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生命之重50
第050章 生命之重50
夕陽在墜落, 橘紅的光線逐漸變成濃郁的墨藍,行軍帳篷裏沒有開窗,透過防水布投射進來, 落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讓一切變得模糊。
郁昭看着學生那雙執着地讨要一個答案的眼睛, 慢慢地說:“有個詞能精确概括你現在的行為,你知道麽麽?”
宋铮眨了下眼,有些迷茫:“是什麽?”
“恃寵而驕。”郁昭說。
然後她就看着她這剛才步步緊逼,口口聲聲容許他僭越的學生僵在那裏,即使在這麽昏暗的光線下,都能看出一抹紅暈從他脖子裏飛速竄了上來, 蔓延到耳廓和臉頰。
“那、那是……”宋铮舌頭突然打結, 又故作鎮定, “這個詞有些生僻,老師能夠為我解釋一下麽?”
“……”郁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短短幾秒鐘就把他看得更紅了幾分,整個人好像到了八分熟。
他要裝不下去了。
“之前沒發現, 你原來是這種人設。”郁昭用一種看透的語氣,“果然還是對你太忽視了。”
宋铮的心髒劇烈跳了兩下, 故作鎮定地問:“老師指的是什麽?”
郁昭沒解釋這個, 她在旁邊準備好的應急箱裏摸了摸, 摸出兩瓶水, 扔給宋铮一瓶, 她把瓶蓋擰開喝了幾口, 看向規規矩矩把水瓶拿在手裏的宋铮。
“憑興致救人, 以條件來做交換,在必要的時候向強權低頭, 這是之前我給你們的印象吧。”郁昭說,“這樣的生活,聽起來也過得下去。”
宋铮沒太明白,他謹慎地沒有開口。
郁昭轉而問:“你雖然是混沌系,但五級到任何地方都是受到重視的等級,你為什麽選擇現在這種生活?”
“現在這種生活?”宋铮說,“您是說作為流亡者協會團長的生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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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昭用一種包容的口吻:“團長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接任務,做任務,派人接任務和做任務,以及回應協會的要求。”宋铮思考兩秒,給出這個答案。
“你想過去過另一種生活麽?”郁昭坐從随意的姿勢坐正了一些,看着宋铮一怔的神色,她又問,“是你選擇了這種生活,還是這種生活選擇了你?”
“我……”宋铮張張口,聲音微沉,“老師,我之前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我從記事起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活下去。我是永恒黑曜的前身,飛星騎士團撿來的死士預備役,您知道死士麽?就是每個騎士團都會豢養的炮灰,很多異化獸都喜歡人肉和人血的味道,想要抓捕它們的時候,就把死士扔出去,能僥幸成為異化者,就脫離死士的身份成為騎士團的一員,至于沒異化的話……”他話語一頓,“我從來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事情,危險在追趕我,我踩着其他死士的屍體活了下來,殺了飛星的團長成為新的團長,後面也會有下一個人來殺我,為了繼續活下去,我只能不斷地變強,也不會去考慮其他的。”
他擡眼看向郁昭,天生的娃娃臉上流露出和容貌不符的沉郁,那是他二十多年的來的模樣,是他面對這個世界時最本質的态度。
“另外一種生活……是什麽樣的生活呢?”他說,“像沈一煜那個大少爺一樣,一出生就享用全世界最好的吃穿用度,如果不是他那倒黴的能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這樣的生活麽?我沒有想過,老師,我已經過去質問世界為什麽是這個樣子,為什麽是我遇到這些事而不是別人,為什麽是別人在享福而不是我這些問題的年齡了,因為對這個世界而言,衆生平等,不是麽?”
“不管是那些大基地裏的大人物們,還是我這種卑賤的蝼蟻,再或者是從來沒有異化過的平凡人,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被污染折磨,幸運的話活個幾十年,不幸的話出生的第二天也好,識字的第二天也好,異化的第二天……總之最後都是異變或者畸變。”宋铮想到什麽,眼裏的光迅速消失,他神經質地笑了一下,“何況現在我知道了,連死後的靈魂都不被放過——這樣的世界,考慮過什麽樣的生活,或者說我怎麽選擇又有什麽意義呢,老師?”
宋铮的嗓音有幾分沙啞,這個陰沉狠厲的團長從來沒露出過這樣迷茫的表情,他無光的眼睛望着郁昭,與其說想得到一個答案,不如說是在對這個世界發出诘問。
為什麽世界會是這個樣子的?
為什麽每個人都活得這麽難?
為什麽是他經歷這些痛苦而不是其他人?
他說自己過去問這些年齡了,也就是說他也曾一聲聲地問過,只是得不到答案。
帳篷裏一片寂靜,片刻之後,郁昭伸出指尖,輕輕按上宋铮幹澀的眼角。
他沒有流淚,但他看上去在哭。
經年累月積累卻又無人訴說過的不甘和委屈,似乎盡數都在這個不算寬敞的空間裏,對着那個比他小幾歲的女孩傾訴出來了,那麽自然而然,仿佛在這個人面前只要說出來就好了,只要說出來,這個人就能全盤兜住,無論是他的情感,還是這個糟糕的世界。
突然意識到自己思想的傾斜,宋铮猛然驚醒,感受到溫涼的指尖覆蓋在自己眼角,他整個人怔愣一瞬,暫時顧不得其他反應,不安地眨動了一下眼睛:“老師……”
“其實我覺得我當不好老師這個稱呼。”郁昭說,“這個詞包含的意義太重了,而我想教的對于你們來說,也許已經适應了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會想改變了。”
宋铮急切地說:“我覺得您是非常好的老師,也許您覺得我是變色龍,為了活下去當過很多身份,但我從來沒有叫過這個稱呼……可能您不相信,在那個漆黑的走廊裏的時候,我就隐約有這種想法,我如果不這麽叫您,我一定會後悔。”
郁昭笑了笑,光線太暗,他無法分辨郁昭的笑裏包含着什麽情緒,只是感受着眼角下的溫涼觸感被收回,他手指摩挲一下,下意識地想伸手挽留。
“你只是夠敏銳,會抓住機會,宋铮,就算當時治療你的不是我,能教你變強的不是我,你也會真心地叫出這聲老師。”郁昭說,“也許你沒有意識,但這樣的決定,這樣的生活,的确是出自你自己的選擇。”
“當然不是!”宋铮腦子裏有些混亂,太多的念頭和複雜的感情盤桓在他的心頭,他眉頭緊鎖,憑直覺率先否定掉自己最在意的,“我也許會為了變強随意地開口叫任何一個人老師,但我是否承認他,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您的話,我不會承認,哪怕是另外一個人擁有您的能力和知識,他也不是老師。”
太過直白的話讓宋铮自己露出驚異的神色,但他眼神很快就堅定下來,定定地望着郁昭。
郁昭默了幾秒,聲音忽然有些缥缈:“你承認我什麽?看你之前對我的印象,也不過是芸芸衆生的一員會做的普通選擇而已。”
“……我說不上來,老師,我概括不出來。”宋铮大腦飛速旋轉着,他直覺自己需要說點什麽,但這場意料之外的坦白局讓他腦中空白,他想得用力,以至于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只是覺得,您和他們、和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一樣,您就是獨一無二的老師。”
郁昭向後靠去,後背抵住椅背,眉眼愈加籠罩進昏暗之中,宋铮想要看清她的神色,她擡起手臂,用小臂蓋住了眼睛。
“老師?”宋铮惶恐地想要站起來。
“沒有哭,不用動。”郁昭用語言壓制住他,語氣仍然平靜,“我果然不适合做老師這個工作,也許小花會更适合吧。”
宋铮茫然地重複了一遍陌生的名字:“小花?”
“嗯,小花是我的老師。”郁昭放下手臂,看向宋铮驚愕的表情,“在廢土時代的教學裏,只有教人變強這一個目标,連活下去都成為奢望,又怎麽有心思考慮別的。但在我受到的教育裏不是這樣,愛的教育,性的教育,死亡的教育,人該如何理解自己,理解他人,如何對待愛、性、和死亡。”
宋铮臉上的驚愕變得更加驚愕,他思考着郁昭受到的教育,忽然感覺許多回憶在腦中呼嘯而過,再回看這幾個詞,霍然感覺有什麽遮蔽他的東西消失了,又有什麽更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
“正常健全的社會裏,是讓人學會這些,擁有自己的觀點和選擇之後再去面對世界,而現在的世界,是讓所有人赤/裸地去面對最殘酷的部分,在不知道死亡的時候去面對死亡,在邪神的鼓掌之中,做着一出出木偶戲一樣的人生。”郁昭似乎看穿了他的腦內,“世界本不該是這個樣子,我想讓世界變回它應有的模樣,需要的不只是叫我老師的學生,還有同伴。”
宋铮愣住了,他看着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郁昭,瞳孔微微顫動。
老師在說什麽?
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郁昭向前傾了傾身,更深地看進宋铮的眼睛:“我的麻煩不只是你看到的那些,你看到的——文明聯盟,啓示黎明,還是別的什麽東西,我都沒放在眼裏,它們遲早是我的掌中之物,我要面對的是更可怕的東西,在你們的意識中沒人能反抗的東西,你明白我在說什麽。”
宋铮劇烈地抖了一下,他的臉色迅速變白,神色也有些空白地看着郁昭,聲音幹澀地從嗓口擠出:“老師,您要——屠神?”
郁昭輕笑一聲,然後臉色瞬間又淡下來,“這是把世界變回正常樣子的步驟罷了。”
宋铮身體一軟,幾乎要栽倒在郁昭腳邊,他及時撐住了自己,只是臉色驚人地慘白。
“很意外我會和你說這些麽。”郁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看穿他的想法還是那麽輕易,“你想問我為什麽不去找沈一煜?比起你,他更符合廣義上的‘正義人士’是麽?”
“……我只是覺得,是沈一煜的話,能給您更多助力。”宋铮喃喃地說。
“告訴你也不是不行,我不會放過他的,只是時候還不到。”郁昭靠回椅背,這次姿勢輕松很多。
宋铮眼珠動了一下,忽然猶如注入了一股精氣,他重新直起身體,認真地望着郁昭:“老師為什麽會選擇……我?只是因為我叫您老師麽?”
“不是。”郁昭說,“非要說原因的話,現在有事更适合你去做。”
宋铮動動唇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如果我不答應的話,老師會讓那個金發的心靈歌者把我的記憶抹去麽?”
“當然不會。”還沒等意外的神色在宋铮臉上展開,郁昭就說,“這點我自己就能做到,你忘了我能說幾句言靈了麽?”
宋铮:“……”
今天受到的沖擊太多,他還真忘了。
看到他僵住的臉色,郁昭倒是愉快地笑了,她拍拍他的肩,說:“不用緊張,如果你拒絕,讓你忘記之後我會繼續教你的。”
“是三個月的期限吧,我拒絕的話,三個月之後您就會要求我離開您,從此成為将來您源源不盡的學生中的一員,您再也不會正眼看我一眼。”宋铮語氣裏有幾分無奈,他低下頭,幾秒鐘後又擡起,“老師,做這一切,您會得到什麽呢?”
“嗯——”郁昭把聲音拖得很長,她目光忽然變得悠遠,似乎透過外面的夜幕,看到了無人能觸及的時空,“得到一種證明吧。”
“證明?”
“嗯。”
證明她仍然能擁有做出選擇的資格和勇氣,證明人類的價值不只是被神明擺上臺面的棋子,證明她在繼續掙紮着向前走着,沒有被這個世界同化。
證明在離開江芍藥之後,她的心還在向正确的方向跳動。
她什麽都沒說,眸光深而溫柔,宋铮卻莫名放下了之前對她“奉獻式英雄主義”的猜測,他直覺郁昭隐瞞了很多很多,而她做出這種決定,是出于某種她不能放棄的理由。
絕不只是英雄主義這種單薄的詞能夠概括的。
“老師,我能問您最後一個問題麽?”他的表情已經表露出他的選擇,“走這一條路,是它選擇的您,還是您自己的選擇?”
之前的問題抛了回來,郁昭虛無的目光定在宋铮臉上,溫聲說:“是我自己的選擇。”
走上和邪神對抗的路是被推上去的絕路,但是想要改變這個世界,是她自己的選擇。
“這樣。”宋铮不問她哪來的底氣做出這種選擇,失敗了會怎麽樣,他二十三四仍然留有幾分稚氣的臉上露出微笑,躬身用額頭輕碰郁昭的膝蓋,“請吩咐吧,把我當成您的棋子,落到您執掌的棋盤上。”
……
在展露實力之後,郁昭和宋铮的談話沒人敢去偷聽,但是從那天之後,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這兩個人的關系突飛猛進。
原本宋铮也守在郁昭身邊寸步不離的,但身上總是有幾分僵硬和忐忑,似乎在擔心郁昭随時會把他抛下或者什麽,但自從那天之後,他整個人的氣質都淡然下來,面對別人的時候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一旦面對郁昭,他渾身的尖刺就會立刻融化,把郁昭完美地包納進來。
他們單獨說話的次數變多,兩人身邊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即使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氣氛不是暧昧,但這種獨一份的親近體現出來,尤其郁昭之前對誰的态度都差不多,這種特殊就格外紮眼起來。
尤其是對雖然沒明确說過,但就是隐隐感覺到郁昭對待自己有幾分特殊的魏鳴野來說。
別人能壓得住氣,他可壓不住一點,第二天一看見氣氛改變就粘到了郁昭身邊,以他自己以為的旁敲側擊的方式問發生了什麽事,郁昭在做什麽,能不能帶他一個,但都被郁昭不輕不重地擋了回去。
魏鳴野沒辦法,忍着不舒服又去向沈一煜和宋铮本人套話,然而沈一煜對這件事也完全不知,宋铮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連面對他的挑釁都不複從前的一點就炸。
魏鳴野想要發作,但除了這件事之外,郁昭又好像一切如常,她還是會每天指導宋铮,魏鳴野想要也可以加入,甚至在發現郁昭這種特殊之處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求郁昭指導的行列,甚至連宋陽都忍不住問了郁昭一些問題。
眼睜睜地看着郁昭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魏鳴野下意識地看向宋铮,而宋铮好像對此早有預料,不但沒有露出什麽異樣,反而站在郁昭身邊,隐隐有擔任起大師兄的職責的意思。
雖然他是個混沌系,但他的身手都是從小實打實地從死亡深淵裏鍛煉出來的,雖然這些白玫瑰也不差,但在宋铮眼裏總是少幾分煞氣和力道,自從第一個發現他也是個大佬的人壯着膽子過來向他請教,因為郁昭的原因他也沒擺什麽臉色,而使對方得到了醍醐灌頂的收獲之後,越來越多的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對他這個混沌系的接受度也越來越高。
郁昭知道他這是在為進入文明聯盟的基地做準備,作為從小摸爬滾打被迫學會看人眼色的宋铮,他不允許自己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給郁昭拖後腿,因此也就默許了他的舉動。
魏鳴野不解,魏鳴野迷茫,魏鳴野要爆炸了。
偏偏無論是沈一煜,還是季亞影和奈亞,對此不是無所謂就是樂見其成,魏鳴野一個人憋悶了許多天,整天拿着聯絡器不知道在幹什麽,在進入下一個基地臨時休整的時候,他一下車就一溜煙地不見了,郁昭一回頭都沒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