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遮月

第7章 遮月

永昌四年春,慶都大雪遲遲未歇。寒風卷着雪花吹得宮道兩旁的燈籠內火光搖曳,鵝毛般的大雪映着一圈紅光,更顯得紛紛揚揚。

天色即亮,幾位大臣裹着披風穿過宮道,行路間顧不上攀談,神色匆匆地向着勤政殿疾步走去。

掌印太監魏順領着司禮監的兩名秉筆太監、兩名随堂太監,冒着大雪焦急等待。見大臣們終于趕到,魏順上前幾步迎道:“大人們終于來了!”

“讓公公們久等了。”吏部尚書柳浦和見着皇上身邊的大紅人魏公公,當即笑臉相對,他向殿內瞧了兩眼,低聲問道,“魏公公,皇上可起了?”

“主子已等候多時,諸位大人快些進去吧!”魏順說着,側過身示意六位內閣大臣進殿議事。

今早八百裏加急傳來消息,前兩日湑河下游突然決堤,淹了六個縣,百姓們死傷無數。這還未正式進入春汛便如此,若是再過半月恐怕湑河下游的建越兩州都得遭難。內閣這才前來緊急議事,想尋得個解決之法。

勤政殿內,雲紋銅火盆內堆着的銀炭燒得正旺,化去了幾分大臣們身上的寒意。戶部尚書與工部尚書并列,跪在吏部尚書與禮部尚書之後,緊随其後的兵部與刑部兩位尚書相互打了個眼色,深知前面四位的立場,不願參與,便末尾跪下。

幾人垂頭跪在殿門外叩拜,聽到召喚這才進殿。

謝元叡面無表情地看着司禮監呈遞上來的奏折,聽到殿外聲響微微擡眼瞧了一眼。

見皇上如此肅穆,大臣們悄步噤聲立于案下兩側,誰不敢率先發話,恐引火燒身。

柳浦和兼內閣首輔多年,看得出皇上此時正因洪澇一事不悅,便領先請罪:“皇上,請恕微臣失查之責!”

謝元叡眉頭微挑,順勢問:“何責?”

柳浦和慚愧道:“河道監管失職,未及時發現洪情,提早設阻,疏散百姓,從而釀下大禍。微臣身為吏部尚書,實有識人不明之責,愧于聖上信任。”

魏順眼簾微垂地站在一旁,心中大明,柳大人此計以退為進,看似向皇上請罪,卻将自己從此次災情中摘出,只提了任命之責。

謝元叡眯了眯眼,雖未将人喊起,但也不着急責怪。他合上手中的奏折,掃視着殿中的幾位大臣,問:“受災六縣來報,此次災情并非洩洪導致,而是湑河堤壩年久失修,霜雪将有消融之意,堤壩承不住便塌了。”

他說着,看向了工部尚書鞠成堯,問:“吏部有任命之失,你們工部呢?”

鞠成堯倒吸一口冷氣,上前一步,面前皇上啓奏:“皇上,工部連續四年向內閣呈遞申請修繕湑河沿岸的款目,可戶部以赈災緊急為由,多次拒絕工部,這才耽擱了河堤工事。”

見問題抛到了自己的戶部頭上,戶部尚書林高懿旋即申辯:“皇上,去年建越兩州洪澇頻發,鄢州至寧州一帶治蝗問題又迫在眉睫,赈災之後國庫已是緊張。加之邊境外敵虎視眈眈,去年光是撥給兵部便花了四百萬兩,實在勻不出銀兩修繕河堤了。”

林高懿言辭懇切,高表自己并未渎職,國庫的每一筆支出均有道理,對于工部之要求實在為難。

宗翰明原為建州巡撫,前因默許建州總兵鄭鴻遠率軍馳援新帝,後又指揮建越兩州總兵梁介平定沿海戰亂有功,去年升遷任兵部尚書一職。江山易主,可國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變。入內閣後他更是看清朝中官員嘴臉,聽聞戶部林尚書這般推卸責任,頓時沒了好臉色。

他對皇上一拜,“皇上,微臣有話要說。”

宗翰明說着,面向戶部尚書林高懿置辯其辭:“林尚書,建越兩州雖打退琉島寇賊,但難保這些賊人不會再次來犯,戰船仍需時刻戒備。北境西域兩處駐地雖未起戰火,但軍備糧草亦不可斷。感恩皇上仁德,永昌開年後,邊境将士終于不用餓着肚子上戰場,可天災不斷,各地洪澇連年,前線只能從未受災的地方調糧,路上又折損不少銀兩。這條條件件哪個不是軍需?你如今別的不提,只說我們兵部的用度過大,未免有失妥帖了吧!”

林高懿擺出一副無奈姿态,長聲嘆息,對高位一躬,辯說道:“微臣掌管戶部,深知國家用度不可避免,宗大人所言也在情理之中,可邊境戰火不斷,疆土天災未止,如今國庫日漸空虛,實在難以維持如此開銷了!”

工部尚書鞠成堯見此,承接林高懿之無奈,順勢提議道:“皇上,湑河下游岌岌可危,修堤一事刻不容緩,兵部之難也需內閣諸多考慮。微臣有一計謀,不知是否可行?”

柳浦和任內閣首輔,可從未聽鞠成堯提過計策一事,他暗暗看了一眼兵部尚書,思緒頓時豁然。工部與戶部今日若是直接獻策,恐難得允,可借了兵部剛需之由再提,此計便成了良策。

兵部宗翰明也知自己這是被人當墊腳石了,又礙于在聖駕之前不敢發作,冷聲低哼,扭臉看向一側。

謝元叡不在意這些官員如何內鬥,更想聽聽工部能有什麽提議,“說說。”

鞠成堯上前一步,立于兵部尚書身側,徐徐道:“皇上,微臣認為,不如拓寬河道,加固上游堤壩,将湑河改為運河。如此一來,開春後湑河下游便不會有急流洩洪,朝廷也方便南下支援建越兩州,待沿海平定,可在入海口設立港口,以便對外通商。”

戶部林高懿大喜,“微臣贊同工部尚書之意,此策既解決了內陸洪澇問題,又方便漕運調糧運糧以支援戰場。外邦視我大齊瓷器、絲綢為千金難買,若往後通商港口建立,其中一年利潤至少能保大齊國事一整年的開支。”

“治水改運,援赈皆修。”謝元叡輕喃着,稍表贊許之意,“不錯。”

林高懿說得不錯,大齊對外通商後,瓷器、織造等各行業利潤匪淺,僅是內外文化傳播就絕不只是承擔一年開支如此簡單。

柳浦和窺觑,皇上并不反對工部提議,但也未點頭同意,想來是仍有考慮,便擡頭啓奏:“皇上,微臣愧于河道監管選人之錯,願将功補過,酌良才以改道修堤,協助工部修建運河工事。”

工部鞠成堯與戶部林高懿聞言,暗暗對視了一眼,知曉柳浦和這是想在改修運河之事上涉足,以掣肘他們的行動,而皇上看起來似乎也沒有要反對的意思。如果他們貿然駁了吏部任職之責,恐涉嫌渎職攬權之罪,皇上定然不悅,屆時此計策便再難推進了。

謝元叡凝睇着柳浦和,目光中帶着些許賞識,遂道:“此次天災突然,是各地縣衙失察之錯,柳愛卿無大過,起來吧!”

他盯着柳浦和起身,随即眄視一旁的魏順,換聲說道:“運河工事浩大,司禮監也派人搭把手,卻莫再出差錯。”

魏順意會,當即跪地領命:“奴婢謹遵主子訓誡!”

他身後的司禮監太監們見勢一同跪下,與魏公公齊聲領命。

殿內一人坐着,六人站着,五人跪着。可柳浦和他們看得清楚,此次議事,內閣六部均無贏家。

——

建州城。

白牆青瓦連綿如濤,馬頭牆翹首長空,檐下挂着的紅燈籠将景色襯得更富生機。

大路上行人來往,熱鬧嘈雜。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見有人路過,連忙招呼,卻瞧見客人們都往茶樓那處去了。

茶樓賓客絡繹不絕,都圍着矮臺入座,見說書先生登臺,紛紛喝彩相迎。

有人不明所以,低聲詢問旁人:“這位公子,為何今日茶樓聽書的人這般多?”

客人見問話之人面生,想着或許是外地來的,便解釋道:“今日說的是匪賊猖獗染赤月,厲鬼驚魂濟蒼生。看你是外鄉來的,聽下去便知!”

說書先生單手展開折扇,輕搖慢晃,而後一聲響木驚堂,開場道:“各位看官請聽!話說當年寇賊作亂,匪徒趁官府分身乏術,于城外聚首自稱赤月教,入城燒殺搶掠,咱們建州城吶,那叫一個民不聊生……”

堂下看客聽聞當年建州慘烈,無不唏噓。

說書先生聊于此處,亦是悲怆,而後他合扇,拔高聲量道:“諸位可知,永昌一年的紅月之夜,一俠義之士路過此地,此人武藝超群,貌如魍魉,形如鬼魅,以一人之力單挑赤月教衆山匪,将赤月教首領大卸八塊!”

随着他字眼越發密集,看客的思緒也跟着緊張了起來,聽到赤月教被殲,紛紛直呼大快人心。

說書先生擺擺手,“還未終了!紅月過去,次日朝陽緩升。赤月教山匪被人五花大綁丢在了建州城門口,幾人額前貼着字條,上書‘匪徒實為逃兵,移交官府查辦’十字。”

看客大呼“俠義”,更是有人起身鼓掌,未料說書先生擡手攔住。

又聽他再言:“百姓們聞訊前來,定眼一瞧,各家各戶被匪徒搶走的糧食堆疊在旁,搬開一看,只見底下躺着一塊被折斷的赤月教匾額。這位俠士為保一方平安,從此定居在了穹山斷崖,武林豪傑聞此俠義之舉紛紛前來投靠。要問如今穹山之上是何地,名曰遮月樓!”

“好!”賓客情不自禁高呼,鼓掌聲反複。人群中恰有前來投靠山門的習武之人,聽此一言,心中暢意非常。

方才多問的“外鄉人”從熱鬧的賓客中擠了出來,一出茶樓便見賣糖葫蘆的小販扛着樁子經過。

“他老是嫌苦,不愛喝藥。”葉長安輕喃一聲,跟上小販買了串糖葫蘆,才折返回城外穹山。

他今日難得下山一趟,沒想到聽了個自家的故事。一晃眼,他們定居此處四年了,可葉隐的身體一直不見好,左神醫仍在尋找根治之法,暫不知還要多久。

“那人說葉隐武藝超群,這是沒錯。但……貌如魍魉,形如鬼魅?”葉長安不滿地壓低了眉頭。葉隐怎麽會是這樣的?那些人分明是謠傳!

“長安回來了。”

葉長安循聲望去,雙目頓時熠然,大步向前跑去。

山門外梨花紛落,一人身着青衣長袍,外罩雲紋暗花鶴氅,黑色長發如瀑,僅用一根發帶草草系着,似乎是剛從卧榻起身,正微笑着向葉長安招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偏過渡,所以主角出面得不多。

另外,總結一下目前已出場的官名和人物(其實不用刻意去記,我後面還是會提官名的):

吏部尚書-柳浦和(兼內閣首輔)

戶部尚書-林高懿(兼內閣次輔)

工部尚書-鞠成堯

兵部尚書-宗翰明(原建州巡撫)

建越總兵-梁介(原越州總兵)

建州總兵-鄭鴻遠(起兵謀反時被骠騎将軍砍死)

司禮監掌印太監-魏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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