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赤葦京治】船只
第18章 【赤葦京治】船只
◎初吻來的時間剛剛好◎
*第三人稱有姓名1w字
*赤葦京治與他練習弓道的青梅
*發生在畢業典禮後的三個小時的故事
*是金主約稿,獲許可發布人類全體內在是怎麽一回事,就是每一個人都一個很深的欲望沒有被滿足。
|我都是一個人來這裏,悼念我們的愛。
|來看看海,享受寂靜,看看我要坐什麽船駛去我人生的廢墟。[1]
午後三時半,起航。
而我終于是将船停靠在了你的岸邊。
(一)
他向她伸出手,堺日和擡頭看到了赤葦京治的臉,一瞬間有些恍惚。但一瞬間又很是清醒,她踩上臺階站在了赤葦的身邊,這似乎是她最習慣的一個位置,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半個拳頭,稍稍動一下手肘便會碰着彼此。輕輕呼出一口氣看向了鏡頭,心跳有點快,她的手心也正在出汗。無論是剛剛被牽住了的左手,還是拿着系紅絲帶的畢業證書的右手。但如果問到她為什麽在緊張,她可能第一反應還是會搖頭,畢竟這确實沒什麽可緊張的。
時間像是車輪裹挾着過去的一切印在了身後的地上,沒有再跟着向前去。
攝影師在最前方,他豎起三根手指倒數:“三、二、一……”
“畢業快樂!”所有人齊聲說道。
快門聲響了幾次,攝影師确認了一下照片讓大家都放松一些再來一張,赤葦便在這個時候低頭看向了身邊的堺,後來又留長的頭發被她用發繩梳起。和過去短發時一樣,能看到她的側臉,從耳朵下方到下巴的弧度,應當能剛好貼合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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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時地,他會想觸碰她。
櫻花正盛的時節,陣陣微風吹過,花瓣飛舞,一抹粉白色飄啊飄,落在她的鼻尖,她微微皺眉,吹了兩下,花瓣只是輕輕飛起卻又落了回去,聽着又一次開始倒數,她慌忙地在最後一次按下快門時調整了姿勢,赤葦又在同時抿嘴笑了。
“不許笑我。”堺日和低聲說着。
“我沒有。”赤葦看着前方,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集體合照中笑得這麽坦率。
畢業照終于拍完,平時關系親近的同班同學都在招呼着互相合照留念,眼見着赤葦被幾個女生拉着圍了一圈,堺從自家竹馬那張沒什麽變化的臉上看出了隐約的困擾之意,于是便幸災樂禍地搖了搖頭。
正好與她坐了一整年鄰座的女生拿着拍立得在樹下對她招手,她便理了理校服轉身走過去,合照時女生攬過了自己的肩膀,堺幾乎是下意識就擡起右臂摸上左肩,她當然知道受傷的部位已經恢複到痊愈了,這裏也很久很久都沒有再痛過了。但這個潛意識裏的習慣還是沒有能改掉。而這個動作與其說是在确認傷病帶來的疼痛感的真實性,不如說她只是在提醒自己,疼痛其實一文不值,經歷它沒有讓任何人因此變得更加強大,它只是打碎了一個用夢築造成的岌岌可危的高樓,然後把真的未來扔在了人的腳下。
盡管做夢是不會痛的,但是堺日和從來都不是只想做夢。
偶爾閉上眼的時候還會回到那一天,聽說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候遇到一個岔道口,屬于堺日和的那個日子來得稍微有一點早。中學三年級的大賽道場內很安靜,比賽時總是這樣安靜,幾乎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所以呼吸聲與心跳聲都會變得異常清晰,她常會如此确認自己是否處于足夠平穩的心态中。因為真正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只會什麽都聽不見。
這天很難得的,她聽見了聲音。
非常輕微,細小的,甚至于只要晃晃腦袋大概就會消失的聲響。就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爬蟲仿佛陰影一般地慢慢爬上一個人的身體,滲透進來,一點一點地侵蝕掉一個人,這或許是咬噬的聲音,而她當時并沒有在意。
前進一步轉身,緩緩跪下,再直起身将箭固定,身體舒展把兩肩放平,擡眼看向靶心,長舒一口氣,不緊不慢地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冷靜地将弓拉開,這是堺日和最熟悉不過的動作,她的射形稱不上是足夠優美的風格,有時個人賽也會因為動作不夠柔軟放松而受影響。但勝在有長時間的練習做基礎,所以最終成績不會令人失望。以前部裏有射形相當漂亮以至于迷人的前輩,她在練習時就很喜歡看他,不過也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我們都沒必要強迫自己去成為誰,不是嗎?”赤葦那時是這麽對她說的。
直到理應上靶的箭以絕對反常的弧線落在前方半米處時,且手裏的弓沒有如平常一樣轉過半圈回到手肘的方向,她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腦海中那個寫着「堺日和」的自我一瞬間裂開了一道無法察覺的縫。在隊友的沉默之中,她聽着廣播裏正在通知之後的兩所學校做好準備,回過神來轉身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後,接着用不大不小的音量下意識地說出了「對不起」。
站中位的二年生後輩主動回過頭來,勉強地笑着回道:“前輩,沒關系的。”
同是三年生的隊友停住腳步反過來拍了拍她的背,但什麽都沒有說。
還不如說些什麽,還不如扯着她的衣領大喊一聲「都是你的錯我們才沒有晉級」更讓她好受一些,為什麽都不說話,堺日和的手不自覺用力地按住了左邊肩膀,起初以為是錯覺的疼痛感一時間翻湧上來,甚至無法确定是從什麽地方開始的,明明痛得只是肩膀,兩條腿卻連走到休息處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徹底從混沌的狀态走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醫院裏坐着了,大學醫院的醫生和平日裏勸自己要知道休息的校醫的表情沒什麽差別,唯一的差別就是他會帶來校醫無法開口的最終通牒。
“恢複期的話,”醫生指着一旁的片子,“保守估計需要一年以上,而這一年以後能不能回到以前的狀态,我現在還沒有辦法給你準确的答複,我們要一邊治療一邊看。”
這套說辭大概很常見,但真發生在自己身上,竟然真的沒有那麽容易接受,暫時先固定好左手臂,堺在宿舍大門前告別了陪自己到醫院的老師,上樓去收拾回家的東西,手機響了兩聲,赤葦發消息來說晚上到家裏吃飯,她先回複了好,然後低頭看到了自己的手,猶豫了好一會兒又編輯了一條發過去
——你可不可以來接我。
赤葦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在看到她的一個「好」字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之後隔了将近十分鐘,早就已經走到電車站的他便又看到了這條。他開始回憶,上一次她說出這樣類似于求助的話是什麽時候,應該是中學一年級比賽失利,紅了眼睛的她推開他時說的「現在不要看着我」。而這一刻,她不是在推開他,她是在伸出手希望另一個人能握住她的手。
原本,赤葦是這麽想的。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固定着左臂的堺麻利地把宿舍的東西打包,還十分灑脫地笑着講:“生活就是永遠猜不到下一秒嘛,看來我不能偷懶直升了,京治,我問你哦,考高中難不難?”
說話的時候她只是在笑,眼神飄忽着不知道在看哪裏。單手提着行李箱走到門外,赤葦目前還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順手從她的手裏接過宿舍鑰匙,準備鎖門的時候,又聽見她很小聲地說:“我不練弓道了。”
門關上的前一秒,堺抓住門把手,“好像還有東西沒有拿。”
她走到搬空了只剩下床墊的床板邊上,擡頭看了看天花板,低頭看了看床底那塊稍微有些松動的地磚,最後長舒一口氣坐在床上。赤葦從半掩的門看到了緩緩俯身緊閉上雙眼的她,在聽到第一聲抽泣出來前背過身帶上了門。
她不是不哭的人,但她是不喜歡哭的人。或許誰都不可能代替另一個人去築夢。然而怎麽維持住一個「不哭」的印象,赤葦京治比誰都明白。
枭谷在這年一月的春高比賽裏沒有走到中心球場,最後一球擦過赤葦的指尖落在球場內,他聽着哨聲手撐地面站起來,應援席上已經畢業的前輩們大約是鼓勵性質地起立鼓着掌,他們在說什麽,是辛苦了,還是這場比賽打得不錯,他已經聽不清楚了,與對手隊伍的選手握了握手,說完多謝指教後,他沉默着走到場外,接過遞來的幹淨毛巾,蓋着自己的眼睛仰起頭來。
堺日和聽到他在說:“我不喜歡做夢,人只是在生活。”
聲音低沉,嗓音沙啞,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想哭,因為他總是那樣平靜。堺與赤葦實際上相似的很,他們都常常用「生活的人」做借口來掩飾應當說出口的不甘心,堅持從一個時間點跨到另一個時間點那樣去生活,尋常地生活。
那尋常的三月九日和十八歲時的三月九日會有什麽差別嗎。要是與十五歲時比呢,或者與十二歲時比呢,終于從包圍圈中突破的赤葦找了個角落位置站着等堺,想着今天在校長說出祝賀同學們畢業的時候突然開始想的問題,明明每一天都是不可能被重複的日子,為什麽只有今天好像是一個不尋常的三月九日。
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再轉頭去看站在同學身邊的她,他隐隐約約明白了一點,卻也只是一點點。因為他知道重疊的時光會像這樣繼續延伸下去。
(二)
枭谷學園的地段靠近市區,在這附近還有一間私立女中和一所料理專門學校。因此大門正對着的這個站臺一直是被無數的人擠滿的場所,女中的校服是繡着金色校徽的水手服,大約價值不菲,隔壁學料理的學生身上常有做甜點留下的黃油的香味,有時候會讓堺日和突然覺得有點餓。
平日裏排球部訓練結束,赤葦會在部室外等着她整理完,正好差不多時間能錯開學生們回家的高峰期,一起坐夜班公交開始運營前的最後一班車回去。不過要是再遲一點兒,比如說和他校的練習賽拖了時間,或者是以前時不時就要被前輩拖着加訓的話,那就意味着要多等至少半個小時才能坐上第一趟夜班車了。好在他們兩個人打小就都是不着急又耐得住的慢性子。所以對于赤葦和堺來說,是在日落前就上車,還是觀賞完整個落日再坐車,這本質上是很無所謂的事情。
不如說這種獨處的時間應該越長越好,堺日和會偷偷這樣想。
這會兒他們到車站的時間尚早,比以前早了将近一個多小時,估計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趕上私立女中放學的時間,堺倚着欄杆,身子向後仰着看天說:“好難得,今天太陽還沒落山呢。”
用同樣的姿勢站在旁邊的赤葦輕輕應聲,他想起來他們好像還沒有合照,剛拿出手機時屏幕亮了一下,堺見他停下動作去看郵件,便笑了笑先開口:“是木兔前輩吧?”
“是,”他把手機轉過來遞給她,“前輩在海外集訓,發郵件來祝我們畢業快樂。”
她湊過來看郵件裏的照片,頭有意無意碰到了他的肩膀,翹起的頭發又不小心掃到赤葦的下巴,他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
“大海啊,真不錯。”照片上的木兔抱着一塊沖浪板,看樣子是跟隊友白天去海邊了。
對于不會做夢的人來說,木兔光太郎就像是個夢,堺日和有的時候會有這樣的錯覺,他就像是個始終站在浪尖向前沖的人。而其他人只能是小心翼翼握着船槳站在緩緩航行的小船上。
不過她其實挺喜歡這個前輩的,說真的。
起初還是因為赤葦,她知道在中學時候的某場比賽上,赤葦第一次見到了一個像明星一樣的選手,而在與這樣的人成為同伴以後,堺才逐漸明白這個「明星」的形容詞究竟是在說什麽,感覺從中學一年級時的失利遺留到幾年以後還依舊在腦海裏盤桓着的問題,一下子就全部解決了。
“我不可以只能是一個人,我不可以只是一個人站在那裏。”她依舊無法抛棄她是犧牲了團體賽才獲得了個人賽的名次的想法,以至于她覺得同伴是不屬于她的一個詞。
高一第一次跟隊去參加公式戰,她在場邊接住熱身完的木兔扔過來的毛巾,他舉起手這麽對她說道:“堺,我們要去贏了哦!”
彼時還是替補的赤葦看向她,他知道她大約是因為「我們」這個詞才會愣住的。
實際上想要贏這件事沒有對與錯,想要變得可以獨當一面也沒有對與錯,沒有人可以指責努力的人,他們自己也不可以。由于不願接受失敗走入極端自然是最蠢的,在發育期受傷就更是魯莽,她用一年的治療時間加上一年的複健時間去對自己負責,也終于明白了自己還有機會走近所有人,包括走近赤葦。
他見過她的狼狽,她也知道他的難堪。
人人都說赤葦遇事雲淡風輕,待人溫文爾雅。仿佛什麽時候他要是聲音大了一些,其他人就要覺得他出了什麽問題,都是生活着的普通人,他并不是只被允許擁有美好情感的假人。赤葦京治可以嫉妒,可以畏懼,可以退縮,就像堺日和也可以開口說「幫幫我」一樣。
高二的春高四分之一決賽,在對方二傳輪番變化的戰術壓迫下,赤葦着急了,他甚至大腦出現了反常的長時間空白,要怎麽跳出眼前的困境,下一步到底要做什麽,完全想不起來。他不停問自己,為什麽他做什麽都像是徒勞的,他為什麽不是別的什麽人。
監督擡手示意,赤葦耳旁就突然轟隆一聲。就像是重物從高空墜落一樣,他在板凳上坐下,低頭緊緊按着太陽穴,輕聲自言自語地勸說自己冷靜下來。可是怎麽偏偏這場的經理又是堺,他不想擡頭,怕她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
“你說過我們都不需要強迫自己去成為誰,”堺在他跟前蹲下,兩手按着他的膝蓋,“你現在想到的所有人都不是你,你也不會成為他們,這個球場上需要的是枭谷的二傳手赤葦京治。不是宮侑也不是影山飛雄,更不是其他人,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再被換上場,赤葦捏了一下她的手心站起來沒有回話。
最終比賽結束他們順利晉級,堺拿着兩件外套去找離隊的木兔與赤葦,與其他人一樣都在牆邊停住了,她有資格在這個情況下去教赤葦如何反思嗎,之前在板凳上的那些話已經是越界了,她都還不知道如何成為自己的時候竟然開口去希望別人成為自己,認識這麽多年她看起來都常常是被救贖的那一個。所以她更應當在這個情況下給他以支持。
但同時也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赤葦這個時候并不希望聽見任何人的聲音,并且最不希望聽見的就是她的聲音。因此堺覺得自己最終轉身走開的選擇是合适的,想要說的時候他會說出來的,就像她自己一樣。
晚上回了酒店,監督在房間裏跟大家簡單地做了今日總結以及明天的對手分析,赤葦和堺一前一後走出門,他看着剛洗過澡披散着頭發的她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喚道:“日和。”
她應了一聲轉過頭,臉上的表情不帶一點疑惑之意,很顯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和她說些什麽。兩個人便在走廊的窗邊站着,對面樓的燈光閃閃爍爍,看得人眼睛酸疼。
“我從來沒考慮過排球對我來說是什麽,”赤葦說,“甚至說不出一句我想打球或者我不想打球,不如說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砸,”他頓了一下,“不過今天我搞砸了。”
“沒有,小瑕疵而已。”堺搖頭。
“承認錯了比接受輸了要容易,可是我也不會去想。如果我沒有來得及從牛角尖裏走出來的話是不是就必須要接受輸了這件事。”赤葦轉了個方向背靠窗臺。
聽完他的話以後,沉默了有一段時間的堺日和張開雙臂踮腳抱了抱他,再說多少話才能有用呢,他們兩個都不知道,沉默與擁抱就成了失落的最好消解劑。頭發上的香波味道很好聞,赤葦先是撫上她的後頸接着便埋下頭來,心裏想那個時候大概還是希望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只要她坐着就可以了。
公車進站的時候他們已經從比賽的事情回到了最原來的照片,赤葦冷不丁地說完木兔好像不會游泳,堺就噗嗤笑出聲,接着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合照嗎?”
“好。”赤葦靠過來。
(三)
難得只載着幾個乘客的公車很清閑,中途也不用停。所以比平時快了将近一刻鐘到達站點,從車站步行只需要差不多十分鐘的距離就能看到赤葦京治和堺日和一起長大的房子,兩家門牌號靠在一起,左邊是赤葦家,右邊就是堺家。在路口有一間7-11,是夏日裏吃冰棍的好去處,還有一間年頭蠻久的理發店。因為離家近,堺日和留短發的這幾年常常會來光顧。
心血來潮是她為了回答為什麽剪頭發用的最多的一個理由。人不就是會有那種突然的沖動,好像在這一刻就應該去做什麽的感覺。那時她摸着剪短的發尾,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赤葦這麽說,反正又不是做所有事都需要理由。忘記帶皮筋可以,長頭發很麻煩也可以,短發更好看都行,想要找一個理由出來本就不困難。
幸好赤葦京治一直是一個從小就知道在任何情況下只需要開口誇女孩子可愛就夠了的懂事小孩兒。
“換個發型去上大學怎麽樣?”停在理發店門前,堺看向他。
“不是剛剛留長嗎?”赤葦反問,這年終于不再固定時間去修剪頭發的堺日和已經把頭發留到了半長,綁個馬尾看起來很是清爽利落。
“是你啦,”她笑起來指了指赤葦的頭說,“我是想問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試一試其他發型,頭發也已經很長了。”
一月份寒假結束,高三最後的這個學期,赤葦與同年級的幾個隊友還有堺一起從排球部引退,比起上年木兔離開排球部時的「轟轟烈烈」外加「熱淚盈眶」,今年的離別很是平淡,他們只是跟後輩留了一些鼓勵的話,收拾幹淨了更衣櫃,帶走了上面貼着的名牌,便一起離開了。赤葦告訴自己,他這段在枭谷排球部的時間可以就這樣停下了,連帶着赤葦京治屬于排球的時間也可以一起停止了。
選擇進路的時候,赤葦在聽完堺日和說出弓道的一刻心裏就響起了果然如此的聲音。然後他把填完的進路調查表收進了背包裏對她說:“我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是屬于排球的,排球僅僅是與我有關某一項運動,它沒有構成我的整個人生。”
“那你不喜歡排球嗎?”堺日和留意到調查表上的T大文學部。
“事實是我很愛排球,”赤葦搖頭,“然而越愛越容易讓人清醒。”
保留愛的最佳辦法就是停在最好的時間,堺聽到他的話,似乎在一瞬間把這個愛混淆了。仿佛赤葦一直沒有向她多靠近一步是因為這個一樣。
現在的赤葦已經摘掉為了方便運動所以戴着的隐形眼鏡,換回了黑框眼鏡,一雙深綠色的眸子藏在鏡片後面,其他人就更不容易猜到他在想什麽了。至于頭發,本來就因為是在備考期間,一直沒什麽時間理發,加上他原本的頭發就很短,留長以後自然卷更明顯看着也就不會太長。這會兒聽了堺的提議,赤葦轉頭從玻璃反光裏打量了一下自己,頭發好像真的是該剪了。
他再轉頭,她正用滿懷期待地眼神看着自己。
半是妥協地點了點頭,推開門他便被拉着在店裏靠邊的椅子上坐下,早已經和老板混成老熟人的堺日和雙手背在身後,微微彎腰在一旁特別認真地盯着鏡子裏的赤葦京治,好像用看不見的畫筆正在描摹什麽,如此專注認真的注視讓喜怒不現于色的赤葦難得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雖然沒那麽容易臉紅,卻還是不知所措地不知道要看向哪裏才能稍微安心下來。
最後他将目光停留在她耳垂上的耳釘,金屬制的銀色圓形,被店裏的偏冷的日光燈照得晃眼。
堺日和是中學一年級時打的耳洞,這件事在校風嚴謹的桐先是足以稱得上「叛逆」一詞的,而她決不是叛逆類型的中學生,就是個剛從小學升上來的十二歲中一生,充其量不是什麽乖學生而已,她順着心意去做了一件事情,這就和她剪頭發的原因沒什麽差別。
“痛嗎?”在所有人只注意到她剪短的頭發的時候,赤葦輕輕撥開她耳後的碎發看了看有些發紅的耳垂問道。
“不痛,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打好了。”堺伸手摸耳朵,碰到了赤葦的指尖又縮回來。盡管本來就不存在什麽特別的理由。但她實際上還是希望赤葦至少問一下為什麽。
他是想問的,後來沒有去問是因為他對她會說出的答案心知肚明。況且她做的所有事情他都會支持,無論是剪短發、打耳洞還是後來不直升高等部去考枭谷以及暫時放棄弓道去養傷,又或者是最終她将弓道寫在了那個扔在他們面前的未來上的決定,他都希望也發自內心覺得她會過得很好。
赤葦京治不會去改變一個人,他會做的就是在她需要有人站在身後的時候,堅定不移不走開一步罷了。
但之後她的耳洞因為沾了水發炎還不說就真的是堺日和的壞毛病了,一邊給她塗着藥膏,赤葦一邊說:“要是這周不放假的話,你就準備這麽痛下去了?”
“學校禁止打耳洞,所以醫務室……”她越說聲音越小,“啊,痛。”
嘆了一口氣,赤葦沒有再說話。
她也沒有等到她想聽的那句,“那你就應該告訴我。”
小心翼翼地用棉簽擦掉多餘的藥膏,赤葦突然想起前一日從校門口的飾品店經過時他看到的一副耳飾,一個是雲朵而一個是太陽,就像她的名字,是好天氣的樣子。
鋒利的剪刀不小心蹭到耳朵,有點兒涼涼的,赤葦讓了一下,而這個小動作卻又被堺一下子抓到,她當然了解他的耳朵可是寫着「生人勿近」的,別說是陌生人。哪怕是小時候玩鬧時不小心摸到他都會反應很大。
自己的頭發就這麽一點點被修剪掉,她很上心地說着這裏應該如何那裏應該怎麽樣。但摘了眼鏡,赤葦其實也根本不太看得清鏡子裏的人,想着自家青梅也不至于坑自己,那就全權交給她吧。
認識了十年還多,堺日和很少有機會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去光明正大地觀察赤葦京治,甚至有時候身邊要是有女生問起她是不是從小就認識赤葦,堺還會下意識回避問題随意糊弄過去。畢竟太過受歡迎的竹馬是還會帶來一些小小麻煩的,類似于幫遞情書、轉送巧克力、讨要聯系方式等等,這些年該經歷的一系列她也都經歷過了。說實在的,有好幾次赤葦确實去了情書上約定的地點見她們,她每一次都覺得他應該答應了,結果又是什麽都沒發生。
聽說他的拒絕都幹脆的很,一點不拖泥帶水,不給對方一點希望,是快刀斬亂麻的類型。
“你難道讨厭那個學姐嗎?明明那麽漂亮。”她在回家路上問他。
“沒有啊,”赤葦搖頭,“我只是不喜歡她而已。”
“啊,這樣。”她應聲,又沉默着低頭看腳下的螞蟻搬家。
那個時候的堺日和并沒有想到,赤葦說出口的第一個「沒有」,是在回答她說的「漂亮」,而她自然也不會知道,他所指的「不喜歡」,言下之意是他其實有了喜歡的人。
這樣的兩個人,一個不愛說,一個又愛等。
(四)
剪好頭發走出理發店,堺日和仰起頭,視野前方金橙色的雲霞緩緩攀上不遠處的高樓頂,春日裏才逐漸變得刺眼的陽光用最後一絲餘力綻放,亮光擠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将幸存的光芒灑在人的肩頭,像是星屑,接着慢慢消失在天際。
挺好的,高中的最後一天還是看到了日落,一日不落,包括日出。她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個老漁夫,無間冬夏就在生活的海上航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不能勉強使用左手臂的時間裏,她依舊和過去一樣沒有省下一天的晨跑時間,有時候她跑完回來換了制服還能順路再叫赤葦起床,他們排球部每天都有早訓,所以他不會在日出時候起來跑步。在門口等着赤葦一起上學的短暫時間總讓她快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快感,只因為從那扇門走出來的人是朝着她走近的,而且是只朝着她一個人。「等的人一定會來」這樣的事情,足夠讓她感覺到快樂了。
感嘆日落的同時,她很有成就感地看着赤葦的頭發,原來的發型後腦勺太厚顯得很笨重,現在長度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要比原來好打理多了,手指随意抓兩下就很有型。但是說到底這家夥臉長得好看怎麽造作都沒事,估計和尚頭也抵擋不了赤葦京治的魅力吧。
會不會手感很不錯,堺心想,她很久以前就覺得他的頭發一直看起來軟綿綿的,摸起來應該很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意念傳達到位了,一開始走在她前面半步的赤葦停住腳步,回過身向她跨了一步接着彎下腰。
“嗯?”堺疑惑得出了聲,他這人怎麽有讀心術呢。
“不是想要摸摸看嗎?”赤葦低着頭說,這個姿勢他只能壓着聲音說話,意外的低沉,像是突然長大了的人。
剛剛在店裏,老板拿着吹風機給他吹頭的時候,赤葦看到她好幾次都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自己的頭發。但試探了兩次後來又縮回手去了,她果然還是太好猜了。
“那……我摸了哦,”堺日和的眼睛眨了眨,臉頰泛起一抹不明顯的淺紅,嘴角在上揚,“真的摸了啊。”
“摸吧。”他抓過她的手腕,讓她把手放在自己頭上。
女孩子的手指關節一般是沒那麽凸出的。但是長年累月的練習讓堺日和的手指變得粗糙還有繭,虎口處更是有被箭長久壓着的痕跡。不過她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赤葦的手也一樣,并不是所有人想象裏的像個翩翩公子一樣漂亮的手,他們的手都記錄下了這些年來他們做的一切,每一條裂口愈合留下的都是刻苦具象化的模樣。
“真軟,”堺念叨着,“京治,乖。”
“我不是狗。”赤葦靠她很近,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小學時候她剛剛搬來這裏,是個很害羞的孩子,襯得原本也很安靜的赤葦都活潑了一點,第一次見面堺日和緊張地揪着媽媽的衣服,只敢躲在她身後去看他,那時的小赤葦穿着的白襯衫上還有背帶,大方地自我介紹的樣子給人一種小少爺的錯覺。不過自然卷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可愛了一點,至少像個準備上小學的小孩子。
“日和,快來和赤葦阿姨還有京治打個招呼。”媽媽輕拍了一下把自己整個兒藏起來的堺日和的頭,“你們要去一個小學的,好好相處呀。”
結果是本來就害羞的她這下又向後退了退,赤葦卻在這時候向前跨了一步,沒記錯的話這可能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果斷地走近她,他把準備好的糖果從口袋裏拿出來,透明的糖紙包着一顆粉色的硬糖放在手心,堺擡眼對上了他的視線,柔軟的短發下是一雙極其漂亮的墨綠色眼眸,第一眼她還覺得像寶石,卷卷的劉海也很有趣,她想摸一摸。
“你的名字是好天氣的意思嗎?”赤葦仍然在等她伸手接過手裏這顆糖。
“嗯,”她點頭,手掌剛翻過來對方便把糖放在了她的手心,“媽媽說我出生的那天終于放晴了。”
後來的赤葦總是會想他是在什麽時候覺得好像堺日和就是自己生命裏那個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的,具體的時間點他找不出來,就算摸着他同她走過的這整整一段時間線他也沒有立刻就找到,卻在每一次陰雨天過後的天晴時分想起她說她出生的那天放晴了的眼神。
那一瞬間,害羞的女孩子驀地就明麗了起來。
每一次低頭看到她的眼睛,說話時與她對視,赤葦總能在她的眼裏看到光,像船總能在航行時看到燈塔一樣,生之為人都是不可自控被抛進了這個人生之海,他很難想象如果他過去的時間不是與之重疊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會不會像是從未遇過好天氣一樣失落。
把揉亂了的頭發又随意抓一抓梳好,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赤葦也站直了身子。在他開口和預備開口之間隔了得有五分鐘,她緊緊攥住背包帶,深吸一口氣:“京治,聽我說……”
他的眼神怎麽這麽容易讓人說實話。
“我其實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說出口才是最合适。不過我想如果一直去找那個合适的機會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說出口了。”她摸了摸後頸,有些像她小時候一緊張就會做的習慣動作。
看來她與赤葦京治之間的「我明白你的一切」這種羁絆,并不能緩解她現在的心情,心髒快要跳出來了。
她現在是想要說什麽,或者說是她很久以前就想要說什麽,赤葦很清楚。
“我知道。”他回答道。
“可是我還是要說,”她放下手直起身,很鄭重地看向他,“赤葦京治,我喜歡你。”
赤葦擡手将堺的碎發別到耳後,輕輕撫摸過她的耳垂,然後面對着她再次彎下腰說:“我一直都知道。”
這個初吻來的時間剛剛好。
——
注:
1.出自賴聲川《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