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七章

琉璃被瑪瑙帶回了自己家。跟容晚晴的住所相鄰,非常典型的鄉間小屋:斜坡屋頂鋪着瓦片,混凝土牆外接木質地臺,銜住一方整潔小巧的別院。放眼望去,整個村子二十多戶人家,房屋排布相當寬裕,戶型統一,無非是窗戶開的朝向不同、誰家院子裏曬了魚幹的細微差異。容晚晴“分到”的這間屋子位于村子末尾,“分給你是什麽意思?”

我問她,“要用相應的勞動來換取?什麽類型的工作?這座島上……村裏的人,不排外嗎?”

“哥還是老樣子。”

容晚晴笑,引我們進屋內,放下門邊斜挂的簾幕——像是某種曬幹的草葉編織而成,手感柔韌,透風且遮光,“一些基礎的手工活。織魚網啦,種莊稼啦,采摘水果,甚至幫人帶小孩,這些都算。”

我環顧她當前的住處,居然和療養院的單人間布局有些神似:将近五十個平方的一居室,兼并所有生活分區,左邊床鋪靠牆,右邊書桌靠窗,另一扇窗下布置成簡潔的廚臺,擺放着一人用的炊具和餐具;屋子正中紮一張小矮桌,桌下摞着一疊草編的坐墊,和門簾相同的材質。

“你們先坐。”

她拍拍我和虞百禁的後背,“我煮了茶,一起喝點吧?”

我的視線追逐她的背影,試圖把她和記憶中那位政要千金聯系起來。第一次見面,在容家大宅,每一根發絲落在肩頭的位置都精心設計和打理過的名門貴女,笑不露齒,娴靜端方。

如今她是個快樂的鄉下姑娘。

“好久沒和你倆坐在一起喝東西了。”

三個互相朝對方舉起過槍的人,圍着一只燒得滾燙的粗陶茶壺,茶杯——有且僅有三只,“上一任屋主留下來的,是個老奶奶,擅長制作果醬和草藥。半年前她壽終正寝,安葬在島上,房子空出來,就給我住了。”

她把我和虞百禁的杯子倒滿。杯中液體芬芳四溢,香茅與荷葉相結合的清香,不知出自何種植物。“早知道買瓶酒帶過來。”

虞百禁盤起腿坐定,托着下巴,悠閑地像回自己家,“這兒能買到酒嗎?”

“島上的人自己釀酒。”

容晚晴話說了半句,別有他意地轉轉眼珠,“晚上就能喝到了。那酒很香。”她用指尖敲敲桌面,“這裏的人自給自足,不怎麽依賴島外的作物,也不消費,更沒有我們現代社會完善的交易體系,沒有網絡,社交軟件和短視頻。”她張開手臂,“不覺得棒極了嗎?”

不被互聯網和信號塔所覆蓋,也就意味着無法借由通訊工具進行定位。“和這裏的磁場有關?”虞百禁曲起的指節抵着鼻尖,“同理,我們把電子設備帶上島也用不了?”

“對。”

“非常樸素的反偵察思路。”

他喝了口茶,“毀屍滅跡的首選之地。”我橫過手肘捅他的肋下。

容晚晴毫不避諱地笑出聲來。

“原本還想問你,是誰派你來殺我,事後又覺得,這種事多經歷幾次,我沒自己想象的那麽在意,不是這個人,也會是另一個。只要我作為‘容峥的女兒’繼續活着,類似的麻煩就不會終止。”

她一合掌,“所以我不幹了。”

“……不幹什麽?”

“我,不做那個人的女兒,也不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沒出世的孩子的母親。我全都不要了。”她将目光投向了我,“哥對此有什麽看法?”

“我?”

我沒料到話鋒會忽然轉向我。“你開心就好。”這是她的事。我也不是她真正的親人,哪怕是,我也無權替她定奪。唯獨有一點,“段問書不行。”

我捏緊了溫熱的茶杯,“只有他不行。就算你想和他結婚,我也會阻止你。”

“怎麽阻止?”

“在你婚禮上槍殺他。”虞百禁說,“你不是喜歡萬聖節舞會上那件帶血的婚紗?就穿那一身,跟我們出去玩兒。搶銀行,睡大街,綁架別人,深夜偷偷溜進動物園,把籠子裏的動物全放出來。都行。”

她笑得直聳肩。

“哥。”

“我沒事。”

見我許久不響,她關切地探身向前,我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遲鈍地回她,“我還在适應。”在緩慢地接受和消化,超出我的認知範疇卻又真切發生在眼前的現實,綁架,照片,逃婚,小島,要從哪裏開始說起?

“我想問你……”

“‘綁架’我,囚禁我的人?”

容晚晴說:“是我爸爸。”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八歲的容晚晴問自己的家庭教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句話?原文出自明代作者淩蒙初的《初刻拍案驚奇》,它的本意是,只要保住了事物的根基,遭受一時的挫折也無傷大體。”

老師語調溫柔,細致地為她講解,“可以引申為,只要人活着,就還有希望,要時刻謹記,我們的生命才是最寶貴的東西。”

“哦。”

她點點頭。“那,青山和柴有什麽關系?”

老師一怔,有些愕然,“因為樹都種在山上呀。你看,樹被砍光了,只要留着樹根,來年春天還是能生出新芽,但沒了這座山,樹要長到哪裏去呢?”

“所以,把山留住……是為了能繼續砍山上的樹,拿來燒柴嗎?”

她才八歲,卻已經上了好幾年的體态和禮儀課,牢記着長輩的稱謂,行禮的步驟,大人的階級,什麽樣的場合要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她太靈敏、太聰慧了——近乎于一種纏身的詛咒,使她的餘生都為這聰慧所累,無法再安然做父親的女兒,丈夫的妻子和兒子的母親,她是個完美的殘次品。

“我懂了。謝謝老師。”

她握緊鉛筆,在作業本上寫下标準答案。

“可是這樣……對山好不公平。”

“我從來沒懷疑過爸爸是愛我的。懷疑別人的愛是一件很小氣的事。更何況他對我并不吝啬,他為我提供了最優渥的物質條件,最雄厚的教育資本,讓我念全球排名前幾的學校,把我培養成一位合格的淑女,從綁匪手中救出我,讓我平平安安長大,變成女人,家族的紐帶,聯姻的工具,能夠孕育繼承人的子宮……現在,到了我報答他的時候。

“我這才發現,我是那座山,而他想要的是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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