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朱津(八)
第013章 朱津(八)
實話說,這火算不上大,至少不至于傷人。
但寥寥幾處火焰,已是煙塵四漫。等那幾個兵士反應過來,撲滅了一半,這煙卻更加旺盛了,漫得整間屋裏幾乎瞧不見人,更瞧不見火光。
便只聽得朱津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又沉聲喝道:“退出去!不必管我!”
那些兵士才有些猶豫地退出屋去。
屋內的朱津、徐鴦二人,因是在角落之中,不方便退出,但不等徐鴦伸手,朱津便忍着痛把窗棂猛地推開。
霎時,屋內的煙氣極快地往天邊散去,屋中火雖仍燒着,至少不至于嗆人口鼻。
二人不約而同地緩了口氣。
但也因此,只要有追兵,隔着數十裏,也必能察覺到此處這股莫名的煙火。朱津這一計奇策,竟就這麽被徐鴦簡簡單單地破了。
從那岔路口到此處,也不過是兩個時辰不到。前方又是山路難行,若衛崇派的是輕騎良駒,甚至只消一個時辰,便能追上他們。
屆時,朱津不過随身帶了這十數個精兵,他們就算再老練,也難以以一抵十——
也就是說,若不此刻出發,再與徐鴦對峙一刻,哪怕最後贏了,等待朱津的,也只有被衛崇追兵趕上的敗局!
屋外那些士兵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好幾人前腳剛踏出門,後腳便又緊張往這燒着的屋內趕。
但朱津卻不慌不忙。
徐鴦甚至還趁着他開窗的時候,把手裏的匕首貼上了他的脖頸,但朱津卻仍是面色沉穩,仿佛勝券在握,轉過身來,先提醒她一句:
“陛下龍體貴重,可小心別把自己弄傷了。”
“——這就不必你憂心了!”
見徐鴦這麽回他,朱津只是笑笑,輕咳了一聲,又轉頭,喝住了要進屋而來的幾個士兵,揚聲道:
“你們即刻啓程,沿原定之路往河內趕,不得延誤!”
“……可明公呢?”
衆人面面相觑,顯然,面對這樣到自負有些猖狂的軍令,就算是朱津這樣的積威之下,他們也不敢如此領命而去。
“縱使真與那徐欽真撞了面,我的馬兒也能把我載回河內治所——”
徐鴦訝然擡頭,卻見朱津神色沉穩,竟不似作僞。
十年,竟給了這人如此猖獗的底氣,哪怕如今被徐鴦逼到牆角了,也有自信能在一個……不,半個時辰內,解決她這個“小脾氣”!
念及此,徐鴦嘴唇翕動,胸口起伏,眼中怒火更甚。
“……還不快去!”
只聽朱津最後的一聲叱,外間的腳步聲終于遠了。
不一會,幾道馬蹄揚塵的聲音當真從那道上掠過,徐鴦便知自己此番賭贏了。
只是,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被眼前的朱津翻盤——
她贏得太艱難了。
火燒小屋,以煙提醒追兵方位,破了朱津的計謀,迫使那些兵卒提前回撤,是她贏了。
但朱津主動留下,似乎不死不休,明明兵敗,卻擺出誓要把她一齊擄回北方的模樣,卻也是她不曾料到的。
二人武力差距不可謂不明顯,朱津畢竟是行伍出身,雖然近些年身體越發不好,但他身上那些拳腳功夫可都是沙場練出來的,招招致命。
而徐鴦,卻是被他刻意地養得極孱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事已至此,她唯一的辦法,便是把二人對峙的時間拖長。最好,拖到衛崇領兵趕到。
如果衛崇還記得來找她這個假天子的話。
——
煙已升,這火便沒了用處。二人默契地先滅了火,再從屋中狼狽退出來,均已是灰頭土臉,看不清面容,卻仍是一齊擡頭望向天邊。
天邊從一抹魚肚白到染成整片整片,血一樣的豔紅,霞光萬丈。
徐鴦巴不得這燦爛奪目的日升再漫長一些,但末了,朱津仍是轉過了頭來。
至少旭日東升的景象似乎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看向她時,面含笑意,語氣又軟了下去。
“此刻只你我二人。你的力氣,我是知曉的,我的身手,你也是知曉的。你我交手沒有意義,我也下不去手,不如開誠布公,如何?”朱津道。
他的目光似乎與方才有了微弱的區別,不止是看她,更勝是看着這身僞裝之下的徐鴦。
“下不去手?”徐鴦短促地笑了笑,嘲弄道,“從未見你殺人時下不去手過。”
朱津嘆了口氣。
他甚至把胸膛往前送了送——若不是徐鴦眼疾手快,當即撤了半步,險些真把他那毫無防備的脖頸割開了!
但也只用這一送,便教朱津察覺到了她的色厲內荏。
她心下越發沒了底,連腿都覺得發軟,只靠強撐着那口氣不曾松手。
朱津卻比她這個要挾之人更加從容。喉結滾動,他當真是一點也不怕她的手一顫,不怕血濺當場,就這麽旁若無人地繼續說了下去。
“平心而論,對你,我向來是寬容、忍耐。我知你心中有恨,但于你或許連師生情誼都不如的十年,我卻實在是傾盡心血……”
“——你別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朱津!”她厲聲叱道。
朱津終于收起了笑意,少頃,方正色道:
“我知道。你是能下這個手的……聶永之叛就是你鼓動……不,是你設局誣陷,逼他反的,是也不是?”
一句話,卻教徐鴦血色盡失——
不錯!聶永原本是不欲反朱津的。
是她命王邈設局,與聶永手下副将合謀,把他架到了叛亂的地步。也是她在朱津的眼皮子下命孫節集字,僞造出朱津的信件來。
——聶永雖無叛心,可先有天子親信的孫節親自游說,後又有人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一只手是能謀得青州自踞的兵力與時機,另一只手是朱津不日便要冤死他家人将士的密信,一齊拱手遞上,也不由得他不叛了。
而她,再怎麽籌謀,哪怕在宮變之夜也強作鎮定,是因篤定了朱津不會知曉她暗地裏做下的事。
她萬萬不曾想到,朱津竟早就看破了她的計策!
如此說來,宮變那夜,朱津嘴上罵的是王邈孫節,心底裏卻是心知肚明,只看着她強行掩飾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好整以暇地瞧着呢,或是這樣大肆派人進宮,制造宮變,根本為的就是教她自亂陣腳?
可這些事本也不盡是她本人做下的,前有王邈,內有孫節,這朝中更不乏有忠貞之士,她總是能找到心甘情願之人,假手于人。
縱算他猜到了——
“王邈孫節不過是為你行事,可憐他們一片忠心,如今卻是身陷囹圄,性命不保。”朱津繼續說了下去。
那兔死狐悲、惺惺作态的神情,看得人幾欲作嘔,然而再怎樣,也比不過這一句話中的威脅來得刺痛人心。
是的,王邈雖昏昧,孫節雖軟弱,可這二人卻實實在在是陪了她十年,在最苦最難的時刻也從未背她而去的左膀右臂!
此刻,卻俱是生死未蔔。
若朱津狠絕,縱然答應了她,也大可以在出京之前就下令處死二人……有此前提,再去琢磨朱津話中未竟之意,豈不是更令人膽寒了!
念及此,她再堅強,也是心神一晃,手不自覺地偏了偏,不再貼着朱津的脖頸。
趁此機會,朱津伸手到嘴側,吹了一聲響亮而怪異的哨聲!
荒郊野嶺,吹給誰聽?
徐鴦驟然反應過來,連退三步,警覺地望着這四周。
——入目之景,一片空曠,方才按朱津吩咐奔赴河內的那幾個精兵,應當确實已經策馬跑遠了。
但朱津是朱津,其奸詐勝于常人。徐鴦剛退了三步,便又警惕地擡頭,卻見朱津對着她,大咧咧地一笑。
徐鴦心中越發疑窦越生。
就在她幾乎耐不住性子時,身後驟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不,不是腳步聲,是馬蹄聲!
她倏地明白過來,只是為時已晚。只見朱津那匹愛馬從林子裏徑自沖了出來,脖子上就這麽挂着它生生扯斷的繩索。
這一沖,甚至險些掃到站在一側的徐鴦——
她急忙又退了兩步,讓開道來,也讓那朱津縱身上馬,又閑适地、甚至有些慢悠悠地引着馬兒踱步到她面前來。
塵埃落定,四下皆寂。
徐鴦本就比朱津要矮上幾分,此刻朱津乘着馬,更是教她只能仰視。
天光灑在馬背上,有些刺眼,她努力擠了擠眼睛。
此刻,徐鴦手中的那匕首已全然沒了威懾——尋常馬戰,連刀都嫌短,何況她這把匕首?
別說殺朱津了,連那馬兒都不會容她拿着匕首近身,一雙機靈的眼珠滴滴溜溜地盯着她,警惕極了。
最後這條生路看似被徹底堵死了。她足足拖了幾刻鐘……
明明再拖上一會,或許就那麽一兩句話,便能等到徐軍的追兵了!
——朱津在笑,又朝她伸出了手。
“……随臣走吧,陛下。”
他溫言道,
“河內、上黨,甚至是舊都長安,陛下喜歡哪兒,就在哪兒建個新的‘北宮’,建得漂漂亮亮的,不必拘泥于洛陽這用了百年的破舊宮室。”
……不甘。
她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從來不是。
徐鴦看着那伸來的手指,呼吸猛地急促起來,咬住了牙,卻不是伸手上去——
而是緊緊攥着那匕首,往自己的頸間橫去!
朱津見了,先是本能地一躬身,似有些擔心,接着很快止住了動作,眯起眼睛,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絲明顯的愠怒。
他盯着徐鴦的動作,好半晌,才剛剛找回聲音一樣地開口。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不,”徐鴦冷靜地說,“不是‘我’,而是這個天子之身,你的身後名。”
二人離得并不近,她說話時,胸膛起伏,連那握着匕首的手也似是不穩,随着話語搖晃,險些擦出血印。于是朱津那灼熱的視線便一直不自覺地往那搖晃的刀尖上飄。
他呼吸粗重,卻又不發一語,面色黑得吓人,等到徐鴦說完,才把目光挪回她的臉上,似是端詳了片刻。
“好。”他道,“看來這十年裏,你确實從我這裏學了不少東西。那便說說看,你為何會覺得這個‘天子之身’能威脅到我?”
“縱然先前不知,”徐鴦道,勉強笑了笑,“此刻試上一試,也知曉了——”
“——敢拿你自己的命來試?!”
朱津又再度叱了一句,但這回,徐鴦卻不答話,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
“——看來我猜得不錯,是不是?你不愛財,不貪色,甚至也不圖好名聲,在洛陽十年,為的只是權傾朝野的那點欲望麽?可我瞧你平日裏也并沒有那麽逾矩,同等的權勢,若放在你手底下那幾個蠻子手中,恐怕早已是朋黨遍野,自立為王了。
“但你沒有——你甚至連一個子女也沒有,鎮日就留在宮中,從未聽聞你有什麽宴飲享樂的癖好,但處理起政事倒是兢兢業業。
“而對我的态度,就更是耐人尋味了……一面百般折磨,一面又悉心教導。
“少時,我還會以為這不過是你的性子,又或這才是你那異于常人的癖好。但這分明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一旦一暮的事了——這是十年!十年荏苒,是,你傾注在禦座之上的心血已然比旁的任何事物都要多了。若論對政事的付出,這整個朝堂之上,再赤膽忠心的人,恐怕也比不上你。”
朱津收回了手,面上笑意也消弭了,只這麽居高臨下,甚至有些倨傲地看着徐鴦。
“……接着說。”
她額頭的細汗霎時滾落,滴在那匕首之上。
“……然而你當真沒有圖謀麽?我看未必。
“你所圖,不是那些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而是——那些虛無缥缈的,是身後名、青史書。是也不是?
“為此,你不僅是把我當作你的一個傀儡,更是為了完全掌控這個禦座之上的身軀,為了如臂指使,你‘挑選’了我——你以為,事情做得隐秘,旁人便瞧不出來先帝的死與你有關麽?!”
說到此,朱津不禁面色劇變,原本沉靜視線頓時變得陰鸷極了,似是方才被那麽頂撞也不曾真正動怒,但只因這一句……
頃刻之間,他便動了殺意。
徐鴦把此盡收眼底,卻不為所動。她昂着頭,緩緩呼出一口氣,正要繼續說下去,便聽見耳邊破風聲一過——
一支利箭,從身側而過,沖着朱津直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