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朱津(七)
第012章 朱津(七)
洛陽往河內,原也是平坦的大道。
但這一行“逃亡”,畢竟是往北、往上黨撤去的,如今早已過了那坦途的路口,再想要掉頭往東,就只有小道了。
若不是朱津胯/下實在是萬裏挑一的好馬,連山路也不懼,此刻載着皇帝與他二人,恐怕也跑不了多遠。
——任誰也想不到,朱津竟會從如此坎坷的小道逃離。
但這确實是铤而走險,卻又大膽狡詐的一招。
徐鴦被朱津的臂彎摟着,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回頭,瞧他臉上的神色。
二人其實都穿了甲,朱津甚至還帶了厚重的盔,抵在她的背後,冷冰冰的,但那樣厚重的呼吸還是打在她的頸側,像是窮兇極惡的野獸,下一秒就要破開她的喉管,啃食幹淨。
這一刻,入目都是荒山野嶺,明月初升,她身上的血才終于冷了下來。
她不說話,朱津也不說話,那些随從更不敢吭聲,幾人就這麽沉默地往更偏僻,更逼仄的小道飛馳。
一路荒涼。
直到近了一座山丘,他們才終于在路邊上瞧見幾戶破敗的人家。待驅馬走近了,便見那幾間木屋土屋裏竟只有兩家燃着燭火,另外幾戶,竟是落着厚厚的灰,早沒了人氣。
甚至,聽見有馬蹄聲漸近,那燭火反而晃了晃,很快被人吹滅了。
半夜三更,又是在京兆附近,本就是兵匪常過之地,這戶人家必然是嗅到了不對,只熄燈噤聲,盼着這一波兵馬趕緊離開。
但朱津回頭一望靜悄悄的來路,卻止住了馬,緊了緊手中缰繩,道:
“……既無追兵,就在此處落腳,歇半夜吧。夜裏上山也不方便。”
說罷,他頭一個翻身下馬,利落地把皇帝又抱下馬來,幫着理好了外袍,又伸手,探了探她的手背。
自是一片冰涼。
她立時把手縮回了袖中,接着退了半步,瞪着朱津,只怕在荒郊野嶺裏被他真解決了——等他逃回北邊,再随便找個身形相似的,只要朱津開口說是皇帝,也不過是麻煩些的事,畢竟她的女子身已被朱津撞破了,這李代桃僵的伎倆,只要想到了,并不難效仿。
只這數十個精兵,要滅口,确實有些棘手。
她一面想着,斂起那有些尖銳的神情與視線,一面猶豫着要不要呼救,警醒那兩戶農家,有些于心不忍。
這些人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不該把這樣的殺身之禍引去他們頭上。
然,但就在她緊張思慮之時,朱津已輕聲笑笑,轉身,命另一個來牽馬的随從往那有光的房屋裏問問。
皇帝呼吸一滞,方才還有所避讓,此刻卻是不假思索了,目光直落在朱津身上,低斥出聲:“不過是北撤,何必要驚動這些平……”
聞言,朱津卻也是一愣,很快又反應過來,一擺手,把皇帝的話堵了回去。
又轉過頭去,卻仿佛是在同她解釋一般,笑着把那兵士又換回來,細細吩咐:
“……不止水和幹糧,再多借一床好些的被褥,就說是貴人途徑此地。陛下仁慈,銀錢也多舍一些,不妨事。”
——竟真是只為了落腳。
皇帝一愣,随着衆人進入那破敗無人的舊宅中,心中警惕不減。
但這整夜,雖是風聲呼嘯,不管朱津先前曾如何嗜血,如何逾矩,此時此地,在無人的荒山野地裏,他倒是體貼溫和。
先是親手幫皇帝生了火,又抱着那被子,在一衆随從的注視下遞給了她,把她裹得嚴嚴實實。
他自己只拿了條薄毯,聊勝于無地披在身上,望風去了。
所謂望風,自然是瞧徐軍的追兵。
他朱津夜裏不方便趕路,徐軍自然亦是。
若要連夜追擊,旁的不說,必然得帶上不少火炬。而此地又是小山腳下,雖沒有山頂那麽高,夜色裏,卻也能把方圓數裏的火光看個清清楚楚。
這也是在撤兵逃命的路上,朱津敢容他們歇息半晚的依仗。
不論皇帝多麽想到門外也望上一望,瞧瞧是否有追兵趕到,但這一間破屋裏,從她那個角落到門口,足足歇了五六個朱津的親信。
把她最後的那點希望堵得嚴嚴實實。
于是,她也只能縮在這角落裏,擁着朱津手下用錢幣換來的被褥,試圖沉下心來,假裝這确實只是一次單純朱津好意的歇息。
她心裏明白,這不過是他的又一次“施恩”。十年裏,他把這招玩得出神入化,在她還小,還不懂得有些好意是能被僞裝時,當真信過這一出。
——朱津大抵是覺得這次撤兵不會再出纰漏了,因此,為了日後在北方重新将她攥在手心裏,已經又開始這樣一點點地敲碎她艱難築起的壁壘。
一次好意,确實或許是出自朱津本心的。
但緊接其後的,往往便是莫名的發作。有時是叱罵,有時甚至動了手,他不至于對她這個皇帝下手,但既然都能當朝打殺大臣,何況是些沒有權勢的儒生侍衛?
殺一儆她罷了。
當然,這些事情總是背着她的,不過教她知曉誰被淩遲,誰被枭首示衆,誰又被打斷了腿,幾個月不能上朝。
明面上像是顧慮到了皇帝,不曾教她親眼看見這些殘忍之事,實則是要殺她的左膀右臂,欺她的性子,卻還要占據大義,教人誇一句忠貞。
如今她早不是十歲出頭的稚童,朱津親手教了她這些陰謀詭計,自然也不會再被這樣淺薄的利誘和暫時的無望所動搖。
果不其然,她就這麽裝睡,* 耐心地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月光最盛的時刻——
朱津終于回房來換了另一個兵士。
一陣衣料摩挲聲,他在她的身側坐下了。
這裏是整間房裏最暖和的地方,他們拆了原屋主的木椅木凳,制成了一個小小的,暖和的火堆,屋內無風,昏暗又安全,确實烘得人幾乎要陷進夢鄉裏去。
那些兵士當然把這個角落留給了她……留給了朱津與她。
但朱津坐下來,只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額頭,便識破了她拙劣的掩飾。
他笑着低聲責問:“怎麽不睡?這會若不睡,白日裏趕路可再沒有容陛下困倦的時候了……臣是能一直護着陛下,可若危機時刻,有追兵到,還得要陛下自己騎馬逃才是。”
說了這麽多,皇帝卻沒聽進去半句。她倏地睜開眼,對上朱津含着陰險笑意的眼眸,明白此刻裝睡确實不過是徒勞。
徐軍至今還未往這條小道上追來,頂多再有一個時辰,天邊破曉,衆人啓程,而她恐怕就再難掙脫朱津的羽翼了。
“……睡不着。”她含糊應道。
朱津大抵也知道她心中在籌謀着最後的一線生機,卻不點破了,順手幫她掖了掖被褥,應道:
“也是,陛下住慣了宮裏的錦衾羅帱,在這樣蠻野之地,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之中。待回了并州……”
“朕就從未去過并州,何談‘回’?”皇帝打斷他。
有一瞬,她好似瞧見朱津面上的笑意一滞,但很快,朱津便一哂,嘆了口氣,又把聲音壓低了,也直白地回她:
“那不然呢?臣明白陛下不願離京,但既然已到了這個地步,那徐欽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猜不到臣會舍大道,只帶幾人走這羊腸小道——如陛下所見,他确實不曾派兵追來,是也不是?易地而處,臣對陛下是一片赤心,勸陛下再別想回京之事,也是肺腑之言。”
“……是啊。徐欽不來,”皇帝自言自語一般地重複了一遍,也轉過頭來,湊到朱津身側,低聲道,“可若是指望過什麽姓王的、姓徐的,早在建寧七年,朕就該死在那無人看顧的東宮裏了——”
聽聞此言,饒是朱津,臉色也是一變。
不為旁的,皇帝面上說得輕巧,但二人離得這麽近,正當她說,朱津凝神去聽時……
她藏在被衾下的手已悄然探出!
趁着二人姿态親近,趁着朱津整夜未眠,趁着那話把朱津的思緒拉去了建寧七年,就這麽安靜地抵上了朱津的腰側!
——有些涼,有些尖銳,大抵是方才在房內找到的利石,或是前個主人家留下的匕首。
這一間房不過就那麽十來尺的地,二人說話間,早已驚動了那些精兵,何況朱津面色巨變,這些士兵再遲鈍也能察覺到不對。
但朱津,在最先前的訝異之後,迅速地鎮定了下來。
不僅他自己面色恢複了平靜,甚至還揚了揚手,止住了那些士兵上前的意圖。
他瞧着徐鴦,并未退讓分毫,反而越發有了意趣一般地盯着,呼吸難以抑制地變得急促,撩過她的耳後。
接連幾日的奔波,她原先被養得極順的一捧青絲也變得蓬亂,面上更是帶着不知是煙灰還是塵土的幾抹暗色,但就算是這樣,也不掩那一雙水眸中灼灼的神采。
“敬卿……當真是越發機敏狡黠了。”朱津緩緩止住那厚重的呼吸,笑了笑,不急不徐地應了,“既然陛下如此費盡心機,想必是有所求,不如就在此間把話說開。”
“把話說開?”皇帝輕笑了一聲,把琅琅的聲音壓得更低,輕聲道,“你倒想得輕巧,可惜朕今日并不是為了來與卿談心的——”
但見她把手一揚,就在衆人都盯着那把匕首的這一刻,将那被褥往火堆裏奮力一潑!
衆人之中,唯有朱津立時反應過來,伸手來攔,卻仍舊晚了一步。
火舌攀附而上,又乘着那勢頭,濺到四處去。
不過片刻,四周便起了煙霧。
煙一起,莫說是方圓數裏了,就是方圓十裏,也是能瞧見其蹤跡的!
何況如今東方未晞,正是夜空最靜之時。
這樣的時刻,那煙一出,哪怕只有一縷,也能明晃晃地劃過夜空!
“——如今該你選了,朱公浦!”她的眼眸映着火光,幾乎也要燎及衆人目光一般,既暢快又冷靜,像是那憋了十載的生機,終于在這一刻傾斜而出!
“是與我僵持在這裏,被徐欽的追兵一網打盡,還是放了我——從此你當你的逆賊,我坐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