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宇內天滿】親愛的冒險家
第10章 【宇內天滿】親愛的冒險家
◎放棄是什麽◎
親愛的冒險家,你終将再次遠航。
淩晨近日出時分,大學醫院急救中心。
揉了揉眼睛瞥了牆上的鐘,夜班時間差不多結束了,難得一夜清閑。除了兩個喝醉酒摔傷了的人,也就是一個發燒的小孩,推開更衣室的門剛準備換衣服,緊急呼叫的鈴聲響了起來。
從大坂開到東京的夜行巴士發生大型車禍,大學醫院負責接收三名重傷和超過十名輕傷患者,本來還安靜得甚至令人昏昏欲睡的大廳內被一下子擠滿了。
一時松懈了所以浮上來的困意被自己強行壓下去,擡手用力按了按太陽穴,努力将眼睛睜開便回身沖進了這場混亂之中。
“野田先生,您好,聽得到我說話嗎?”稍微把音量提高了一點,“現在要剪開您的衣服了。”
“松井醫生,”身後剛來急診的實習醫生不停叫着,“松井醫生,這個孩子快不行了。”
“冷靜一點,”用指節敲了敲他左胸口夾着的胸牌,“你是個醫生。”
逐漸地,日光透過正對着陽面的玻璃大門将整個大廳照亮了。
從手術室出來,把口罩和手套摘下來,洗着手的時候已經是完全扛不住的狀态了,點了兩下頭,又打了個呵欠。說句大實話三十六個小時的随時待命已經不僅僅是地獄級別的折磨了,我有時候甚至懷疑急救中心才是我的家。
可是忙碌和緊迫感從來沒有令我感到一絲厭惡,或者說我很喜歡。
沒有錯,我的外號是抖M松井。
上學的時候無論沒人性的教授布置多少不可能的任務,我都會以屁颠屁颠的勁頭給他全部搞定,甚至還會覺得難度系數不夠高。
但是成為急救醫生這件事,我一開始也是猶豫過的,只是因為在我的人生中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具有冒險精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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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滿,我這麽做會不會有點傻啊。”放棄了跟着主任一起去私人醫院的機會,從醫學院畢業之後就一心待在急救中心的我曾經這麽問過那個人。
“傻嗎?”他放下手裏正在勾着線的鋼筆擡頭看向我,“那你覺得我傻嗎?”
那時候我點了點頭,開玩笑似的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扔給他說:“不管是打排球還是畫漫畫,我覺得都挺傻的。”
結果這家夥把手裏的畫的廢稿團成紙團扔過來,精準地砸在我的額頭正中間,同時伴着一句非常真摯的「滾」。
故作發怒狀地撲過去把他按倒在榻榻米上,頭頂着他的頭,看着他的眼睛我說:“所有停不下來的自诩冒險家的人,都很傻。”
“那就給你看看什麽叫停不下來的傻子吧。”他突然伸手撫上我的後腦勺昂起頭吻上來,上下的位置便一時之間倒轉過來。
至于第二天起不來床,就只能怪我自己太過得意忘形,都是我的錯。
彼時的我們只有向前奔跑的本能,但沒有做出應當的選擇的自覺,猝不及防地被時間扔在了岔道口上,不知道有誰在身後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走啊。”然後匆忙地決定了向左向右向前或是退後,終歸還是跑了起來卻又時不時地處在終有一日也許會後悔的恐慌之中。這樣的恐慌不是時刻伴随着路途的必需品,可人是完全逃離不開的,我們甚至會意識不到。然而更可能會在意識到這一絲情緒的那一刻被徹底擊垮。
——我為什麽進了醫學院。
——我為什麽留在了急診。
——我為什麽不繼續打球。
——我為什麽要畫漫畫。
這上面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成為夢魇。
我們認識了二十八年,同一天出生在同一間醫院。就算是保溫箱我們倆都是靠在一起的,在同一個社區長大。同樣的小學,同樣的中學和不一樣的高中,上小學沒多久他喜歡上了排球,那時候我總是會抱着一本書坐在旁邊,看着他在公園裏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把球抛來抛去,然後在天黑之前提醒他趕快回家。
到中學前都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天滿只是一直跟着社區的大叔們一起打球,在入學後很快被其他人甩在了身後,而且他的身高大概一直就沒怎麽見長,中三的時候還沒能比我高太多。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對排球的熱愛,只是一個笑話。
但我沒有。
我無法去忽視他手指上的繭,也無法去忽視他膝蓋上總是來來去去的新舊傷痕。他像是個一心向着險境前進的冒險家,我始終堅信這份毫無來由的堅持與努力,是宇內天滿最大的天賦。高中時他為了那位烏養監督不顧父母的勸說去了離家很遠的烏野高校。而我只是在按部就班地拿了獎學金成為了私立學校的推薦生,過了整三年的住宿生活,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沒有這個人在身邊的感覺。
不管在自習室裏留到幾點也不會再有人打開門對着我喊:“回家了,書呆子!”
做習題忘記了吃午飯的時候也不會再有人把便當扔在我的卷子上揉亂我的頭發說:“不吃飯會變蠢的啊,天才!”
說不習慣确實是有的,可是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難過。
有次周末回家我看到他額頭上很明顯的紅腫起來的痕跡,還沒開口問他怎麽了,他就擺了擺手對我說沒什麽。
一直到某天上學我聽到周圍的同學都在談論烏野在春高宮城縣預選賽打敗了我們的學校的排球隊。而且我還在別人的口中聽到了他的名字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段距離變得異常的遙遠。
他是遠航的勇士,我是站在原地的懦夫。
瞞着父母用攢起來的零花錢買了新幹線的票去東京,這其實是我第一次主動去看他的比賽。
——這簡直就是小巨人!
解說員的興奮的話語,場外人的應援聲,這些聲響掩蓋住了我的聲音。不管我的吶喊聲有多麽用力,那個屬于我的,不對,那個曾經屬于我的天滿都不可能會聽見。他總是不停地、堅持地、不放棄地向更高的地方跳起來,我卻還一直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他的身邊,以為只有我一個相信他的熱愛。
可事實是,當一個人足夠地堅信自己的努力的時候,他就可以讓所有人相信他。
扣下最後一球,他轉過身朝向我站着的地方,舉起右手的拳頭,對我說:“你的應援我聽見了!”
低下頭我抿着嘴笑了,看吶,這個人又一次輕而易舉把距離拉近了。
走到地下車庫時,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氣把車開回家了,坐在駕駛座上我調低了座椅,頭向後靠着閉目養神,想着現在是上班的早高峰,還是等我稍微清醒一點再走吧,只是還沒休息過兩分鐘,扔在副駕駛上的手機震動起來,連着的車載藍牙直接自動接通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我輕嘆了一口氣回道:“啊,京治。”
“松井さん,或許你現在可以聯系到宇內老師嗎?”照慣例赤葦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打電話到我這裏來找人,怎麽辦呢,誰讓又是截稿日了。
“你先去社區體育館看看。”我有些傷腦筋地揉着眉心。
“去過了。”他迅速回複道。
“那就公園。”我繼續說。
“沒看到人,”他接着在我說話前應道,“滑梯下面也沒有。”
“嗯——”我坐直了身子,仰頭又仔細想了一下,“那我知道了,你到我家樓下等我吧。”
憑我經驗,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這個交不出稿子的家夥有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正坐在我公寓的浴缸裏自閉,二十個小時沒有睡過覺加上連着兩臺緊急手術讓我的臉色看起來絕對有夠可怕,和赤葦在樓下碰頭,這小子一定在心裏吐槽我的黑眼圈比熬夜趕稿的宇內天滿還要嚴重一點。
拉開洗手間的門,我雙手交叉,低頭以居高臨下的方式俯視他,接着咳嗽了兩聲開口:“警告你麻溜地給老娘爬出來。”
上來之前赤葦已經把具體情況都跟我解釋清楚了,這本他連載了好幾年的漫畫兩年前就差一點要被腰斬了,這個月的排名又一次墊底,雜志社透了口風說可能這次是真的要停止連載了。但事情都還沒确定下來,連做責任編輯的赤葦都沒多慌,他倒是給我先耍起性子了。
“不想畫了嗎?”和他在餐桌邊面對面坐着,我一掌拍在他早就畫好的稿子上。
“想。”他低着頭。
“那為什麽要躲起來?”我追問說。
“我做了一個噩夢,”長過肩膀的黑色卷發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夢見自己後悔了沒有再繼續打排球。”
我明顯感覺到我旁邊的赤葦也突然怔住了,他接過我推過去的畫稿,好像要說什麽的時候被我打斷了:“天滿,要後悔的話,那場比賽之後你就該後悔了。”
他慢慢擡起頭來,似乎是噙着淚的雙眸裏正在對我訴說着所有的憤怒。
我知道,他非常不喜歡我提到這些事。
高中二年級的那個一月,烏野突破了第一日的比賽在第二日敗退,不服輸的他在隊友離開之後緊緊抱着我痛哭出聲的樣子,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帶着這份不甘心帶領着全隊人繼續前進的他沒有能跨過宮城縣預選賽的一關,在高中最後一年無緣全國。
而比賽的結果我依舊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天下午我剛準備從自習室回宿舍的時候接到了宇內阿姨的電話,她支支吾吾地說着什麽天滿好像比賽輸了很不開心的樣子,我也沒有怎麽聽明白。總而言之就是她希望我回家一趟勸一勸他。
請了一天的假,我在公車上就給天滿發消息,意料之中的一條都沒回。
“阿姨,”我脫了鞋走進屋子裏,“他人呢?”
阿姨指了指房間裏的衣櫃,對着我搖了搖頭,然後關上了房門。
“喂,數三下給我出來。”我敲了敲櫃門,“一——二——三——”
“都讓她不要叫你來了,”不情不願地從把櫃門打開了一條縫,“又不是什麽大事。”
見他不願意出來,我便用力拉開櫃子彎腰鑽進去,同時帶上了櫃門,捏住他的臉說:“那就說,你到底有什麽事?”
小的時候能夠輕而易舉裝下我們兩個的大衣櫃。對于這個時候的我們就有些狹小了,我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對視的距離也比以前要更近一些,他眼睛裏就只有我的一雙眼睛,我确信他逃不開我的問題,也逃不開他自己的。
“比賽輸了,”他抓住我捏着他的臉的手,力氣大得我關節都有些痛,“我失誤了好幾次,沒有人說對不起。但是聽到他們說這就是最後一次比賽的時候我才發現,很有可能這也是我的最後一次比賽了。”
“不想繼續打球嗎?”我問道。
“想。”他當時是這麽說的,在猶豫了半秒後依舊堅定地說出了口。
那個「想」字和剛剛他說的那個「想」字有差別嗎,絕對沒有任何差別。我相信他那個瞬間依舊認為自己可以擁有排球參與的未來,也相信他可以擁有。
可是相信是沒有用的,就好像後悔是沒有用的一樣,被時間催促着做選擇的人是沒有足夠的理智的,連我也是。我沈溺在一個冒險家的夢想裏,從來沒有覺得遠航是一件沒有未來且危險的事情,只想和以前的日子一般,我永遠做着那個看着他背影的人。
後來的我們總是故意地忘記這一天,忘記他堅定地說出的這個字。若是不小心提起來甚至還會讓他生氣,就像今天這樣。
估計一時半會兒他不會願意跟我說話了,我拉開椅子站起來說要送赤葦出去,剛好再給他一點空間想想自己到底要做什麽。
“你們這算是吵架了?”往着電車站走的路上赤葦小心翼翼地問我。
“不算,真吵的話我們會打起來的。”我回道。
“兩年前你們是不是就打過一次?”他提起了那次天滿跟他一起回仙臺看聯賽的事情。
我頓了一下稍微回憶了一下,說:“沒打起來,我只是因為他回來之後就躲在我的浴缸裏趕稿所以很不爽而已,真的打到差一點分手應該是某一年的春高,我沒記錯的話他去看比賽的那年,大概是你高二的時候。”
大學時候還沒有确定正式連載的天滿其實完全沒考慮就業的問題。雖然偶爾能發表一些短篇,但是絕對還夠不到能養活自己的程度,而我正深陷醫學院慘無人道的學業之中,分不出任何精力去管他的事情。結果看完比賽以後他和一群舊同學喝得六親不認,半夜還在外面用力敲着我的公寓大門。
“我跟你講啊,現在的烏野簡直是太令人驚喜了……”剛打開門便撲到我身上開始說一些有的沒的,“沒想到能打出這樣的配合啊……”
聽到他幹嘔了兩聲,我立刻扶着他往洗手間去,抱着馬桶吐了個幹淨以後,他向後一仰就這麽倚着浴缸的邊,閉着眼睛說:“月島學長還在打球,還有那家夥也在打球,好多人都還在打球……”
“然後呢?”我蹲下來,用毛巾給他擦着臉。
“我為什麽不打球了呢?”他苦笑着。
“你說你找到了和排球一樣重要的東西。”我用手撥開黏在他額頭上的頭發。
“開玩笑,怎麽可能有能比得上排球的東西啊!”他睜開眼睛看向我,扯過我手裏的毛巾用力甩了一下,“怎麽可能!”
“那你就繼續去打啊!”我對着他吼出聲來,“你這麽後悔你為什麽不繼續啊!”
“沒有球隊邀請我,沒有人選中我,”他緊緊抓住自己的衣領,直到扯得變了形,“你這種從小到大都是被選中的天才怎麽可能明白!”
“宇內天滿,”我氣急了一口氣沒順上來,伸手給了他一個特別響亮的耳光,“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什麽叫沒有人選中自己,什麽叫被選中,是我走過來的每一步都是假的,還是他那些打動人的勇氣都是虛僞的。
聽我講到這裏的赤葦用很是複雜的眼神看着我說:“其實,會打人的是松井さん你吧。”
“一個耳光算打嗎?”我聳了聳肩。
他乖乖地搖了搖頭說:“不過覺得後悔的話不是很正常嗎,我偶爾也會想起那個時候沒能打好的那場比賽。”
“那我當然知道啊,”我輕輕笑了一下,“不能接受的從來都只是我而已,是我在給天滿本來不應該存在的壓力。”
赤葦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
“沒什麽,我就送到這裏了,路上小心。”敷衍似的把這句話掩蓋過去,我雙臂向上做了個伸展動作,看來缺少睡眠的人就是容易多想啊。
從小我就把宇內天滿在自己心裏描繪成了一個勇敢的冒險家的樣子。然後自顧自地用仰望的方式去崇拜他,這樣的情感在我們在一起之後也沒有本質上的差別,我始終期待着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他,始終期待着和一般人不同的他,我什麽話都不說。但是僅僅是簡單的眼神就能看明白。
是我在期待,我在期待我想要期待的那個人。
以至于在自己面臨着所有的質疑的時候借着他的名號向前跑,我把自己當成了他一樣的冒險家。急救醫生不是我用一腔熱血就能堅持下來的工作,實習期間就被勸着不要留下,正式上班後也被說過靠毅力是不可能成為好的急救醫生的,我相信自己那時候是在從自己身上找他的影子。
蜷在手術臺上休息的日子也有,連着接三臺手術十幾個小時不能夠坐下來的日子也有,我覺得我是堅持不下來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相信他的話。
“對不起。”打開家門,我走到了桌前對着還坐着一動不動的他道歉。
似乎是沒料到我會有這個反應的天滿,緩緩擡起頭來,表情比剛剛那會兒已經淡定了很多了。
“我應該想到最不甘心的人永遠是你,”俯下身來張開雙臂擁抱着他,我靠在他的肩上,“不管是後悔還是放棄都不是我的事情。”
“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走不到這裏,”他撫摸着我的後背,“所有人都把我當成無所謂的時候,只有你站在那裏看着我。”
“那麽,你想要我一直站在這裏嗎?”我将兩手圈地更緊了一些。
“想。”他一如既往沒有猶豫地、果斷地、堅定地回答了我。
——親愛的冒險家,我始終期待着你的遠航。
保持這個姿勢有了好幾分鐘,半蹲着的腿有些發麻了,加上被赤葦的召喚所以暫時遺忘了一陣子的困意突然又如山倒一樣壓在了我的眼皮上,沒什麽力氣再站起來了,幹脆由着自己趴在他的身上,撒嬌似的說着:“不想動了。”
“昨天晚上幾臺手術?”他兩手托着我,讓我坐穩了。
“兩臺,”我捏着他的手指頭,“淩晨時候車禍送來的患者,情況很嚴重。”
“困了?”話還沒問完,我就已經徹底睡着了。
然後,我也做了一個夢。
不是噩夢,也不算是美妙的夢。
夢裏的我沒有站在岸邊,我站在那艘向着地平線遠航的船的甲板上,他雙手把着船舵,笑着對我說:“開始冒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