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魚目代珠

1、魚目代珠

◎妹妹,山上的花開了◎

連下了整夜大雪。

滿城寂靜,往日繁華的京城像是一夜間邁入了耄耋之年,紅牆黛瓦披上了白裘,道旁四季常青的松柏也白了頭。

江窈虛弱地靠在車壁上,透過窗縫望向外面,街頭巷陌空蕩蕩的,偶爾零星的一兩行人路過,也是蝦着身子匆匆來去。

天兒實在是冷啊!

可江窈卻在不停冒汗。

昨夜,她剛服下了一碗落胎藥。

“姑娘,東江邊到了。”

木然的眼終于動了一下,江窈支撐着起來,僅僅是起身,就幾乎要耗幹渾身的力氣,最後還是在車夫的攙扶下,才好不容易下了轎。

緊了緊身上的狐裘,她邁着虛浮的步子往江邊去。

江上飄着幾艘船,乍看安安靜靜,定睛一瞧船上熱鬧得很,彈琴者、煮酒者、吟詩者,皆是來賞雪的名流雅士。

走到棧橋前,對着茫茫江水,正苦惱如何過去,一葉輕舟先朝她過來了。“姑娘,李公子派我接你來了!”

江窈眼裏浮起一絲希冀,他派人來接她,也許李夫人在诓她,他沒有辜負她。

乘舟到了大船邊,卻不見李崇心,艙外立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江窈認得,是李崇心的朋友郭易,上京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一看到她,郭易就熱絡地招手,“江姑娘,崇心抽不開身,托我來帶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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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窈雖猶疑,但見他手裏拿着塊玉佩,是崇心的貼身之物,她不疑有他,上了船。

“崇心,你的小美人兒找你來了!”

一進艙內,郭易聲兒大得恨不能所有人都聽到,一衆公子小姐,聽了這輕浮的稱呼皆皺起眉來,又忍不住悄悄打量江窈。

姑娘雖蒙着面紗,但光是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就能讓人心旌蕩漾。

這面紗下的容貌,該有多動人?

正下棋的李崇心聞言驚詫地擡頭,江窈觀他窘迫的神情,心下一涼。

看來是郭易自作主張帶她上船的。

李崇心并未看她一眼,寒聲質問郭易:“郭易,你帶她過來的?”

郭易分外無辜。

“我在船頭賞雪,看到江姑娘在江邊望夫,怕佳人凍壞才迎她進來的!”

李崇心面上怒意隐隐,轉頭對江窈說:“江姑娘有事相議可待稍後,此處人多口雜,易落人口舌。”

江姑娘?

江窈蹙眉,定定看着他。

李崇心心虛地看向別處,順着他的視線,她看到了正同他下棋的女子,女子察覺到她的注視,擡起頭來。

看熱鬧的衆人紛紛竊竊私語,雲家小姐和這位姑娘的眼眸,竟生得如此相似!

江窈亦怔住了。

昨夜那仆婦的話萦繞耳邊。“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仰慕雲家小姐多年,可惜先前雲家小姐和她表兄定了親。”

“如今雲家小姐正考慮退親,公子說了,能求明珠,誰會再看魚目一眼呢?”

她如夢初醒。

不用想,也知道對面坐着的就是被奉為明珠的雲家小姐,明眸善睐、姿态娴雅,一襲白衣清麗出塵。

難怪李崇心會對蒙着面紗的自己一見傾心,難怪他從不介意她容貌有瑕疵……

他只喜歡她這雙眼。

“江姑娘,且先請回吧。”李崇心目光閃躲,一心留意着雲家小姐的态度。

這種時候,他竟還只顧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名聲,江窈心如刀割,卻只笑了笑,語氣平淡得跟閑話家常一樣。

“昨夜你母親來過家裏,命人灌了我一碗落胎藥,我讓人來找你。”

“可你沒回來。”聲音輕得像嘆息。

李崇心先是不自在,後又不可置信,“江姑娘,李某自認對你問心無愧,為何你當衆污蔑家母?”

就知道他不會信。

那日他帶她去見李夫人時,李夫人親切溫和,對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她心性純善,不知道人竟還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她轉過臉去,把眼裏的淚逼退,在負心之人面前哭,太沒骨氣。

這一動不慎将面紗弄掉了,容貌暴露在冷冽的空氣中,衆人先是驚豔,随即面露憾色。

面前的姑娘未施粉黛,容色依然如紅梅映雪,一張玉面上稚嫩、妩媚、疏離各占三分,缺了的一分藏在右臉駭人的傷疤上,成了遺憾。

真是白璧微瑕!

若是沒有這一道疤,京城最負盛名的大美人可就要多一位了。

江窈仍在笑着,只是眼底一片冷寂,“這一年多來,真是難為李公子了,把魚目當珍珠将就。”

她從袖中掏出一沓票子,“這是李夫人為補償我失子之痛賞的,三千兩白銀。”

在他們這些王孫公子眼裏,她的一腔真情就只值三千兩銀子。

她輕聲道,“我原封不動還給你,當作你這一年多來苦心做戲的賞錢,可好?”

語畢手一揚,将銀票甩在李崇心臉上!

李崇心活了二十年,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他冷冷道:“就因姑娘求而不得,就要毀了李某的名聲麽?”

江窈靜靜地看着他,并不說話。

一旁的雲家小姐面色不郁,她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輕啓朱唇道:“人必自悔然後人悔之,人必自潔自愛人恒愛之。”

她不斥責李崇心薄幸虛僞,卻獨獨嘲諷她自輕自賤,只因她是女子。

江窈仰頭大笑,分明如山間清泉般婉轉動人的聲音,卻令衆人感到寒意浸骨。

“那就祝姑娘,有朝一日付出真情卻被棄若敝履時,還能自省說是自己不自愛!”

冷冷扔下這句話後,她頭也不回走出船艙。天地間白皚皚的一片,外頭又下起了雪,頃刻間覆了江窈滿頭。

然白頭若是雪可替,世上何來負心人?

江窈茫然地往前走。

剛下過雪,船板上滿是冰渣。

她身子虛弱,腿上又有舊疾,一時心不在焉腳底打滑,船上的欄杆低矮攔不住人,她徑直往江中栽去!

江水冰冷刺骨,身上狐裘吸了水如有千斤重,像個索命的水鬼拖着她要往水底去。

江窈掙紮着去解狐裘的系帶,可現在的她太虛弱了,厚重的江水長了力氣一樣阻撓她的動作。

船上的人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這般冷的天,非親非故的,誰願冒着危險去救人,只能大喊道:“崇心!你那小外室落水了!”

嘈雜的人聲裏,那個熟悉的聲音負氣道:“都說了她并非外室!再者她水性極好怎可能真的落水,苦肉計罷了!”

江窈剛解開狐裘,聽到這話有如被迎頭痛擊,腦中走馬燈般閃過從前的日子。

她是在江州遇到李崇心的。

那時他騎馬路過,驚倒了她,扶起她後,李崇心眼裏的驚豔藏都藏不住,自那後,她總能“偶遇”他。

起初她不喜歡李崇心,盡管他潇灑俊朗,但她更喜歡溫潤書生。可很小的時候,阿娘說過,書生最是負心人。

李崇心對她又好得過分,江窈一介孤女無依無靠,根本無力招架,她把娘死後缺少的溫暖,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相識才半年,就把身心一并交付出去,随他從江州來到京都,成了他的外宅婦。

李崇心說她穿白好,她就把所有衣裙換成白色;李崇心欣賞有才氣的女子,她就背地裏挑燈夜讀;李崇心鐘愛清冷佳人,她就故意壓抑着滿心愛意,偶爾耐住性子晾一晾他……

李崇心,李崇心……後來她的生活全都在圍着李崇心轉。

若非今日親眼所見,她還一直沉浸在他的虛情假意裏,傻乎乎地當着廉價的替身!

江水冰涼刺骨,江窈已沒了往上游的力氣,李崇心不來,也無人救她。

後來總算有個人跳入水中,起初她當是李崇心,剛硬下去的心又不争氣地升起期望來,然而待那人游近後,她的心徹底涼了。

那陌生青年一身白衣。

而李崇心今日穿的是藍色錦袍。

船上衆人因這一變故驚慌失措,呼救聲頓時此起彼伏,“狀元郎下水救人了!”,“快來人幫忙!”……

江窈無言苦笑,這位新科狀元她見都沒見過,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肯舍身救人。

可惜救命之恩,只能來世再報。

水源源不斷地順着鼻子耳朵,灌入腦袋,江窈無法喘息、頭痛欲裂,小腹也跟着劇烈絞痛起來。

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無緣無分的孩子,想起阿娘,她是愛那個孩子的,就像阿娘愛她那樣。

可若愛她如命的阿娘泉下有知,女兒竟然為了個男人犯傻甚至丢了命!

阿娘得多難過。

熾熱的眼淚無聲無息融入水中,變得和江水一樣冰冷。江窈異想天開地想着,若能重來一次……

寧為天涯淪落人,不做人間癡情種。

被那素未謀面的狀元郎救起後,她還尚存一點意識,鼻尖萦繞着一股淡淡的清竹香氣,想來是個如松如竹的君子。

狀元郎抱着她要走時,李崇心追了上來,似乎想要帶走她,她聽不真切。

只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對他說。

“不要你。”

後來大概是死了,渾身無知無覺,雙目無法視物,只依稀能聽到有人十年如一日地在同她說話。

他聲音清潤,卻很陌生。

“若我早些知道那是你,會不會你我現在已兒女繞膝了?”

“李氏已倒。”

“我找到你生父了,你可高興?”

“妹妹,山上的花開了。”

……

漸漸也聽不真切了,終有一日,忽然聽到一聲杯碟碎裂聲。

宛如自地獄深處傳來的喪鐘。

江窈的意識,徹底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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