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春
第14章 第14春
視覺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空氣裏滿是雪嶺雲杉的味道, 它清冽,迷人,濃重地包裹着她, 将她像幼獸一樣困在車角, 可一動不動的車身仿佛将她疾馳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 晚冬的風淩烈地刮在臉上, 帶起一種酥麻的顫栗, 等她想要躲避這股風時, 後腦勺猛地被扣住,她眼尾頃刻溢出了水, 才知刮入唇瓣的不是風, 是樓望東的吻。
警車鳴笛的聲音迫近的剎那,他加深了這道陌生的連接。
她想起從雪坡摔下來的那晚,他的唇像埋在雪裏的青草, 會在她肌膚上輕輕地刺着,但又很小心,像怕紮到她,已經盡力低頭。
但它和今夜的不同, 在初春即将來臨的博克圖裏, 周茉嘗到了雪松壓下來時拼命跑的窒息感。
以及, 聽見自己喘息不止的聲音。
僅僅只是一道吻,而他已經松開。
遠方藍黃色的警燈被越野車隔擋,誰也沒有看見她,周茉仍靠在車窗下,而樓望東已經往大門走去了, 只留下一句:“在這裏等我。”
她的心跳就像不斷震動的手機鈴聲,提醒她快接住, 不然心就要飛走了。
周茉雙手插兜,模糊的視覺裏,那座大門魚貫般湧入了人,久未被光臨的舊址,難得燈火通明。
她不知等了多久,直至看見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出來,周茉的眼瞳才有了實質,漸漸清晰,感官在漂浮着,指尖才反應過來,兜裏的手機真的在響。
是季聞洲的電話。
她壓了壓嗓子,讓一切聽起來都掩藏在夜風裏,才接通手機。
那頭的聲線令人清醒:“周茉,你的假期恐怕要結束了,回鄂溫克旗,站好最後一班崗。”
哪怕明天結束履職,她也得做到下班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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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茉不知道樓望東剛才進去發生了什麽事,手套已經從他掌中卸下了,但拘傳不是她的工作,執法才是。
他迎着風霜走來,越來越高大,如一道散不開的濃夜,空氣的細小沙礫隔在兩人之間,周茉說:“我得趕回鄂溫克旗了。”
她的聲音不知道他聽沒聽見,但周茉聽不見了,像有東西堵在她的嗓子裏。
她說:“我跟警車走。”
從博克圖到鄂溫克旗,開車不過三個小時,它們都隸屬于呼倫貝爾市,原來他們走了那麽遠,開了那麽久的車,回到原點也不過才三個小時。
他們就要在此告別了。
周茉揣在兜裏的手緊緊握拳,擦身而過時,聽見他掠過耳畔的風:“我早說過,萬事不要說等,因為事與願違。”
她說過等見到烏沙後就去額爾古納,周茉還計劃着從滿歸坐那趟綠皮火車回去,在沿路的風景裏期待春天的到來。
可是,草原太冷了,春天總是遲來。
坐上警車,收音機裏公告這一輪的風雪加重,山上的格桑花還未開放,請游客謹慎出行。
周茉輕嘆了聲,坐在對面的烏沙神色平靜,垂在兩條腿下的雙手被拷牢,這次手铐終于找對了人。
車身颠簸間,周茉從公文包裏拿出了文件,一一放到警車後車廂的桌面上。
法院也有這種車,司機在前面開,中間隔着一面不鏽鋼鐵窗,後排沿着車側擺了兩排座位,相對而立,後門就在車尾打開。
只不過法院這種車是用來開臨時法庭的,跟抓人無關。
但不妨礙周茉在這裏跟他确認債務條例。
烏沙卻沒有看,他的神色很平靜,黑眸裏沒有光,暗沉沉地看着周茉:“望東說,是他舉報了我,但我不信。”
周茉眉心微微一凝,手裏握着的筆尖在收緊,目光看向一旁的警官,那是位身形高壯的光頭大哥,但面容看着比留克要嚴肅,對周茉道:“我們進去的時候,并沒有看到烏沙,是你的朋友在屋後的夾道堵到了他。”
周茉內心呼嘯,當時警車包圍在前門,烏沙自然不會從大門跑出去,但如果屋後有藏身之處,要找起來确實耗時間,如果沒有樓望東熟悉地形,恐怕就被他趁機溜了。
“樓望東跟你說,他是我的朋友?”
周茉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警官。
警官回答她:“我們是接到呼倫貝爾市警局的通知後立刻趕來,所以在看到有人幫我們鉗制烏沙的時候,就問他是不是打電話報警的人。他說’是’,還問我認不認識跟他一起來的朋友,我說當然,你是法院的同事。”
車廂內沒有開窗,周茉整個人被悶在水缸裏,透不上氣。
她深呼吸了兩下,擡眸對烏沙正色道:“那麽你現在,有什麽理由覺得不是他舉報的呢?因為你們關系很好?好到你借他的名義伐運木材。”
烏沙皮笑肉不笑,那張臉變得陰沉,像一直入不了春的暗冬:“他不會舉報我,因為私運的人就是他。”
周茉瞳孔瞬間凝結,難怪這一路找了這麽多人,都沒有看到烏沙,都沒有人能聯系到他,但樓望東一來博克圖,烏沙不僅沒躲藏,反而安安穩穩地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來吃飯。
因為這世間能保守秘密的人,不是看感情多重,而是看把柄多大。
而烏沙自認為拖樓望東下水,他就不會揭發他!
這一瞬間周茉氣得握緊雙拳,死死盯着他:“烏沙!你的債務就是想靠私伐山林販賣木材去填補嗎?這是違法!”
烏沙的五官長得沒那麽偏異域風,鼻梁直而尖,眼睛不大,戴着眼鏡又斯文禮貌,臉上沒有太多肉,顯得一張面皮薄而精致,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讓豔紅愛得丢了魂。
烏沙唇邊依然帶着淡淡的笑,他的心态極穩:“知不知道不重要,能不能證明清白,才重要。”
有的人十惡不赦,但是沒有伏法。
有的人清白無辜,就是背負死刑。
周茉眼眸眯了眯,凝視他:“我當然能證明樓望東是清白的,否則他不會帶人抓你。”
烏沙眼睑掃過一層陰翳的笑:“你是法官,但是你用情色迷惑了證人,讓他污蔑我,我也可以舉報你的。”
周茉臉色一變,握着筆杆的手因用力而發白,用盡全力克制情緒,說:“我沒有。”
烏沙後背靠到車窗邊,眼神突然清醒至極:“這麽長時間以來,望東要指證的話,早就告發我了。他已經和我決裂,這次竟然肯和我吃一頓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誰?”
周茉雙手握着筆杆道:“說明他站在了正義的這一邊,否則,他也不會和你決裂。”
烏沙這時哈哈笑出了聲:“你剛才沒聽見警官說的話嗎?呼倫貝爾市的警局要抓我,說明報警的人不是來自博克圖,而望東早就知道我在博克圖了,他又何必把報警電話打到呼倫貝爾市去?法官大人,你還看不清嗎?明明不是他做的,卻說是他報的警,而你又偏偏出現在他身邊,他護着你,怕你被人報複所以攬下來了舉報我的事。你說,他是不是為了你——出賣我?”
車身一路駛進無盡的草原。
沒有路燈相迎,沒有人煙,這輛車就像一道孤舟漂浮,就像周茉一顆心,被揉成了雪沫。
烏沙說完,扯了下唇,那道笑陰鸷得沒有感情:“法官大人,也會在審訊的時候紅眼睛嗎?”
周茉阖上了筆帽,決定不再審問他,只是後背靠到車窗邊,平靜地看向他:“我終于知道豔紅為什麽會為了保護你把我推下山,又把你送給她的一切都拿來還。”
話到這裏,烏沙臉上的笑一點點僵滞,周茉看向他的眼睛:“她把我推下去的前一刻說「烏沙是好人,壞的是這個世界」。所以她為了你,和這個世界作對。”
都是感情的局中人罷了,烏沙也不是沒有能被攻擊的軟肋。
鄂溫克自治旗地處伊敏河地帶,草原的豐沛雨露讓空氣充滿輕盈的水霧,周茉從車裏下來時,門口有道熟悉身影走了過來。
季聞洲朝車裏的司機道:“辛苦各位了。”
周茉站在他身側,等他一一接待完畢,才朝她低聲說了句:“任務幹得不錯,這次法援總結報告,你的履歷有得寫了。”
風吹起周茉的鬓發,刮蹭着眼睛,令她發癢。
“師兄,我先回去休息了。”
“好,明天準備開庭資料。”
季聞洲這個人性情溫和,但做事嚴格,交代的任務用他體貼的語氣說出來,反而讓人更無法駁回。
周茉一進宿舍就暈乎乎的,恍惚間以為自己高反了,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追樓望東的那夜,就像之後的事還沒發生,就像那只是一場夢。
她指尖撫上嘴唇。
還好,是真的,她至少親了他,不然,真的什麽都沒有得到了。
第二天醒來時,周茉發現自己來了例假。
難怪暈暈沉沉,整個人沒有力氣,所以昨晚的吻也有雌性激素的作祟,等清醒過來,又擔憂樓望東會怎麽想。
算了,她反正要走,就算丢臉,也有躲藏的餘地。
“茉莉,這是傳喚的證人名單,你看看有沒有補充。”
周茉接過羅燕的文件,翻開一看,視線一下就凝在那個名字上了。
“為什麽會有樓望東?”
問出來時,周茉才發現自己關心則亂,他也是關系網之一。
這時,身後有人敲了兩下科室的大門,周茉回頭就看到季聞洲對她說:“到我辦公室一趟。”
紅木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但都整齊地分類歸置,周茉就站在文件後,看到季聞洲把辦公室門阖上,解了西裝外套的兩枚尾扣,坐到皮質辦公椅上,對她說:“坐吧。”
周茉說:“這幾天坐了太久的車了,還是站着吧。”
實際上她想暗示季聞洲,有事快點交代,她不想坐着喝茶浪費時間。
“烏沙的口供裏說,你和樓望東存在權色交易,證據虛假污蔑他的清白,為了維護法官形象,我想你有必要做出澄清。”
季聞洲的目光透過鏡片看向她,很溫和平靜,甚至帶着耐心的淺笑,讓她認為自己也認可這是謠言,并不重要的事,只需找些證據說明即可。
但周茉卻腳下如灌鉛,一顆心沉重地被壓着。
季聞洲對她說:“其實有感情也不要緊,但不能徇私,你上次說發現有人以烏沙的名義進山砍伐,但烏沙卻說是樓望東做的事,有買家給他的轉賬記錄。”
周茉聽得雙手握緊拳頭,一字一頓地反駁:“我認識的樓望東,哪怕要在桦樹下生火,都只撿地上的枯枝,他怎麽可能砍伐木材,而且這一路上,他跟我說綽河源枯萎的林場,博克圖凝滞的時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為了山林恢複生機,我們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季聞洲神色冷靜地看向她:“這一路,你就是和他在一起?”
周茉指尖紮入手心,淡聲道:“是。”
“那就更要澄清,還是說,你真的跟他有一些不合法的來往?”
“沒有!”
周茉斬釘截鐵:“我們清清白白,而且現在說的是烏沙的案子!他因為面臨債務危機以及不願意法拍固定資産的局面,走上偷賣木材這條路,這不是很顯而易見嗎?”
季聞洲一直對她的情緒沒有任何反應:“這一行最忌諱感情用事,我們講法。”
周茉深吸了口氣:“沒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季聞洲目光看向桌面的文件,在周茉擰開門時說了句:“臨走前把事情都處理幹淨,尤其私人關系。”
周茉背對着他,一張臉微側:“誰質疑誰舉證,我只處理烏沙的訴訟案。”
辦公室外的開放區,羅燕看到周茉靠在牆邊吐氣,給她遞來了一盒奶皮子,她的臉圓圓的,笑起來讓人覺得很安心:“吃,裏面有堅果,可香了!”
她也沒問自己跟季聞洲在辦公室裏說了什麽,但周茉有些生氣,故意大聲講:“你還是別給我吃了,免得有些人以為我跟你搞小團體,私相授受!”
羅燕愣得張了張唇,周茉朝季聞洲的辦公室瞪了眼。
她立馬就心領神會了,說:“行,那以後我們劃清界限,誰也抓不了小辮子!”
她話落,周茉這才抿唇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心裏就漫起了一層難過,那種酸澀的潮水淹到了眼睛上,讓她霧了層淚。
等回到工位,羅燕偷偷把堅果奶皮放到她桌上,小聲道:“季聞洲就那樣,要不是長一張帥臉,早被人罵死了。”
在法院,大家私下對季聞洲的吐槽都有固定開頭:他雖然長得很帥,但是……
周茉微搖了搖頭:“沒事,謝謝。”
她拿出手機,好在當初有加留克的微信,請他作證進山林偷砍古樹的并不是樓望東便是,想到這,她忽然記起照片還未洗出來,那裏還有留克一家的全家福。
這樣好,到時便一起給他,但等周茉回去整理行囊的時候,發現相機還剩一張膠卷,現在去沖洗有些浪費。
除了相機外,還有樓望東的身份證。
這也是要還他的,遲早的事,其實,她什麽都沒留下。
周茉撥到膠卷計數器的盡頭,上面顯示“1”,指尖蓋住了名字和身份證號,拍下了那張桀骜不馴的臉,以及他的居住地——額爾古納市。
中午趁吃飯的空隙去相片店洗膠卷,現在這樣傳統的照相館很少,等周茉回法院已經沒有休息時間了,她哈欠打得眼眶發濕,逋下車關門,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茉莉!”
周茉擡頭,看到留克穿着一身白貂絨外套,身型壯壯地站在門口朝她揮手,周茉扯下唇,也擡手朝他招了下,忽然,留克面前一道背朝她的高大身影微側,一張淩厲又深沉的臉看向了她。
天色灰蒙蒙的,門外種了兩棵白桦樹,除了風還有人來人往的白噪音,一切都井然有序,樓望東看上去神色幽深,手裏牽着一匹高大的馬,可落在周茉眼裏,那馬也比男人渺小,就像他倒映在她眼裏的影子,怎麽會有兩個影子,周茉眼睛一眨,才發現視線虛糊閃爍。
她想笑,可卻要用眉頭壓住嗓子裏冒湧的難過,只能皺着,像被風沙迷住了眼的苦笑。
留克說她:“茉莉一回來上班,日子就過不好了。”
周茉沒說話,說不出話,眼睛從樓望東身上挪開,朝留克擺了擺手,請他進去。
進法院做材料記錄需要過安檢,留克拿出了身份證,輪到樓望東,他目光看向了周茉。
她正在兜裏掏,口紅、工牌、手機、紙巾……最後在卡包裏抽出了兩張身份證,一張是他的,一張是她的。
他接了過去,“滴”地一聲,周茉的心頭也“滴”地一聲,然後就是延綿不斷地響。
進了洽談室,周茉打開燈說:“你們坐一會,我去倒熱水。”
留克有些好奇地掃視了四周一圈,笑着朝樓望東說:“茉莉穿着西裝,我都不好意思跟她瞎扯了。”
“如實說就行了。”
樓望東嗓音低沉,說罷起身去打開洽談室的門。
留克反應過來:“對哦,一會茉莉拿着兩杯熱水,怎麽開門,還是你細心。”
忽然,打開了門的洽談室外傳來一道清澈男聲:“師妹,還生我的氣?”
周茉說:“沒有,工作時間,不代入私人感情。”
季聞洲笑了笑:“那個樓望東,我相信你跟他沒有任何私人感情,你寫份材料給我,報告這幾天都幹了什麽,如果其他人有謠言,我會替你壓下來。”
“不需要。”
周茉不耐煩道:“我過幾天就法援時間結束了,誰還會惦記這種虛假信息。”
留克轉頭看向門外,人都愣住了。
樓望東将門留了道縫,周茉用肩膀就能推開,而他整個人面色淡冷地坐回座位。
留克眼神意味深長地看向他:“原來人家都要走了,你還對她這麽好,你還想送她一匹馬。”
樓望東半張臉埋在陰影裏:“她要走,就不能對她好了麽?”
感情的事,不是誰都帶着有結果的目的才去做的。
等周茉用腳頂門進來,留克忙上手去端。
樓望東就坐着不動,留克說:“有的人啊,對人好也不在眼皮子底下做,茉莉,你知道這世間有哪兩種男人嗎?”
周茉一愣:“好男人,壞男人?”
留克眼睛促狹:“人是沒有絕對的好壞,只是相對你的利益而言,但可以分為,對你說的比做的多男人,和對你做的比說的多男人,比如剛才你那個師兄,他說的就比做的多,說幫你把謠言壓下來,怎麽不幫你寫材料呢?”
周茉第一反應是看向樓望東,第二反應是他們都聽見了?
她結巴道:“剛才那個人是我領導,但因為我們都是一個學校的,一起分配了過來……我們學校有這個線嘛……有熟人很合理的……”
留克皺眉:“你怎麽還幫他解釋?”
樓望東則目光灼灼看她:“什麽謠言?跟我有關?”
周茉明明是來做記錄的,現在成了被他審問的,指尖握緊筆杆:“我會處理好的,不會影響到你,現在你只需要解決烏沙對你的陷害問題。”
這時留克摸了摸肚子:“那個,茉莉啊,我趕了一路,想上個洗手間呢……”
周茉頓時緊張起來了,怕他一走,樓望東就會做什麽,他上次壓得她肩膀酸,手腕半夜還泛酸。
“出門左拐……”
雖然如此,周茉還是告訴他怎麽回避了。
留克出去後把門關緊,樓望東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在周茉臉上:“我不是告訴過你,別人誤會你跟異性關系不清時,該怎麽解決麻煩麽?”
周茉說:“可……”
可這一招用在樓望東身上沒用啊,她就是喜歡他的,他樣樣都契合她的癖好……
她說:“烏沙想借你和我有私人關系的理由,認定我們非法取證污蔑他,但只要我證明你根本不是從犯,那就洗脫嫌疑了。”
“我跟你有什麽私人關系,朋友提供線索也算非法取證?”
樓望東邏輯嚴謹:“茉莉法官,請你說話清晰點。”
周茉臉頰促紅,但面上嚴肅,這樣好像就能把這句話說得很官方——
“權色交易。”
烏沙昨天在警車上的那番話滴水不漏,朋友關系确實平常,但讓一個人不惜将自己拉下水也要為她做,關系就不簡單了。
樓望東聽到這話嗤笑了聲:“所以你那晚跟我接吻,算什麽?”
周茉瞳孔一震,她是講究邏輯了,樓望東不講啊!
男人長身傾到桌面,幽深黑瞳直直看着她,她無法對視,避開的瞬間,聽見他說:“不澄清,是因為我們确實不幹淨麽?”
“我說了我的策略,只要證明烏沙偷運木材……”
“那我為什麽帶你找他?”
“因為你……”
周茉語氣一噎:“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樓望東勾了下唇:“朋友?所以就出賣我的好兄弟,還讓我自己牽涉其中?茉莉,你到底懂不懂,不懂就換個人來審。”
他話一落,周茉猛地站起身,眼睛通紅:“你到底想不想脫罪!”
“就這麽信我無辜?”
他眼神暗沉沉地掀起看她。
周茉說:“在公我不能判定,但你昨晚問該怎麽信我的時候,那個吻就是證明,難道我不知道後果嗎?盡管讓你認為我輕薄……可如果我真的利用你,就不會親你。”
她也不知道自己舉這個例子做什麽,總之,她說:“信任就是相互的!你信我,我就信你。”
男人眼尾似笑非笑地看她:“我們這邊的人,接吻不随便。”
他話一落,周茉眼睛怔圓:“對……對不起……我也不是随便的,我只是想表示……我也沒有随便對待你。”
樓望東輕扯了下唇:“挺好,現在忘了随便親臉的事了,恐怕以後再做些過分的事,這個吻就不算什麽。”
周茉整個人驀地懵在原地,漲紅了臉,偏偏又要嚴肅,只好扭過頭去不看他:“談公事……不談別的……”
樓望東那雙眼睛卻在将她纏緊:“我帶你去的是正規酒店,可以出示開了兩間房的證明,而且過道有監控,另外那家營業執照過期的小賣部,老板可以作證。”
周茉一愣:“他做什麽證,他都看到我們在一起了。”
樓望東狹長的眼神朝她落了眼:“我沒買避孕套。”
想起當時樓望東沒來由不爽要走,此刻周茉心裏隐隐反應過來,原來是因為老板推銷他買避孕套啊?
現在澄清了他們的關系,就到《林法》案件,周茉說:“你……為什麽會收木材的轉賬?不知道哪怕是普通一棵樹都不能随便砍嗎?”
“那是買馬匹的錢,草料運回旅游區要用卡車拉,木材就在草料下面。”
難怪賬務分不清,馬在車上,堆滿草料,而且正常人看到車上有馬,誰敢上去檢查呢?
“那你怎麽發現的?”
“有天下暴雨,馬受驚,我上去安撫的時候看到了雨布下剛砍的林木。”
“馬的價格是多少,如果轉賬金額跟馬匹相符,那就能洗清你的嫌疑了。”
樓望東說:“我的都是好馬,抵市場均價幾倍。”
周茉眉心皺起,所以他收的這筆錢裏,高出市場馬價外的部分就容易被判定為木材采購費,而且動物的買賣就像玉石,價格看買家的意願,如果對方出價高,馬主也認為值得。
“烏沙好歹是你兄弟,你都沒給他打個折嗎!”
現在這個賬怎麽算。
“親兄弟明算賬。”
周茉都氣笑了,卻問了句私心話:“你為什麽願意帶我去找烏沙呢?”
男人眼皮緩緩一掀:“你怎麽不想,我是不是利用你懲治了他?”
周茉眼瞳在他雲淡風輕的語氣裏微恸。
他這樣聰明的人,誰利用誰還說不準……
周茉忽然明白該怎麽寫這份材料了,起身道:“你把轉賬記錄給我,還有,我看你騎馬過來的,先留下它,我們帶去估價。另外,你去男洗手間喊一下留克。”
就在她轉身要出去時,樓望東說:“那我今晚住哪?”
周茉一愣,回頭看他:“現在我們沒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可以打車回去,我給你報銷。”
“那馬要送人,不能有閃失,我得看着。”
周茉鼓了鼓氣,想到他這一路也在利用她報複烏沙,就心裏不舒服,陰陽怪氣道:“你真奇怪,兄弟要明算賬,收這麽多錢,轉頭又給別人送馬,什麽人啊,你給他送這麽貴的馬。”
樓望東靠到椅背上,前臂松散搭着扶手,十指相握垂至腿面,對她慵懶一笑,說:“你啊。”
忽閃忽閃的燈光下,周茉一顆心也在忽閃忽閃地被白熾燈照燙,飛蛾撲翅地撞向光源,明知是火會死也要紮進去,現在吸引她的那團火是樓望東,周茉覺得自己也快死掉了。
被他輕而易舉撩得無法招架,她只剩落荒而逃。
-
法院門口。
周茉和羅燕把人送下樓。
羅燕雙手翻動筆記說:“如果有需要,我們可能還需要二位配合,今天辛苦你們來一趟了。”
留克摸了摸脖子:“我還以為是茉莉審問呢,沒想到是其他法官給我們做記錄,搞得我還有些緊張,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羅燕笑道:“避嫌嘛,茉莉只是來接你們的。”
周茉站在她旁邊低着頭,雙手背在身後攪着,不敢擡頭,感覺樓望東的眼神一直盯死了她。
他發現她今天的審訊根本不做數了,害他費嗓子。
等留克坐車離開,周茉才遠遠地跟在樓望東身後走,天色近晚,要去見他那匹馬,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擁有過一匹馬。
想到這裏,整個人都有種難抑的興奮在湧蕩,不知是不是他在洽談室裏說的那句“你啊”,讓她到現在渾身還在輕輕地抖顫,大抵是天氣冷的緣故吧——
心也跟着顫。
“茉莉!”
忽然,身後有人喚了她一聲,轉身望去,是季聞洲。
她停下腳步,朝走到面前的男人說:“什麽事啊?”
季聞洲朝不遠處的樓望東望了眼,男人一身黑色沖鋒衣挺立在暗夜裏,單手插着兜,右手牽了匹馬,看過來的目光,讓他不由想起草原裏狩獵的狼眼。
季聞洲不着痕跡收回視線,對周茉說:“明天前能把報告交上來嗎?”
周茉點了下頭。
”既然是澄清關系,就要注意,我去送他吧。”
周茉忽然說了句:“不用,我跟他是朋友,沒理由讓你去送,我這樣刻意避嫌反而寒了人心,而且,民族團結第一。”
最後那句讓季聞洲笑了下,食指無奈地虛空點了點她:“覺悟不錯,今晚等你郵件。”
周茉說完,原先只是跟着樓望東的腳步變成了小跑了,怕這一耽誤他就走了好遠,誰知道他牽了馬,已經在不遠處等着她。
他眼眸一低,看着迎風跑回他面前的女孩,問了句:“馬牽回哪裏?”
周茉臉上漾開了笑:“牽回我住的地方!”
樓望東牽着馬與她并肩走,眸光微側,夜風掠過眼梢,朝她落下一句:“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