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津(一)

第006章 朱津(一)

“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側這位——孫節,孫常侍。”

話音剛落,那孫節便被吓得一跪,滿臉驚恐,轉過身來,攀着皇帝袍角,張口要辯。

然而皇帝怎麽會讓他真辯解出口?

甚至朱津也不會。

許是因為跟在朱津身後進宮的兵馬越發多了,又許是因為瞧久了這無邊黑夜,終于适應了周遭如此混沌昏暗,方能依稀辨別出來宿衛和黃門身後,那些驅馬包住宮殿之人的樣貌。

這些人,既不是原先在宮中,此刻投靠朱津的那些宮人,也不是最先進宮的一批部曲,此刻望去,便見他們手中并未有尋常騎兵所帶的長槍長刀,而是……弓與箭。

甚至已有人架好了弓,幽深的夜裏,看不清那弓的形貌,唯見那鋒利無比的箭頭映出的一線月光,還有那人張弓欲射的動作。

只等孫節開口,便要做實他的謀逆之罪,将他就地誅殺!

天子心頭一跳,再看那朱津似是勝券在握的神情,心下自是疑窦叢生。

聶永起兵反朱,雖出人意料,但他既已匆匆忙忙間起兵了,便不難猜出其用意。以至于,也不難猜出鼓動其生異心的人,究竟是誰。

王邈、孫節,乃至于……

說時遲,那時快,皇帝伸手一護,用那寬袖遮住孫節身形,搶下話來,厲聲道:

“如此大動幹戈,只為一個中常侍?朕方才明白告訴你了,這章德殿宮人都是朕的親随,無一逆黨!這王邈府中仆役的‘供述’,倒比朕的話還管用不成?!”

這一動作,那些引弓之人自然猶豫起來——在禁中射殺皇帝身邊逆賊是一回事,在禁中射殺皇帝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津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笑着嘆了口氣,伸出手向後一招,頓時,那些人果然利落收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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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息怒。”朱津倒是語帶無奈,仿佛今日鬧事之人不是他一樣,溫言勸道,“臣也是為了陛下安危……”

“為了朕的安危,故而夜開宮門,兵圍章德殿?”

“不錯。”那朱津倒坦然認了,道,“實乃是宮中不知有幾多逆黨藏于暗處,臣憂心陛下安危,特夤夜進宮,保陛下周全——那家仆不止供述了章德殿宮人,甚至連永樂宮也牽涉在內。一想到有如此多的賊人藏于宮中,藏于陛下身側,臣實在是卧不安席……”

永樂宮,既是太後的宮室,如今皇帝早已親政,太後遠離朝事,怎可能有什麽逆黨藏于宮中。

朱津此話,顯是意有所指。

皇帝畢竟貴為天子,龍體貴重,能在殿前呵斥亂臣賊子,甚至以自己相挾,那些賊子為之震懾,連朱津也有所顧忌。太後則不然。

別說是永樂宮中的宮人了,就算是太後本人,但凡朱津心生歹意,只需一把匕首,一杯鸠酒,關上那殿門,等出了永樂宮,只說太後猝然崩逝,連個對天下的交代也不必編。

皇帝怒目而視,臉色陰晦,咬了咬牙,眼睜睜看着朱津甚至一個跨身,落下馬來。

夜色雖暗,月光映在階上,沒過朱津的腳印。

他一步一步,踩着銀光,朝殿前緩步而來,雙眼緊緊盯着皇帝,似乎勢在必得、絲毫不懼。

直到皇帝面前那幾個宿衛手裏的刀劍已抵上他的胸前,甚至擦過他的脖頸,鐵肉相抵,竟是鐵刀顫抖着後縮了一截,那朱津的腳步才停下。

“臣教了陛下十載,知曉陛下聰慧過人……”

他笑着,用只有近前幾人能聽清的聲音說道,“此番王、聶二人謀逆,臣不過是來救駕,孰輕孰重,孰對孰錯,想必陛下心裏應當早有決斷了。”

聞言,那孫節立刻攥緊了皇帝的衣袍,疾呼“不可!”,然皇帝也一直怒目瞪着那朱津,胸膛急促起伏,眼裏除了這個逆賊,幾乎沒有旁人,更不曾聽見孫節在耳邊的勸誡。

少頃,天子強壓着怒火,開口道:

“……讓他進來。”

短短四字,話音未落,殿前這些宮衛還不曾回神,朱津卻早已欣慰地笑出聲來,仿佛不需聽完便能篤定皇帝的屈服,伸手,又是一招。

他一面注視着皇帝,一面揚聲下令:

“——給我捉拿逆黨孫節,其餘人等皆下獄!”

有這句話,圍住章德殿的衆人仿佛得了令簽,驟然發難,或拽或扯,不過轉眼,便把皇帝面前那些還在發愣的宮人都拖離階上。

在朱津與皇帝之間,真真正正“讓”開了一條道來。

朱津又擡腳,走上一階來,站到與皇帝同樣高的石磚上,俯視着比他瘦小的皇帝。

素日穿着厚重朝服,坐在禦座之上,皇帝每每見到朱津,如朱津這般猖狂,也都是躬身行禮,很少這樣,必須微微擡頭才能看清朱津那面上虛僞溫柔的笑容。

這幾乎是頭一回。

陰影模糊了他的五官,而他的身形,正好擋住了瑩瑩月光,走近那一步,雖然是笑着的,卻仍教人忍不住心生退意。

好在皇帝咬牙忍住了。

朱津也恍若不曾看見天子臉上的怒意與懼意,懶洋洋地伸出手來,穩穩地放在天子面前。

一側,孫節被人架走,他那嗓子早便嘶啞,情急之下的叱罵更是幾不成音。

天子本能地伸手去拉,可只動了動手指,眼前朱津那骨節分明的瘦長手指也一動,天子便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接着,緩慢而僵硬地把擡了一半的手放進朱津的掌心之中。

但見朱津欣慰地笑了笑,合起手掌,輕柔小心地包裹住天子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掌。

肌膚相貼。

朱津的掌心很冷,像是不再溫熱的一具軀殼,只一接觸,那教人作嘔的寒意便侵襲而來,攀緣而上,漸漸地吸附在人骨與皮肉之上。

這原本就是朱津的目的,自那頭一個打開宮門,頭一個策馬入宮的賊人開始,就注定了皇帝必然受制于他,必然身陷“囹圄”的下場。

沒有兵、沒有權,只有朱津十年來大發善心施舍的名頭,雖明知這皇位是如此岌岌可危,可當被逼至角落裏時,這一切真實的恐懼才鋪天蓋地而來。

“……孫節畢竟侍奉朕數十年,留他一* 條命。”皇帝低着頭,看着自己被朱津小心握住的手掌,一字一句地擠出這句話來。

“陛下放心。”

“還有這阖宮的宮人侍衛,都是忠心耿耿,多年苦勞,罪既未定,便不宜嚴刑相加。”

“這也是必然。不過是出宮躲些時日,等這京城裏的逆賊肅清了,北宮安定了,還是要接陛下回來住的。屆時,陛下身邊可不能沒了內侍。”朱津溫聲道,頓了頓,又看着皇帝低垂的眼睑,頭也不轉地揚起聲來,喝道,

“……都聽見陛下的吩咐了麽?!”

“——聽見了!!”

那聲勢如山如海,喊得皇帝一陣恍惚。

确實,朱津行此悖逆之事,哪怕再成竹在胸,必然也會憂心名義不正。而今日若非是皇帝低頭,如果真的流了血,在場的所有人等,甚至連帶朱津自己的下屬,都可能在日後被清算,封口。

本能的恐懼之後,一陣後怕猛地湧上心來。

等回過神來,皇帝已被朱津恭謹小心地牽下石階,又牽至朱津自己那匹高大駿馬前。

許是方才的回應實在喧鬧,馬兒有些煩躁,頭沖着皇帝一擺,鼻息連連,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皇帝臉色隐隐發沉,那朱津卻是更開懷了,笑着牽住馬頭,讓馬兒又乖覺地立在原處,然後把另一只手揚起:

“還請陛下上馬移駕。”

竟是一副大義凜然,舍了自己坐騎也要讓與天子的模樣。

然而,那馬雖靜了下來,可這高頭大馬,單是馬背便近乎與人肩平齊,鼓漲的肌肉,撐着那發亮的皮毛,好一個骠肥體壯,雄姿勃發的龍駒,似乎下一刻便要揚蹄傷人。

尋常人見了,只會望而卻步。

皇帝又怎敢上馬。

此問,朱津是故意的。

十年,整整十年深宮的歲月,從懵懂醒事開始,直至及冠,哪怕在東宮皇帝再天資聰穎,哪怕少時學過騎術,畢竟朱津不曾允過出宮。十年荒蕪,如今皇帝自然也是不會的。

不多時,他似乎瞧夠了皇帝臉上的惱意,才作出恍然的樣子,笑着又伸出手來。

“不如臣幫陛下一把。”

“不必了。”皇帝咬牙道,“你要朕‘移駕’,那朕就算是徒步走,也要走——”

話還未說完,便被朱津打斷。

“——也是,陛下出行,自然是要乘大駕!來人!”

他一揚手,便有車架從宮門外緩緩而來。分明是早便備好了車,竟也要逗皇帝惱上一惱。

——

車架一到,皇帝便被兩個早便投靠了朱津的小黃門扶上車去。

然後便是朱津。

他也理所當然地坐進禦駕當中,沖着皇帝一笑,坐在了對面。

二人一齊,搖搖晃晃地出了宮門。

夜裏的洛陽一片寂靜,只聽那馬蹄聲、車轱辘聲,還有人腳一下一下踏在出了宮城,那些或因偏遠,或因人煙稀少而未清理積雪的道上。

十年過去,若說宮中道路皇帝還熟悉些,但在宮外,那些陌生的景象一掠而過,便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更分不清這車架是要往哪兒去了。

既然分不清,便幹脆不去瞧。

這樣的死寂一直維持了許久,也不知究竟出城了沒。

終于,安靜的夜裏,思緒沉澱下來,皇帝擡眼與朱津對視,忍不住開口道:

“你前兩日早便查出了王邈與聶永通信,是也不是?你早便猜出此事有孫節參與,是也不是?!

“今日,你不過是借故發難。是裴方信使終于抵京,不,是伊闕關的信使——徐軍早已北進,劫住了南陽至京兆的大道,所以這兩日戰報未達,但徐軍已奔襲多日,深入腹地,早沒了補給,行至京兆,必然得先下注城,然後便是伊闕關——

“你是得了伊闕關的戰報!”

說到最後,皇帝把眉一擰,帶着稚氣的面孔上竟當真生出了幾分威嚴!

“……陛下當真聰慧。”朱津默了片刻,慨然嘆道。

皇帝卻并不受用,仍舊不管不顧地追問。

“如此急切要擄我北逃,這戰報想必不是好消息吧?”

“——不錯,伊闕關已陷。”

朱津道。

随着馬車的晃動,吱呀聲作響,于是這片刻的停頓才越讓人心裏一驚。朱津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看不清了,但聽得他冷哼一聲,方緩緩道:

“這個叫徐欽的小子,此刻既已破了伊闕關,大抵是星夜來襲,逼近洛陽城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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