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道阻

第31章 道阻

他願意嗎?

葉辭川的腦海中不斷回響着這個問題,他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自己,得出想法後,又立即搖頭否定了這個答案。

見他如此糾結,葉隐掀開了被子緩緩起身穿鞋,“長安,你同我出去一趟。”

“出去?”葉辭川趕忙追問,“要叫上子韞哥和左神醫他們一起嗎?我去叫輛馬車。”

天馬上就要黑了,葉隐這時候要去哪兒?

“不用,只有你與我。”葉隐雙手撐在膝上站起,取下挂在架子上的簾帽,輕步走到窗邊,推開門窗向底下看了幾眼,随後向葉辭川招了招手。

走正門是不可能的,要是被左神醫發現,他就出不去了。

葉辭川正疑惑着,剛想問葉隐要去哪兒,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影了。

他速速伸手扯下挂在架子上的外披,利落地翻窗跳出,環視四周尋找葉隐的身影,追随而去。

只見一人飛踏青瓦,翩然落于檐脊之上,冽冽夜風吹動着他的衣擺和帽簾,在月晖的映照下,他看起來顯得更加蒼白清冷。

他目光柔和地注視着朝他飛身而來的人,而後轉身向鄢州城最高處而去。

葉辭川追趕了一路,在葉隐方才停下的地方稍作頓步,仰望其身若流光,他目光粲然地再次跟上。

是藥三分毒,左清川為了逼退葉隐體內的劇毒,也用了不少毒物。重病纏身的他這些專修內力,就是為了扛住藥性,穩住體內大亂的氣息,所以輕功自然比旁人要快上一些。

外人覺得葉隐內功深厚,高不可攀,殊不知他那雙曾拉得開黑木長弓的手,如今連一把劍都拿不穩。

葉隐心中抱憾不形于色,趁着城門守衛不注意,飄然停在了鄢州城門之上,手裏還提着兩壇不知何時買來的酒。

葉辭川的內力雖不及葉隐,但借着身法也緊随其後地停在了城門樓上。

他第一眼就發現了葉隐手裏提着的兩壇酒,問:“這酒哪兒來的?”

他還記得江雲修之前提到過葉隐少年時飲酒的事,只是後來發生了變故,這十年裏他沒見葉隐再沾過一滴酒。

葉隐今天是怎麽了?

葉隐遞給葉辭川一壇酒,問:“喝點兒?”

葉辭川愣了愣,接過酒壇詢問:“怎麽突然想起飲酒了?”

難道說是他方才沒有立即給出答複,讓葉隐不高興了?可他記得葉隐不是這樣的人。

葉隐拂手掃去屋脊上的灰塵,随意地坐下,俯瞰着整座鄢州城,心境難得如此暢意。

他拔去酒塞,細細聞了聞壇中醇香,仰頭小飲了一口,恣意道:“鄢州城雖不比沿海繁盛,但此地因靠近邊塞,酒肉帶上了些異域風味。我們難得下山一趟,過幾日便要回穹山了,也沒陪你四處走走,覺得有些許可惜。”

葉辭川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外披蓋在了葉隐身上,而後在他身邊坐下,又悄悄挪近了幾分。

他擰開酒塞試探地聞了聞,瓊漿确實散發着一股獨特的香氣,淺嘗了一口,被辣到差點睜不開雙眼。

見長安這模樣,葉隐沒忍住壞心偷笑,難得見他這般無憂無慮,葉辭川也被感染到笑出了聲。

他們并肩看着萬家燈火,又舉杯對飲,誰都不願打破眼前的惬意。

醇釀終将殆盡,空餘滿杯寂寥,兩人這才回神,凝視着時下抉擇。

葉辭川飲下最後一口酒,突然問道:“戰争是什麽樣的?”

他随葉隐上穹山,剿滅了赤月教,又跟着遮月樓一起來鄢州參加武林大會,可這都不是真實的戰争。

葉辭川說着,将目光轉向了身旁的葉隐,在對方眼中發現了難掩的悲戚,他的心口也跟着被揪緊。

他連自己的往事都忘了,也不記得葉隐曾經歷過什麽,但還是和他一樣覺得難過。

“戰争。”葉隐重複了幾遍,将手中酒壇傾斜,壇中最後一口酒順勢流下,橫倒在跟前,他嘆聲道,“我聽說十幾年前有一場守城戰,打得最是慘烈。那時奎州城将破,敵軍不斷進攻,将士們決定殊死抵抗,因為他們背後是還沒來得及撤離的百姓。”

豈止是聽說,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親身經歷。時至今日,他偶發夢魇,仍被困在那座破敗的城池中,苦苦支撐。

“将士們沖鋒陷陣,不死不退。弓箭手不停拉弓,弦都嵌進了他們的手指了,卻無一人停下。門欄近乎被敵軍撞斷,是留在城中的傷兵和百姓用自己的身體艱難抵住。”他說着,話聲一頓,良久才道,“十五日,那場守城戰持續了整整十五日。目之所及皆是硝煙,到處都是鮮血、殘肢,還有令人作嘔的腐肉味。”

葉辭川聞之驚詫,但更想知道後續,便追問:“後來呢?”

回憶着往事,葉隐的眼神逐漸黯淡,極力控制着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續說道:“那時城中已經沒有糧食了,天上盤旋的鷹吃得都比人好。有的人餓瘋了,什麽東西都敢吃,一直撐到援兵到來。”

他見過什麽叫絕境絕望,什麽是手足相對、同類相殘。

那時他年僅十二歲,若不是有“鎮國将軍之子”的身份,受到了将士與百姓的照拂,恐怕他也得一起在血肉模糊裏找“口糧”。

“害怕嗎?”葉隐從回憶中脫離,轉頭望向葉辭川,卻正對上對方的目光,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擔憂和遺憾,卻沒有找到懼怕之色。

葉辭川搖了搖頭,坦言道:“奎州地處交界要塞,軍隊一旦後退,敵軍長驅直入,恐怕半個大齊都要遭殃。況且城中還有百姓,他們又何其無辜?”

他将葉隐的郁色看在眼裏,尚不明葉隐身份,但也猜到他或許與此戰有關。

但他方才所說的不是為了哄葉隐開心,而是全都為實話,若他也參與了守城一戰,面臨同樣的選擇,他也會堅定死守,不戰不退。

葉隐長舒了一口氣,俯視着整座城池,感嘆道:“是啊。你看如今萬家燈火,國泰民安,可每一片土地都曾發生過紛擾。沒有人願意開戰,可建越兩州是要地,一旦被攻破,大齊将永無寧日。”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大義,或許是将門血脈仍在體內流淌,又或是出于曾征戰過沙場的私心,不論長安如何選擇,遮月樓都會加入此次與琉島的對戰。

葉辭川又提及了之前的問題:“在你的布局裏,我也要随着遮月樓的兄弟們一起從軍嗎?倘若我不聽話,不願意去呢?”

他聽到左神醫說葉隐沒有多少日子了,更不舍離去,生怕自己這一走,葉隐出了好歹,他連趕回來都來不及。

左神醫時常笑他沒主見,其實并非如此,他有很多想法,只是還多了葉隐這麽一個首要條件罷了。

葉隐将酒壇放在一邊,回身面對着葉辭川,如多年前所說一樣:“長安,我并未覺得你對我有所虧欠,你有你的責任和擔負,不需要為我而活。你也不必聽話,因為沒有人能真的替你做決定,不論是我還是遮月樓,我們給你的,是能夠做選擇的底氣。所以你去或是不去,我都尊重你。”

長安沒有欠他的,先帝也沒有,保全皇室遺孤,等待時機重回慶都,讓真相大白于天下,為當年無辜亡魂報仇雪恨,是他身為鎮國将軍府後人應盡的使命和責任。

他費盡心血去謀劃,從不是為了讓長安成為他的傀儡,而是在長安的意願下,一步一步讓他看清如今的世道,讓他明白自己該去做什麽。

選擇權從來都在長安自己手中,只要長安說一句不願,他就會另外再找辦法。

所有陰險詭計都由他承擔,他要長安光明正大地回到屬于他的位置,讓一切重新回到正軌。

葉辭川緊盯着葉隐的目光閃爍,極力隐藏着自己的心緒。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千千萬萬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報答葉隐,因為他的性命是葉隐用自己的半條命換來的。

看到葉隐每日深受病痛,他無法不愧疚。但凡葉隐能向他索取什麽,對他的态度能壞一些,他或許就不會這麽耿耿于懷。

可在過去的十年裏,葉隐對他有救命之恩,教導之情,顧及他的感受,将他的所有努力看在眼裏,承認他的每一個進步。等他猛然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沉淪,不願離開了。

但是葉隐說的他也明白,他不會一輩子依附着別人而活,永遠都在別人的保護之下。

葉辭川目光深沉地凝視着葉隐,想記下關于他的一切,随後移開了視線,望向太平人間,“幾日前你問我如今時局,當如何決策。我說,內憂外患齊平,江湖廟堂皆安。”

他輕聲低笑,或許在那時,葉隐就給他埋下了一個種子。但他并不氣惱,鄭重說道:“葉隐,我的私心依舊偏向你,堅定不移。可我同樣明白,既然有能力守一方淨土,保百姓安寧,怎能眼睜睜看着山河破碎?所以這一戰,我與遮月樓一同前往。”

山河壯闊絢麗,人間熱鬧繁盛,如果被炮火炸毀,被硝煙蒙了塵,那該有多可惜?

從前葉辭川住在穹山上,安于山間一隅,自願做葉隐的小跟班,滿心滿眼都是他,認為葉隐就是他的全部。

但下山之後他見了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發現世間還有諸多不平。他依舊可以選擇逃避一切,繼續躲在葉隐身邊,享受着遮月樓給他的優待。

可是他發現自己變得貪心了,他不滿足于只是做個無憂無慮的小跟班。

他渴求葉隐不要再耗心費神地獨自應對,想讓遮月樓不再是江湖人眼裏口誅筆伐的陰險角色,期盼百姓不用通過聚首起義也能豐衣足食,希望山河永固,國泰民安,不再擔憂外敵來犯。

葉辭川拿上葉隐的酒壇站起身,準備和他手裏的壇子一起丢掉。他單手拎着兩個酒壇,另一只手遞向葉隐,“夜深寒重,早點回去吧!聽說東街口的點心鋪子又有新花樣了,在我離開之前,我們一起嘗嘗吧!”

他想清楚了,真正保護葉隐不受傷害的辦法,不是一直跟在他身邊,而是創造一個不會有荊棘的人間。

葉隐仰頭望着葉辭川,握住了面前的手,借力站起後,詢問:“真的決定了?”

葉辭川颔首,“祝我凱旋。你答應過我的,等我十八歲生辰時,我們一起挖出那壇梨花釀共飲,今晚的酒可不算!”

“好。”葉隐點頭約定。

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許猶豫,有些話他本不想說的,可糾結之後,還是想知道葉辭川的意見,遂問道,“若将來有一日,你發現我隐瞞了一件大事,會不會生氣?”

“多大?”

“關乎性命。”

“你的我的?”

見葉隐不回話了,葉辭川便直言道:“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葉隐眉眼間的陰雲仍舊未散,勉強地微笑着,想緩和葉辭川的緊張,“別擔心,我只是問問罷了。”

他見葉辭川不信,當即轉移話題,指着市集正中的鐘樓,說道:“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左神醫就要發現了。”

葉辭川想到葉隐現在刻意回避,他就算要深究,葉隐恐怕什麽也不會說,便只好作罷。

兩人原路返回,悄步翻窗回到了葉隐的房間。他們剛站定便發現情況不對,心中暗道不好。

守在門外的江雲修耳尖聽到了屋內聲響,猜到主子他們應該是回來了,但只言片語沒對面前的左清川說。

左清川不會武功,但他眼神極好,能在百草叢中找到他需要的藥材。

在江雲修發現異樣的第一時間,左清川就察覺了他眼神不對,一腳踹開了葉隐的房門,見偷溜出去的兩個果然在房間裏。

“喲,你倆偷跑出去私會,還知道回來啊?我以為遮月樓樓主是不滿江湖人士之前的鄙視,攜武林盟主私奔去了!”

葉隐輕咳了一聲,想讓左清川注意言辭,“我們只是出去走走。”

左清川并不接受他的暗示,拆穿道:“走走?你倆身上酒氣這麽重,當我聞不到是嗎?”

他忿忿地指着葉隐念叨道:“葉隐,我下午剛給你紮完針,晚上你就陪小情郎出去幽會,挺能耐啊你!”

跟進房間的江雲修無奈捂臉,遮月樓裏也就左清川一個人敢對樓主和長安指着鼻子罵,還當面拿他們的事開涮。

“左神醫,我們不是。”葉隐無奈道。

左清川發現葉隐面色有異,更是氣盛,轉頭就指着葉辭川的鼻子罵罵咧咧,“平時老老實實的,看着是個正經人,結果大晚上把人帶出去喝酒,你個小狐貍精!”

“我……”葉辭川剛想辯說,但見左神醫不打算罷休的架勢,他還是覺得安分一點比較好。

可葉辭川此刻的沉默并不能讓左清川看他順眼幾分。

左清川盯着葉辭川咋舌,嫌棄道:“怎麽着啊,你還擱這兒待着,要不我再回避一下,你倆繼續?”

葉辭川想到自己要是繼續在這裏待下去的話,恐怕要被左神醫念叨到煩死,遂移神看向葉隐,輕聲道:“主子,你晚上吹了夜風,一會我端個火盆來,你先躺下休息吧!”

葉隐笑着點頭應聲,目送葉辭川離開房間,确認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他的雙腳發軟,好在江雲修手疾眼快,及時上前扶住,這才沒跌坐在地。

“我就猜到你快撐不住了,才趕緊把人轟走。”左清川說着,示意江雲修把葉隐攙回床榻。

他順勢在床邊木凳坐下,為其搭脈确認是否有恙,“還好,就是受了點風寒,一會給你開點驅寒藥,入睡前服下。”

葉隐虛聲感激道:“多謝。”

左清川将脈枕收回随身攜帶的藥箱,細細打量着葉隐,低聲提醒道:“別怪我多管閑事,就你這麽關心備至,是個人都會有想法。那小子接觸的人不多,沒見過什麽世面,你要是對他沒意思,早點把話挑明了。”

別說是他了,遮月樓上上下下誰看不出來葉辭川的那點小心思?

以前還好解釋,說葉辭川對葉隐那是感恩,是小孩子心性。可他眼看就要成年了,對葉隐的情感暴露得越來越直接,是時候該說清楚了。

江雲修站在一旁不做聲,小聲嘀咕了一句:“主子和長安現在的關系不是也挺好的嗎?”

“好什麽?”左清川聽到這句話就來氣,更是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更是忿忿,“繼續拖着,那個小傻子只會越陷越深,到時候葉隐你怎麽辦?”

他知道葉隐不會成為溫玄臨,但作為過來人,他也心疼毫不知情的葉辭川。

葉隐輕撫着剛脫下來的外披,心中早已有了打算,“我明白,待他凱旋後,我會找他好好聊聊的。”

只是就怕到了那時,他們不再有促膝長談的機會了。不過也好,或許能就此斷了長安的念想。

他是一個不會有未來的人,可長安還可以走得很遠。

左清川聞言,關切道:“小長安真要去打戰了?你當真舍得?”

以前在穹山上,他們小打小鬧的時候,葉隐都要多偏袒葉辭川幾分。武林大會上看見葉辭川被巽天宗針對,葉隐豁出去半條命都要給葉辭川報仇。

那架勢,恨不得當場把巽天宗給拆了!

現在葉辭川要面對的是戰鼓連天的沙場,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葉隐颔首,眼神褪去了幾分溫和化為冷靜,說道:“不論我舍不舍得,我們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他親眼看着長大的長安已然可以獨當一面了,明白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去做些什麽,而葉隐他自己也要走他該走的路了。

江雲修這才緩過神來,問:“主子是怕趕不上長安的生辰,所以晚上才強撐着陪他出去嗎?”

主子之前告訴他,不論長安是否同意,原計劃仍照常進行,只是孤身在那龍潭虎穴裏走一遭,主子恐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談及生死,葉隐反倒平常,他凝視着即将油盡燈枯的燭火,淡然道:“夜深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吧。”

左清川順着葉隐的目光看去,似乎是在考慮着什麽,只是一時半會他還沒做好決定,于是起身道:“我下去煎藥,你喝完再睡。”

葉辭川再進葉隐房間時,其他人已經走了。

他将火盆放在了床前,照例往葉隐手中塞了個火爐,發現房間裏的燭火将熄,遂對葉隐問道:“可要休息了?”

葉隐搖頭,“左神醫還在煎藥,我再等等。”

葉辭川意會,自覺地從小抽屜中拿出一根新燭,借了即将燃盡的燭焰将房間再一次點亮。

他轉身想問葉隐是否要陪着一起等,卻見葉隐正一臉詫異地看着他,遂問:“怎麽了?”

葉隐看着新燭火焰揚唇微笑,輕輕搖頭:“沒事的,你回去休息吧,左神醫很快就來了。”

葉辭川一步三回頭,而後站定道:“我不困,可以等的。”

葉隐看着葉辭川的眼睛,笑着說道:“還不困?你眼睛都紅了,快去睡吧!”

那壇酒是純釀,就連他都有些招架不住,更別說是第一次喝酒的長安。

葉辭川還是站在門邊又等了一會,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了,這才回自己房間。

他強忍着困意,聞到一陣苦藥味,緊接着便是左清川上樓的聲響,這才安然睡去。

葉辭川記得自己閉上眼沒多久,便依稀聽見有雜亂的馬蹄聲正向他靠近,其中夾雜着高聲的呼喊與甲胄相碰的聲音。

他略有不解,反思是自己睡得太久,竟已到了起兵的時候,憂心自己來不及與葉隐道別。

可混亂的哀鳴與求助再一次出現,他驚覺自己又一次困于夢魇。

“救命!救救我——”

“不要殺我!我是無辜的!”

忽有一道烈馬勒頸的嘶鳴聲響起,吓得所有人屏息。騎馬來人開口便是泯滅人性的噩耗:“凡疑似前朝餘孽者,皆格殺勿論!”

濃重的殺意和血腥氣,令人難以呼吸,油然而生地恐懼梗住葉辭川的胸口,将他生生逼到窒息。

他慌張向後退,想逃脫桎梏,驀然察覺自己腳下似乎踩着什麽。

他緩緩低頭向下看,只見腳下僅有一塊礁石能讓他勉強站立。可礁石不堪重負漸漸碎裂,石塊向下墜落,在湖面上蕩起層層波瀾,使得葉辭川終于看清,自己身處血海中央。

血海中有千千萬萬只手想将葉辭川一同拽入煉獄,他曾無比懼怕夢魇,卻又在這些冤魂中,找到了古怪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之前見過其中的一些人。

遠處的揮刀聲不斷,受難者血流不止,海面生起大浪,潮水淹沒了礁石,企圖吞噬葉辭川。

他艱難地浮游,不願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可血海看不到邊際,更沒有任何依靠。

不遠處一陣大浪再起,刺耳尖銳的哀鳴聲蠱惑着他的心神,蠶食着他的理智,想要他不再掙紮,從此沉淪其中。

“長安。”

一聲輕喚似春風迎面,在無間地獄中很是突兀。

葉辭川猛然被喚醒,擡頭仰出水面,大口地呼吸,對方才的生死一線心有餘悸。他見一人身着白衣飄然落下,輕點水面步步生花,緩緩向他走來。

“主子。”葉辭川看清來人,心弦被觸動,聲音隐隐顫抖着。

只見葉隐所經之處,巨浪驟停,血色盡褪,蓮荷漸開,聖潔得令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亵渎。

可葉隐卻向他伸出手,“來,長安,到我這兒來。”

一面是無邊血海,一面是純淨美景,葉辭川想握住葉隐的手,可又擔心會弄髒了對方。

葉隐卻并不想起,緩緩走入水中,仍有冰冷的海水打濕他的衣裳,來到了葉辭川的身邊。

葉辭川看着眼前的葉隐,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人一把抱在懷裏。

他很清楚這是夢,正是因為明白周遭皆是虛無,他更加用力地抱緊葉隐,抱着屬于自己的貪念。

“長安,要跟我走嗎?”

在那一刻,葉辭川有過動搖,但很快就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松開了葉隐,親手将他推回了淨水。

“我不能走。”葉辭川目光迷茫,語氣卻是毅然,“我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忘了什麽,但清楚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做。記不清我就自己去找,總之……”

葉辭川回頭看着血海深深,還有牽扯着他的無數冤魂,他一定要查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葉辭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窗外天光大亮,恍惚間聽到門外傳來斥責聲,是左清川在說話。

“你主子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他不要命了?”左清川怒聲呵斥。

“什麽?”葉辭川打開門便聽到這句話,立即質問道。

江雲修剛才就和左清川說了,長安的宿醉快醒了,他們不能在這兒聊。結果左清川沒等到下樓就發問,這不就出事了嗎?

他趕忙打圓場道:“主子昨晚吹了一夜冷風,早上起來有些發熱,看把左神醫氣的,我帶他下去緩緩!”

“不——嗚嗚!”左清川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江雲修捂住了口鼻,強行拖下樓去。

江雲修偷偷在他耳邊提醒:“配合點,別讓我敲暈你。”

葉辭川見勢更覺得奇怪,立即朝葉隐的房間趕去,顧不上敲門便闖入,“主子,左神醫說你……”

他擡眼就見葉隐背對着他脫下了裏衣,晨光穿透窗紙照入房間,打在了葉隐的肩頭,似乎為他披上了一層羽衣,他蒼白無血的皮膚上依稀可見些許猙獰的舊傷,因為久病纏身,他越發消瘦,腰上都快挂不住肉了。

葉辭川不敢再細看地趕忙轉身,“我……我聽子韞哥說你發熱,就……就來看看。”

葉隐還以為是左清川對他說了什麽,聽聞他問的是此事,遂悄悄松了一口氣,說道:“不打緊,喝了藥後發了一身汗,已經不燒了。”

他将被汗浸濕的裏衣放到了一邊,因是背對着,所以沒注意到葉辭川此刻的異樣,而後取下幹淨的衣裳換上,尋了一根帶子随意地将長發綁住,披上一件大氅後,坐在火盆邊取暖。

葉辭川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沒……沒事就好。”

他揉了揉發燙的耳根,轉言道:“我明日便準備啓程了。”

江雲修許諾吏部官員,遮月樓其他人會在半月內抵達戰場。從鄢州回穹山,快馬加鞭差不多是十日,而從穹山前往戰線也需一日路程。

葉辭川也在火盆邊坐下,小聲盤算着自己接下來的計劃,“趕回穹山後,得通知其他人你即将回山的消息,讓他們早些做好準備。”

“還需清點山中餘糧,确保留守穹山的弟兄們不會挨餓,最後再集結剩餘人手出發前往戰場。”

“對了,我得下山提前買好甜食備着,再和掌櫃的付好定金,每隔一段時日便送些糕點到山門外。你若是懶得出門,記得讓子韞哥去拿。”

他說着,發現葉隐一直沒有說話,擡眸看去見葉隐正微笑看着他,遂不解問:“怎麽了?”

葉隐淺笑一聲:“長安長大了,有主見了。”

親眼見證葉辭川逐漸長成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葉隐心中感慨萬千,若有一日他的生命走向盡頭,這也算是一件令他安心的事。

葉辭川悶聲不滿道:“你又把我當做一個孩子看待。”

他要的不是這樣。

葉隐致歉賠笑:“好,是我偏差了,往後不提了。”

葉辭川這才滿意,而後問道:“你們何時回去?”

若是時間能趕得上,或許他可以和葉隐同行一段路。

葉隐看穿了葉辭川的小心思,但他也想親自送葉辭川離開,便答:“明日我與你一道離開鄢州。”

武林大會上遮月樓與巽天宗起沖突一事,想必過不了幾日便會傳開,他本就不想在巽天宗的事上花太多心思,自然不再多留。

沿海的水患似乎有異,葉隐也需要即刻趕往建越兩州,看看這場大水沖出來了什麽腌臜東西。

次日,鄢州城門外。

葉辭川駕馬耐心地跟在葉隐的馬車邊,忽聞身後有人喚他的名字,便轉頭看向聲源,見來人是方雨寒。

方雨寒見葉辭川背着行囊,問:“從軍?”

葉辭川颔首:“是,但遮月樓參戰是為了百姓不再受苦受難。”

他記得青羽宮是反對招安的,如今得知遮月樓與朝廷合作,想來方雨寒應該很失望吧。

他雖和方雨寒只見過幾面,但交手一場,已然将對方認作摯友。

“我知道,你是好人。”方雨寒肯定地說道,“約定仍在,活着回來。”

葉辭川還欠他一場完整的比試,他會回到青羽宮等待邀約。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葉辭川抱拳。

方雨寒亦然抱拳回應:“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承諾落定,他不再多留,利落地翻身上馬離去。

葉辭川目送着方雨寒離去後,牽馬來到葉隐的馬車前,“主子,我也要走了。”

葉隐拉開車簾,俯身走下馬車,将懷中的佩劍遞給了葉辭川,“這把劍是我意外得來的,覺得很适合你,本想在你生辰時送的,早些給你也無妨。看看是否稱手?”

江雲修見主子沒有明說,自然也不會多嘴。但他知道這把劍并非那般随意得來,而是主子暗地裏請求了劍冢老仙多次,又花了重金,按照長安平時的用劍習慣專門打造的,很是來之不易。

葉辭川拔劍沉腕,鋼鋒铮聲如鷹嘯,大贊:“是把好劍。可有名字?”

這把劍豈止是稱手,從劍柄的長度、花紋,到劍身的制材、重量,全都符合他的喜好,仿佛就是為他而生的。

“還未取名。”葉隐搖頭,“長安有何想法?”

葉辭川沉思片刻,“叫它孤雪,如何?”

“孤飛一片雪,百裏見秋毫[1]。好名字!”葉隐毫不客氣地誇贊,“你喜歡就好。”

他見葉辭川的衣領露出一小節紅繩,“你還戴着?”

葉隐記得,這是他十年前給葉辭川戴上的護身符,沒想到葉辭川一直留着。

葉隐的手很涼,觸碰到他脖頸時,葉辭川呼吸一頓,沉聲道:“這是你給我的,自然妥善保管。”

“一定要平安回來。”葉隐再次囑咐。

“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葉辭川滿眼的放心不下。

左清川坐在馬車裏說了句:“放心吧,有我在他死不了。”

就是怕有些人一心想死,他攔都攔不住啊!

葉辭川不知情況,轉身鄭重向馬車一拜,“有勞神醫了,辭川在此一拜!”

江雲修伸手拍了拍葉辭川的肩膀,“放心吧,主子和遮月樓都有我照顧,有空就寫封信回來報平安,別讓主子擔心。”

“是。”葉辭川記下,深深凝視着帽簾之後的葉隐許久,眸光中情意翻湧,卻只字未提,因為當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翻身上馬後,不舍地又看了幾眼,這才揚鞭而去。塵煙之中,是少年執劍策馬的英姿。

葉隐深望着葉辭川離去的背影,直至一點影子都看不見,這才悵然回神,轉身上車。

“子韞。”葉隐上車後又拉開車簾,對江雲修說道,“再派一批高手跟上,不必參戰,務必保護好長安。”

江雲修領會其意:“是!”

話音落下,江雲修環視四周,确認暗衛都在,無外人旁聽後,低聲道:“主子,早上送來的消息,我們安排在寧州的眼線找到了那位褚大人。”

葉隐順心地點了點頭,又道:“三個月後,将人安全地送到慶都城門外即可。”

江雲修颔首領命,繼續禀報:“主子,我們的人一路尋找,在越州潽縣郊外發現了幾具被埋起來的屍骨,應該是被人亂刀砍死的,死了有些年頭了。”

“潽縣。”葉隐輕撥着手中珠串,默然盤算着,而後道,“那些人都是難民,不會逃太遠,圍繞潽縣去查,找找這幾年各地黑戶的情況,奴仆丫鬟、青樓勾欄這類買賣活人的生意,都得查一遍。”

“屬下明白了!”江雲修立即飛鴿傳書,将消息送了出去。

随後他坐上馬車,駕馬向東而去。

遮月樓一行人徹夜趕路,越是往東路越難走,路上全是泥濘,夾道聚滿了災民,最終花了十二日才抵達建州城外。

城門外一片狼藉,災民紮堆于此,他們高聲呼喊着,想讓官府給一個栖身之所,卻遲遲無人回應。

江雲修将備好的馬車牽到城外密林中,憂心地說道,“主子,屬下答應長安,要好好照顧您的。”

他主子在決意參加武林大會之前,就已做好了計劃,主子說此行結束後,他不回遮月樓了,而是改道去越州,并讓人悄悄買下了一處府邸,對外宣稱是寧州來的商會,想來沿海一帶看看能否發展。

他們離開鄢州的那天早上,主子突然把他和左清川都叫了去,囑托左神醫幫忙準備三個月的藥,讓他之後護送神醫返回穹山。剩餘的事,主子說他自己來辦,帶上一個護衛在側足以。

葉隐理解江雲修的擔心,也很是感激他的照拂,但此行實在冒險,他不能将其他人牽扯進來,于是說道:“子韞,遮月樓是我的靠山,我接下來要走一條很難走的路,所以靠山一定要穩。你是遮月樓的定海神針,有你在我放心。”

說着,他看向後面跟着的那輛馬車,續說:“左神醫并非遮月樓之人,他于我本就有救命之恩,絕不可将他帶入險境。也勞煩子韞,定要照顧好神醫。”

江雲修攥緊雙拳起誓:“主子你放心,子韞定不辱命,誓死守護遮月樓。”

“葉隐,你要是真死了,就托人給遮月樓送個信,看在我們為數不多的交情上,我勉強幫你收屍。”左清川拉開車簾,幽幽調侃了一句,見在場其他遮月樓的人全都沖着他拔劍,悻悻地縮回了馬車裏。

葉隐并未挂懷,示意衆人收劍,左神醫只是嘴上得理不饒人,其實心地是極好的。

他緩步下車,向遮月樓幾人颔首告辭,而後上了另一輛馬車,速速離去。

目送着主子遠去,江雲修長嘆一聲,眺望着不遠處的穹山,對身後幾人道:“我們在山下住幾日,待長安離開後,再回去吧!”

主子就這麽走了,他們此時上山,若是撞上長安,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空山寺內。

一道士正在掃地,驟然間感應到什麽,掐指蔔了一卦,面露驚色,向南方遙望,“看來有個老朋友就快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李白《觀放白鷹二首》:“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裏見秋毫。寒冬十二月,蒼鷹□□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雲霄萬裏高。”

不好意思來晚了,萬更送上!

開始走權謀篇了,至于江湖元素後面還會出現的。

感謝觀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