民事能力者以逃脫制裁,另一位當事人呢?姓簡,不能聯系他取證嗎?
警方無奈表示:簡先生已提前出院,過關離境,想要申請跨境執法,我們可以幫您把案件移交給上級,但證據鏈不足,我方能力有限,會鼎力協助您找到真兇。
回家吧。
容晚晴扯了扯父親的衣袖。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本着“女兒感受第一”的原則,一行人只好在新的一年來臨前踏上返程,告別了這個承載着容晚晴美夢與痛楚的國度,回到她一塵不染的金色鳥籠。
如此幸運而又不幸。
腿上箍着護具、坐在輪椅上被段問書從機場推出來的那一小段路,她戴上了口罩,極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崩潰,不要失态,夾道的媒體和記者不斷朝他們抛出疑問,閃光燈晃得她睜不開眼,莫大的羞恥和受辱感使她話音顫抖,背卻挺得筆直,以不會被外界聽去的音量小聲說:“爸爸,我想去洗手間。”
“別在這種時候。”父親說。
她盯着自己無法自如行走的腿,交疊搭在身前的雙手繃起青筋。
“好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