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徐溫(五)

第005章 徐溫(五)

“你應當擔心的不是他,皇帝。”

“不,朕不擔心他。朕擔心的是南陽城下那一整支軍隊,究竟能不能順利抵京,更甚者,究竟能不能繼續舉着那‘勤王’的大旗。”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愚鈍的人也能明白過來,他們談的分明不是徐溫。

而是傳聞中,那個出身卑劣,不得徐溫看好,又孤身撐着徐軍大旗的——

徐溫之子,徐欽。

聞言,太後輕笑了一聲。

皇帝這才轉過身來,正在這一瞬,但見他身後那原本隐隐泛白的天幕,仿若天河傾斜,揮毫寫意,那原本被暗暮壓住的明光轉眼迸發了出來,朝晖灑向漫漫天穹,再落到他肩上時,已是粲然奪目的金光。

“人道是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太後緩聲道,似乎并不接受皇帝劃清界限一般的辯白,仍談着那人,“他雖頑劣,卻必不會行謀逆之事。”

語氣卻是非同尋常的熟稔。

“他畢竟離京多年,人心難測,誰說話也不算數。”皇帝緩聲道,“何況……他若來讨這個帝位,你當真覺得是謀逆麽?”

說到最後,皇帝的聲音越來越輕,那輕飄飄的話也化一股風,散至天際。

太後擡起有些混濁的雙眼,二人對視,少頃,正在皇帝搖了搖頭,正要轉頭再去瞧那旭日初升時,太後又開了口。

這回,卻是終于在說徐溫了。

“伯悌之死,乃是意外。陛下痛心,也是難免之事。人死不能複生,但那信中既然說徐軍已全軍缟素,這南陽之事未嘗不能有轉機——”

片刻沉默。唯有一聲在宮道回響而顯得明晰的腳步聲,自遠方傳來,遠遠地,能瞧見一個身影從前殿小步往北趕,顯是孫節已在朝上傳完禦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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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收起放在欄上的手,走回殿內。

“朕并不痛心。”這聲音頓了頓,

“朕對他的那點孺慕之情,早在九年前,在與這一樣的冬日裏,被他棄如敝履。時至今日,還有什麽可痛心的呢?”

很快,孫節入到長秋宮內,恭恭敬敬地把皇帝又請了回去。

只有太後,在閣上目視着那皇帝随着一班侍從又回宮而去,不多時,有機靈的宮人登高來尋,她才兀自嘆了口氣,道:

“……這洛陽,恐怕又要亂了。”

——

确如她所言。

接下來的兩日,再沒有新的信使自南陽而來。

朝上風波過去,徐溫身亡的消息終于也在京中傳開了。這下,原先擔驚受怕的又眉開眼笑了,而原先數着日子,盼着徐溫打進京兆的那些老臣,以王邈為首,俱都喪着個臉。

兩日裏的朝會,稱病告假的人換了一批。

或許朱津是想殺雞儆猴,狠狠整治一波的,但皇帝聽聞此事,笑着拿自己龍體調侃,只說這寒冬臘月,确實容易有個頭疼腦熱的。

于是朱津聽了,也是一笑,就此揭過。

慢慢地,只這兩日,朝中大臣,大多從惴惴不安,變得開始習慣了。當中不乏有人抱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想法,只要那新的戰報未到,便當無事發生,甚至已經不大在意南陽戰事了。

皇帝本人自然知道此事有玄機。

若朱津得了戰報,且不說為了彰顯其“忠心耿耿”,朱津大多會報與他聽,就算這朱津改了性子,大敵當頭,總算原形畢露了,可無論是好是壞,他總也該有所反應才是。

而不是如今這樣的平靜。平靜得都有些詭谲了。

但裴方也必然是往回送了信的。

需知裴方此人,雖不夠機敏,卻勝在對朱津一片忠心。哪怕朱津叫他一頭撞死在大殿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照辦。

否則,朱津也不會讓他守南陽這樣的腹背之處。

這樣的人,原先奪青、淮二州時,可是戰報連發。鬧得朱津還斥過一回,說他若沒主見,就滾回來當個百夫長得了,一時在軍中也是半個笑話。

這樣的肱骨,戰事再焦灼,也不大可能突然忘了送信,除非——

信路不通。那飛馬送來的信,遭人截獲了。

就如同遠在青州的聶永一樣。

皇帝猜到了,心中再思緒萬千,卻俱都按捺住了,只裝作不曾猜到的樣子,忍了兩日。

或者說,是等了兩日。

直到第三日星夜,朱津終于有了動作。

四更起,京外大營便有了響動,北宮之中雖不能察覺此,但那宮中宿衛也接了急令一般地行動起來。

五更,紛亂甚至傳到了禁中。幾位新入宮來的小黃門,夥同谒者,夜開宮門、禁門,放進不少城中原該在巡邏的人馬。

這樣深的夜,那一把一把的火炬卻幾乎要燒紅了宮牆。

章德殿外,不知何時,孫節已被幾個黃門架起,逼着他打開寝殿門。

好在孫節雖被如此驚擾,卻還勉強有些膽識,站在寝殿外,硬撐了半晌,高聲咒罵。

他那嗓音倒是能把檐上栖的鳥雀也都驚飛了,自然也吵醒了不少睡夢中的宮人。只奈何一夜之間,宮裏各個原先忠厚老實的宦官宿衛,搖身一變,竟有不少是朱津早便埋下的眼線爪牙,而此刻衆人又是措手不及,哪怕趕來相救,也很快被朱津的人又壓了下去。

眼看這些人下一刻便要打開門來,殺入殿內,這殿門卻從被人裏往外打開了。

“放開他。”

這一聲雖不響亮,卻如同玉石落地,清越透骨,直教殿外衆人也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從章德殿中走出的人,不是皇帝,還能有誰?

但見皇帝從那寝殿中緩步走出,身着寝衣,獨系了件外袍,青絲如瀑,卻是神色冷冽,不怒而威。

這一句禦令再簡短,那幾個小黃門終是面面相觑,不敢忤逆天子,退開半步來。

孫節無人攙扶,一個趔趄,直直跪倒在皇帝身側,張着嘴,許是方才哭喊,把嗓子哭啞了,許久不曾說出話來。

皇帝見了,安撫地拍拍他的肩,又擡起頭來,面對這阖宮逆賊,卻并不變色,而是掃視一圈,質問:“是何人膽敢命你們夤夜入宮作亂?!”

一片寂然,無人敢答。

皇帝卻把臉一沉,眉一皺,揚聲連問:

“衛尉何在?!

“朱津又何在?!”

三聲喝問,有如當頭三棒,把那殿前或被架起,或被攔住的幾個懵懂宿衛生生地敲醒了。當中幾個機敏的,便趁那些亂賊不備,掙紮脫身,慢慢聚攏到皇帝面前來。

雖只有十數人,但因背後便是座上天子,倒也有些膽量。他們不過帶了些短刀短劍,面對那駿馬長槍卻絲毫不懼,與足足能把章德殿圍住的數名逆賊默然對峙。

孫節也吃力地站起來,擋在天子之前。

眼看陷入僵局,殿前一片教人窒息的死寂,孫節終于找回了嗓子,一面顫着腿幾欲摔倒,一面要開口再罵。

就在此時,只見面前那密密麻麻的軍士宿衛動了動,讓出一條道來。

黑洞洞的宮道與燒得刺眼的火光相映,卻瞧不清來人,只聽得那熟悉的嗓音慢慢傳來。

“——這麽晚了,陛下尋我,所為何事?”

是朱津漫不經心的嗓音。

伴着馬蹄聲與人頭攢動,那甲胄相撞的沉悶響動,倒顯得這聲回話不似話語中所含的那麽嚣張了。

緊接着,便見那漆黑夜色中,有幾處火炬慢慢靠近,慢慢映出朱津那張清隽的臉,臉上笑意依然。

只是他驅馬一路行至殿前,一絲要向皇帝行禮,甚至一絲下馬的意思也沒有。

“尋你何事?”皇帝也笑了,撥開孫節,凝眸,越過面前的幾人直視朱津,道,“你自己竟不知曉麽?大司馬如此興師動衆,難道就沒有什麽話要禀給朕——給天下人的?!”

聞言,朱津卻是大笑三聲,拍了拍身側的副将,耳語一陣,拖得皇帝臉色越發冷峻,方慢悠悠地轉身回來,笑道:

“多虧陛下提醒,臣愚鈍,險些忘了。此番确實有要事要禀告陛下,只是事急從權,還請陛下先随我移步……”

“什麽急事,既然急到‘逼’你帶兵進宮,竟不能說給你的心腹手下聽?”皇帝冷笑,道,

“——又或是不能說給朕這個天子聽了!”

這一聲诘問,擲地有聲,激得朱津身邊那偏将面紅耳赤,似要争辯,但被朱津伸手攔住。

“陛下這就錯怪臣了。”朱津仍是笑着,道,“此事事涉朝中大臣,牽涉甚廣,因此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明說,但既然是陛下要問——

“司空王邈謀逆,罪證确鑿。臣已将其下獄,正嚴刑審問,只等他招供。現依其家仆供述,進宮捉拿其同黨餘孽!”

“這是要捉‘逆賊’?”皇帝擰眉喝問,“這阖宮上下,俱是朕的親随,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要當着朕的面,把哪個捉走!”

許是這怒喝太疾,驚動了朱津□□那骢馬,甩着馬頭噴了一陣鼻息。

朱津端坐其上,馬被驚動,殿外衆人更是猶疑僵持,他卻仍滿臉閑适,仿佛不過是同皇帝說笑,俯下身,輕松地撫摸馬背,穩住身形,又用力拍了拍,才又直起身子。

“卻不是臣要捉人,是王邈家仆身攜逆賊聶永密信,被宿衛所獲,說……”他并未收手,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伸出來,徑直指向那殿前天子!

“——你大膽!”

天子眉頭一跳,怒斥出聲,那朱津才笑出聲來,挪開了手指,偏向另一側,緩緩道:

“那家仆供出其同黨,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側這位——孫節,孫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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