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裴方(二)

第025章 裴方(二)

“……陛下是這麽說的?”孟尚問。

“是這麽說的。”衛崇道, 他似乎根本坐不下來,又從椅子上倏地站起,走了兩圈, 摸了摸牆上挂着的寶劍, 才哼哼唧唧地又接着說道,“我看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陛下明明心裏一直記挂着我, 一直替我着想。只是陛下考慮的事情多,那朝上又人多眼雜,不方便宣之于口。你看, 我私下裏一說, 陛下這不就應了我了?”

“是嗎?”孟尚看着他, 試探一般地問道,“我怎麽覺得陛下這答話卻是顯得有些……疏離?”

話音未落, 衛崇便遽然轉過身來。

孟尚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見狀, 立刻幹笑了兩聲, 連道:“——許是在下多心了!必是我多心了!”

“陛下跟誰疏離也不會同我疏離的。”好在衛崇倒也沒生氣, 反而是擺出一副正色, 細細地開始掰着手指頭算起來, “我們頭回重逢時, 她就根本不客氣地拔了我的劍, 命我為她牽馬,不就是把我還當她的親表哥麽?之後, 逢珪來降, 為了安撫我,又是摸我的穗子, 又是撐着我落地——你可是沒在場,但凡當場見了,也能瞧出來陛下心裏頭對我親近着呢,她幾乎都要落到我懷裏了!”

“也是。”孟尚仿佛彌補一般,立刻便捧場地點了點頭,“畢竟我不在場,陛下與将軍的情誼,也不是我一個外人光憑只言片語就能猜測的。”

“你也是自小看着阿雀長大的,她若是對我無意,沒有記挂着我,以她的性子,當然是會直言的,是也不是?”

“是!”孟尚又連聲道,“是是是!陛下素來也是念舊情的性子。”

“正是這個道理!況且也不止是這幾回,那回送狗,你也是知道的,哪怕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陛下待我仍然是面帶喜色的,今日我去問,還安慰我。聽陛下的言外之意,明日那些封賞,都是些身外之物,凡是我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聞言,孟尚正要繼續捧他,卻話頭一頓,目光一凝,方才開玩笑一般的神情立刻換了下去。

“……陛下說明日要封賞了?”

“談了啊。”衛崇道,二人目光相撞,他似乎知道孟尚想問什麽,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不過我沒細聽……反正陛下都說了,都是些身外之物!”說着,生怕孟尚沒聽清,他又着重強調了一遍。

孟尚跟随徐家多年,也是看着衛崇長大的,對他的性子不能再熟悉了。

凡說是“身外之物”,換言之,就是沒有要,甚至沒有問了。

便見孟尚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許是看衛崇仍在興頭上,不忍拆穿,只又道:

“确實,封賞不過是些金銀,一個人賞再多的珠寶,也不如戰時的一捧糧草。那官爵更是不必說,陛下心中應當也有數的。

“……但将軍封賞不要沒什麽,軍令可是必須要從陛下手裏拿到的。”

一面說,他一面後退兩步,指向衛崇書房內那張挂着的輿圖。

這雖是一張經歷颠簸,才被挂在洛陽城徐府不久的破舊輿圖,但其上的痕跡反而更清晰地記錄了徐軍一路的艱辛。

從揚州起勢,到借道北上,困于南陽,此後又換了個比前者風格更粗糙,更雷厲風行的一軍之帥,在那圖上厚厚地用濃墨塗了好幾回從南陽到洛陽的幾條大道與捷徑,最後,洛陽城下以北的大營,也被他狠狠畫了幾道。

孟尚所指,當然不是這一國之都的洛陽城,更不是已降的城北大營,而是——

他的手指一劃,指向了洛陽再往西,再往南,仍草草停着“揚州牧”徐溫屍首的,南陽。

“原先不點破是沒什麽。陛下要收複北方,必會用将軍,也只能用将軍。不論徐家與陛下的關系,就說這滿城的朱津舊部,逃的逃,死的死,但如今形勢可不一樣了。那人雖是挑撥離間,但有一點不錯,”孟尚道,

“逢珪降了。而且看陛下那大張旗鼓納降的陣仗,恐怕是要重用……”

“就算重用,難道用這朱津舊部去打那朱津舊部麽?”衛崇大手一揮,“陛下沒那麽傻,朱津都沒在她手裏讨着好,逢珪這一個懷縣書生,又算的了什麽?——你不必擔心這個,就算不派我去,那必然也是尋徐家手底下的老将,那些她信得過的人去。”

孟尚又轉頭,看着那地圖注視了許久。

這回,他的視線似乎并不止是落在徐軍北上襲擊洛陽的這一路之上,而是又往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

南陽是裴方不必再說。以裴方的對朱津的忠心,朱津死訊傳到南陽時,他不直接領大軍來京就算是走運了。

北方,東方,則是更遼闊的青州、并州。

聶永雖叛朱津,占據三郡之地,但他那叛亂來得蹊跷,不一定就是真心信服天子,這是其一,何況他遠在北海,一時半會無法插手京中之事,這是其二。因此不能引為援,也要盡力修好。

洛陽城下的逢珪,也業已投降,姑且論跡不論心,不必擔憂。

而聶永的地盤與洛陽之間,橫着的那一大片地,才是最易被忽視的勢力。

這些真正的朱津舊部。

除卻死了的張衷,叛了的逢珪,遠着的聶永,還有守着南陽的裴方,朱津手下的精兵良将,幾乎都在這裏。是被朱津早早派去平青州之叛的幾人,也是洛陽之戰後遵朱津命令退據上黨的那些親信。

這些人雖不比那幾個心腹更得朱津的愛重,但畢竟是在朱津手底下讨飯吃的,領兵打仗個個不在話下。

若說南陽是天子穩固形勢後必定要奪回的第一城,整個北方的大小諸侯都能料到此舉。

屆時,洛陽必定空虛。

就算不知道逢珪與天子究竟談了什麽事,致使天子一反常态,收起了對朱津的厭惡與恨意,反而包容地對待這些降兵,但只看天子這态度,便知道她必定是要重用逢珪的。哪怕不信任,面上也一定會重用,借此來安那些朱津舊部的心。

——那麽,如果派衛崇去打南陽,難道要留逢珪守洛陽?

南陽再重要,南陽城中的裴方再虎視眈眈,對于天子而言,當然比不上賴以栖身的皇城洛陽。

換言之,這領兵的事還真不一定像衛崇所篤定的那樣就落在他頭上。

但,等孟尚從長久的思量中抽身,再轉頭看向衛崇時,衛崇已經又再度坐下,對着房中唯一一面破舊的銅鏡,哼起揚州小調來了。

他急忙醒神,問:“将軍是要擦藥麽?昨日李大夫已來過了,說這幾日都不必着急……”

“不。”衛崇得意地又看了看,“你懂什麽?今後這藥也不必擦了,免得沒幾日就好了……趁着這幾日好看,得多進宮見見陛下。”

“……啊?”

——

翌日,衛崇難得地在上朝前仔細打理了兩三回行頭,又在随衆人一齊進宮時,刻意挑了個靠着逢珪的位置。

衆人都在那安安靜靜地等着呢,就他一人,一甩衣袍,恨不得像個公雞一樣在逢珪面前好好地顯擺上一回。

逢珪又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看便知,輕笑一聲,也不回應,抱着袖子站得穩穩當當,只用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問:

“怎麽,陛下今日終于要封賞了,徐将軍這麽春風得意?”

衛崇驟然止住動作,轉頭看向他,皺眉道:“你怎麽知——難道陛下也同你——”

與逢珪相比,他的聲量可不小,一句話未說完,便已有幾個側耳在聽的大臣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

眼看又将要成為這些臣子回家後的談資。

好在這段小插曲還未開始便先結束了,衛崇話音未落,便有宮人高聲唱報,說——

天子到。

百官參拜。徐鴦緩緩坐上禦座。

今日似乎連老天也難得地賞了她一回臉。

冬季裏,天亮得竟如此早,清明天光打在殿前石階上,落在那幾個殿外石墩一樣屹立的宿衛身上,又緩緩流淌落地,遠遠看去,仿佛給殿外的石階也度了一層月白色的銀光。

殿中密密麻麻跪着的大臣,也一日比一日多了。

許是朱津的擁趸終于發現徐鴦對下寬和,對這些朱津舊部乃至于投降的逢珪都并未追究,甚至還隐隐有厚待逢珪的意思;又許是洛陽城徹底安頓下來,連着幾日都是朗朗晴天,那些因一場宮變、兩場戰役而感到恐懼的大臣也終于敢踏過端門,入宮上朝。

徐鴦垂眸看時,難得地停頓了片刻。

這些人,她竟都能叫出名來。

八年前,她流利報出某位長史,或是某位禦史的姓名時,朱津還曾為之驚詫。也許正是這些一處處的異于常人的天賦,才招致了朱津數年來的“另眼相待”。

但近十年過去,不止是把整個朝堂的勢力過目成誦,這些身為皇帝必須領會的事,早已刻入她骨髓。

也是“多虧”了朱津,彼時只覺得是理所應當。

這一班人确實也一直都是她的臣民,只是當朱津這片遮天蔽日的烏雲離開,當此刻,朝上再度回到洛陽之戰之前那樣熱鬧、規矩,當衆人高呼陛下時,這感觸才如此真切地侵襲而來。

徐鴦看了許久,才出聲道。

“起。”

雖然來得晚了些,來得不那麽隆重了些,但這一回的朝會,乃至于馬上她将要親手頒布的诏令,才更像是真正地“加冠”了。

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1]

從此往後,整座皇城都将聽命于她,且只聽命于她一人。

目之所及,皆是她的子民。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果然看見衛崇正奕奕地瞧着她,一旁又正好是面色恭謹的逢珪,這對比,不免教人會心一笑。

也不知道衛崇又是怎麽從那一撮揚州軍的武官裏擠去逢珪邊上的。

徐鴦止住笑意,不再去想象那有些滑稽的畫面,轉而示意朝會開始。衆朝臣列坐。

階下大臣先是奏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的是某個朱津舊部竄逃,家中婦孺不知如何安置,有的是城中戶數清點遇阻,或許要再遲個兩三日。

稍微重要些的也不過就是大戰結束,生怕有大疫,于是徐鴦早便命太醫令帶醫監在城中巡察,每朝報告。

這些,歸根結底也與大多數朝臣無關。但他們卻聽得比往日要仔細多了。

徐鴦當然知曉他們為何聽得如此認真。

所有人,不拘是文官還是武官,不拘是世家貴族,還是寒門子弟,或多或少都察覺到了她今日要頒發新的诏令。

衛崇有功,應當獎賞,逢珪新降,又需安撫。

但這封賞卻遲遲不下來。

她昨日見衛崇,卻也不止見了衛崇,還宣了人進宮拟旨,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這是徐鴦秉政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诏書。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這一紙诏書。看她究竟要在二人中重用哪個,看她究竟是要銳意直攻南陽還是按兵不動。

可她卻穩坐泰山,遲遲不宣。

那麽是人也會犯嘀咕——

連衛崇也不例外。

或者說,他昨日被徐鴦親口告知封賞之事,更是坐不住了,幾乎從上朝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徐鴦看。

看得徐鴦心裏有些心緒不寧。

确實是她刻意留在最後,要等衆人都按捺不住之時,才遲遲頒出。如此,方能能鎮壓住衆人蠢蠢欲動的旁心。

但在昨日之前,她确實也不曾預料到,這些“旁心”中,竟還有這樣一雙炯炯的眼睛。

雖然昨日她曾經在那麽多不真實的允諾中談及了此番封賞,也給足了暗示,但等到這一刻,徐鴦最挂心的,居然還是衛崇。

哪怕她心中明白,既然已經事先暗示過,既然衛崇如他所說地那麽喜歡她,那麽今日的诏書再出人意料,衛崇也只會站在她這一邊。

徐鴦挪開了視線,掃視群臣。

這仿佛是一個征兆,衆人都不自覺地噤聲。片刻前還能聽見争執聲的德陽殿,就這麽突兀地停了下來,寂然無聲。

正是此時,徐鴦一擡手,便有內侍帶着诏書上前。

“……徐欽勤王有功,今忠心事國,朕深嘉之……拜為車騎将軍,兼領司隸校尉,封鄣侯,開府……”

——車騎将軍!

這一條封賞當然算得上中規中矩,車騎将軍之位,幾乎僅次于朱津原先的大司馬,對得上衛崇的救駕之功,也足以示天恩。而後面的幾個添頭也不止是添頭,細究起來則頗有些意味,尤其是那個司隸校尉,掌管京兆的監察,論位次,雖比不上那些三公九卿,但素來是天家近臣——

與年過而立的朱津不同,他才不過及冠之年,若此刻給了什麽太尉、司空這樣的位置,日後賞無可賞,又要怎麽辦?

衛崇顯然也很滿意,嘴角一抿,公然瞟了逢珪一眼,便看回徐鴦,走上前來,與她對視着,準備拜下謝恩。

但這诏書還未完。

“……逢珪棄逆歸順,誠宜勸勵,拜奮威将軍,兼右扶風,封山陽侯……”

逢珪也穩穩地上前,拱手而拜。

雖不過是個雜號将軍,但他手裏本就握着北營大軍,這将軍之位究竟是高是底其實并不重要,只唯獨有一點,沒有高過衛崇。何況右扶風卻是實權,這樣的封賞,于他而言,比起原先在朱津手下雖得重用卻沒有官爵的局面至少要好上不少。

兩相比對,更受恩寵的自然是衛崇。于情于理,甚至算上天子母家就是徐家,也理應是他。

接下來,又封賞了一堆包括孟尚在內的徐家将領,官職都恰到好處。

正在衆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今日的朝議要這麽平常地結束,甚至有些膽子大的已經在下面交換眼神之時,那念诏書的內侍卻并未就此停下,站出來的二人也躬着身,竟似有些鬥氣一樣,一動不動,只等着那最後一段。

最緊要的最後一段。

說白了,徐鴦這個天子手中的皇權尚且不怎麽穩固,這些賜下來的官職、爵位,也不過是個名頭,而既然是名頭,最有用的當然是領兵出征的那個主帥。

——究竟是派誰去打南陽。

論理,既然已經大肆封賞了徐家的人,甚至已經把重號将軍給了衛崇,天子的言下之意已經十分明确。不然,那些大臣也不會在此刻便按捺不住地交流起來。

然而逢珪看起來卻仍是成竹在胸。

徐鴦看着他們二人,松開方才握住禦座扶手,已有些泛白的手指,心境緩緩平靜了下來。

“……朱津逆賊,擅權亂政,欺君罔上,今已伏誅,留餘孽裴方、劉肅等,殘虐百姓。朕甚不忍,特命虎牙将軍孟尚領軍八萬,逢珪為輔,三日後南下,以平南陽。”

衛崇猛地擡起頭。

不止是他,朝上徐家的幾個部将也都不解地擡頭看來。原先死寂一般的殿上,驟然響起了一陣風卷而過似的密談聲,嘈嘈切切,分明是衆人都在私語。

只有逢珪,嘴角悄然一勾,似乎早便料到此令,就這麽恭敬地一拜,高唱謝恩,又退回了人群當中。

餘下大殿正中的衛崇,孤身一人,與徐鴦靜靜地對視着。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或是同情,覺得這一通封賞,先喜後悲,最終沒能撈着實際的好處,得眼睜睜看着逢珪建功立業;或是探究,明白天子與徐家血濃于水,察覺到了這當中必然存在什麽蹊跷。

此間不是戰場,沒有那樣的刀光劍影,可此刻,衛崇眼中的迷茫比戰場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将軍要多多了。

徐鴦眼睜睜看着他眼裏的驚詫、迷茫,都随着二人的對視慢慢地自我消解。片刻後,原先衛崇那有些魯莽到不知輕重的行事,終于一點一點地被他自己收起來。

這對視似乎很漫長,但回過神來,卻仿佛不過是短短一瞬,衛崇已收起旁的所有神情,面上只餘有些生澀的恭謹。

他斂了神情,寂然拜下。

“臣叩謝聖恩……願陛下早定中原,出師大捷。”

話音方落,愣了好一陣的孟尚也急忙上前,一同拜下。

如此,這滿朝的公卿也不再議論紛紛,至少在衛崇帶頭拜下之後,明面上的風波都沉入了水底。

逢珪應下了、孟尚應下了,連最該不滿的衛崇都這樣順從地應下了,旁人還有什麽好說嘴的?此令雖出人意料,但細想也不算出格,孟尚畢竟算徐家的半個家臣,讓孟尚領兵,也就是形同派徐軍出征。又點了逢珪,一是利用這些降将急于立功的心态,二則是那些新降的部曲,要打亂與徐家的揚州軍一齊出征,也難再有叛心。

而孟尚與衛崇不同,衛崇的性子,沒有不管不顧與逢珪打起來就是萬幸了,孟尚卻是脾氣寬厚,向來以大局為重。縱使二人差了衛崇那幾分蠻力,有謀略在,也不是大事。

衆人這麽一回味過來,再有異議的也只覺心服。

下朝時,唯獨有一人面色冷硬。

孟尚甚至沒有一下朝便去準備出征的事宜,而是随着罕見地寡言的衛崇先行了一路,直到出了宮,衆人散去。

“先前同你說要往宮中安排幾個人,”衛崇仿佛終于回過神來,突然開口,“可安排了?”

“……有是有,”孟尚道,“但是也就進去了幾個人,都還沒臉熟呢,這會将軍若要辦什麽事,恐怕不太……”

“不必。不用他們辦事。”衛崇終于回頭,看了眼那森森宮牆,沉聲道,“我今夜要進宮一趟,讓他們稍微‘疏忽’一些,就可以了。”

此話一出,饒是孟尚也是吃了一驚,面上露出明顯的訝然,問道:“進宮?……可,将軍再有氣,也不能夜闖禁中——”

“不是要闖!誰說要闖了?從前走過多少遍,你放心,不會教人發覺的。”衛崇有些不耐地駁了,又看了眼四周遠去的朝臣,才把手一指,

“——我走那條道。”

他指的地方,分明是……章德殿的宮檐。

——

入了夜,白日裏朝堂上的熱鬧盡數消退了,只有朗朗月光照下,落在宮道中,也映出那宿衛巡察的身影。

四下皆寂,聽得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慢慢地重歸夜色之中。

爾後,一個影子極快地從那一道宮牆躍至另一道宮牆。

隐約有樹葉作響一般的摩挲聲吹過,能隐約看見他腳步不停地又躍上宮檐,一路往宮內——往天子寝宮而去。

他一路順利,直到從那屋檐上悄然落下,鬼鬼祟祟地推開側殿一處角門時,才似終于察覺到了不對一般,放緩了動作。

但門已經“吱呀”一聲,輕輕打開了。

內侍不見身影。

而原本早該就寝的天子,此刻竟正在殿內!但見她緩緩拿起一盞燈,仿佛早有預料一般,從那桌案上走下來。

“……怎麽,這麽晚了,倒想起要來了?”

徐鴦說,似有薄怒。

她手中那盞燈光雖微弱,仍是照出了來人滿是驚詫的臉。

正是衛崇。

——

衛崇的嘴巴有些發幹。

“臣……”他說,又随着徐鴦越走越近,很快看見了她眼下隐約透出的微青,大抵是心中湧上幾股愧意,一時間答不上話來了。

徐鴦正查看着殿外,确認沒有旁的宮衛發現這個不速之客,不曾注意他的神情,聽見他話頭頓住,便有些不耐地道:

“此處只你我二人,不必來君君臣臣那一套了。”

“……諾。哦,好的。”衛崇看着她的眼色,頗有幾分心虛地惡人先告狀道,“我來的路上,那些宮衛可一個也沒發現我,太不警醒了!早該多管管的!話又說回來,怎麽此刻還未就……”

“等你呢。你說呢?”

徐鴦說着,“嘭”地一聲關上殿門,這才擡頭看了眼衛崇。

黑夜中,一切的情緒似乎都會放大,直到占滿心緒。她看着衛崇眼中由微弱燈光照亮的自己,猛地意識到了方才的情緒外露,忙收回了燈盞,撤開視線。

好在衛崇心虛到并未察覺。

他确實也該心虛的,夜闖章德殿被抓了個現行,偏偏還是被天子本人。若換了旁人,謀逆之名坐實,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但陛……陛下為何會在此處等我?我這一路都……”

“孟将軍收買的那幾個小宮人,都是我提前囑托孫節安排好的。”

徐鴦道,又輕飄飄地看了衛崇一眼,

“行軍打仗孟将軍不在話下,但收買內侍,安插人手這種事,孟将軍還是太沒有經驗……若換了朱津,這種一收錢便滿口應承的宮人,他定不會用的。”

大抵是見她沒有愠怒的意思了,衛崇忙擺出一副受教的表情。

他幹笑兩聲:“怪不得來的路那麽順暢,原來是陛下提前打點好……”

徐鴦看着他,一挑眉,于是這句話又被他咽回了肚子裏。

“嗯,我料到你想尋我說話,正好我也尋你有話要說。”徐鴦一頓,從容地接話道,“只是沒想到你拖到這麽晚……我要帶你去個地方。”

“——下次不敢了!……不是,沒有下次了!”

“無妨。你真從端門進才麻煩。”

衛崇眨了眨眼,愣在原地消化了好一會這句話的意思,滿腹狐疑。等他再擡頭,徐鴦已走遠了幾步,他又忙快步跟上。

這是殿內的一條偏僻走廊。

論理,衛崇在北宮住了十年,幾乎每一處都熟悉,但他唯獨不怎麽來過這章德殿。先帝在時,但凡是個常承恩澤的嫔妃,都比他來得多些。

“……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徐鴦不答,只是默默地走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比方才那扇更破舊的角門,才回過頭來。

“到了你就知道了。”

——

已經過了夜裏最暗的那個時刻,徐鴦領着衛崇穿過兩道宮牆,順手把那燈吹暗了,交到他手裏,然後鑽過最後一扇滿是灰塵的門。

豁然開朗。

此處接着永巷,沒有重重疊疊的宮檐遮擋,月色放肆地灑在這一處無人問津的角落裏。

徐鴦回頭的時候,果然看見衛崇的面色似有所頓悟。

小的時候,衛崇是住在永巷的。

不像那些故事中真正金貴出生皇儲,他這個太子,也是“半路出家”。最早,大哥還未夭亡之前,他不過是一個永巷宮女所出的不得勢皇子。該有的地位還是有,吃穿不愁,沒人管教,但一年也難得見先帝幾面,更難見徐鴦這個母家表妹幾面。

他們頭回見面不歡而散後,徐鴦第二回進宮,才是她真正認出衛崇的那一面。

就在這樣,一模一樣的宮牆下。

沒有內侍帶着,幾乎在後宮迷路的徐鴦,與不過是尋常地翻上牆躲懶尋樂子的衛崇。她仰着頭,本想請這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宮人為她指個方向,但轉念一想——哪個小黃門敢在宮中這樣猖狂,上房揭瓦?——于是大膽地喊了一句:

“表哥!”

坐在牆頭的衛崇一個不穩,顯然被吓了一跳,生怕真有人來抓他,立刻回頭看來,爾後才反應過來。他紅着臉,惡狠狠地瞪她。

“——小丫頭亂喊什麽,誰是你表哥?!”

她沒有生氣,父親總跟她說皇家的人脾氣都臭臭的,何況她也知道這個宮人——現在知道是表哥了——記恨她,只笑吟吟地又高聲問:

“我迷路了。原是打算去見姑母的,但是那引路宮人走路太快,我沒跟上。你給我指個路呗,表哥?”

“你做夢!”衛崇回道。

“——那我就告訴姑母你又偷偷溜出永巷玩兒了,還有上回……”

她話還沒說完,衛崇已經吓得從牆上站起來。雖然嘴上還強撐着沒有應答,但是眼神已經止不住地往宮中飄,等話音落下,他便再也忍不住,又色厲內荏地瞪了徐鴦一眼,往回奔去了。

于是,徐鴦沿着他“逃走”的方向,順利找到了路。

等她見到姑母,自然也連着頭一回的“不歡而散”一齊,告了衛崇一狀。他們的梁子這才結下來。

徐鴦記下了這個既貪玩又乖戾的表兄,但畢竟宮外的日子實在充實,每日光是在鬧市裏嬉戲,幫父親看店,就已經占據了小孩的一大半生活。她又不知道姑母與父親的打算,于是就算認識了,也沒有把衛崇放在心裏。

但衛崇大抵是真的記恨上了她。

直到入主東宮,每次她随母親進宮,衛崇有時暗地伸腳絆她,有時偷踩她的裙角,總歸是變着花樣地捉弄她。

所以當她終于從記憶裏把這一段往事翻出來時,她知道衛崇一定記得比她還深刻。

“……想不想上去‘坐坐’?”

她出聲,打斷衛崇的思緒。

衛崇很明顯先怔了怔,本能地應了一聲“嗯”,才開始理解她的話,旋即又忙不疊地點點頭,咧開嘴。

“原來陛下是要帶我——”

“——燈給我吧。”徐鴦伸出手來,打斷他。

于是衛崇還沒來得及開心,便又把情緒收起,又瞧瞧她的眼色,才順從地将燈遞回,接着,一個起落,踩着月色上了那道宮牆。

徐鴦在下面,看着他很快穩住身形,又背着光伸手下來。

一陣冷風吹過。

他是想拉她一起上去。

“不必,”徐鴦忍住寒意,朝着衛崇笑笑,“我不過是帶你來散散心,憶憶往昔。我自己就不上去了,免得鬧出什麽事。”

一面說,她一面把那燈又挑得亮了些,仿佛一個小巧的月亮一般,擡至二人當中。

于是,雖然二人足足相隔了一道牆那麽高,但那燈光一盛,也仿佛有織線将他們連了起來一樣,清晰地映出衛崇面上克制不住的感念。

“……我還以為陛……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呢。”衛崇道。

“當然沒忘。”徐鴦臉不紅心不跳地圓話道,“從前你最喜歡這樣翻上宮牆,裝神弄鬼……還有那回,被我撞見了,你還記得吧?”

“——記得!”衛崇一面應了,一面擡頭,懷念地望了眼更遠處那夜色裏的永巷,又回頭,興致勃勃地道,

“我最喜歡這道小牆,因為這個角落能看見遠處的複道,而這兒又在陰影之中,正午時,那宮檐的陰影落下來,躲在牆上一點兒也不顯眼——那回遇見陛下之前,從沒有宮人抓到過我!後* 來我也時常來這兒蹲着,反複思考究竟是漏瞧了哪兒,怎麽就這麽憑空冒出個小不點——呃,陛下——”

“沒事。”徐鴦也笑了一聲,“那你知曉我今日要帶你來是為了什麽嗎?”

衛崇看着她,似乎還沉浸在回憶當中,但燈已漸漸又暗了下來,他的面容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明白的。”他道,語氣倒還是帶着些許有些刻意的興頭,“今日的诏令,陛下自有考量。如今天下局勢不穩,就如同這永巷,魚龍混雜,需得韬光養晦,登高而望,方能在亂世中博得一條出路。徐家的兵馬終歸是千裏奔襲,不宜再經歷鏖戰,而南陽卻是刻不容緩。逢珪手裏那些部曲,要且用且防,何況這些人多半都在京中安家落戶了,如此,容他們回家三日,正是教他們不敢叛向裴方……臣都明白的,陛下放心。”

這話說得不快,但條理分明,顯然他白日裏早已打好腹稿,只等着一條一條地面陳給徐鴦。說完,更是有些期冀地看向她,眼巴巴地等着她應一句。

其實徐鴦只需要點點頭,随口誇上一句,再天大的事也過去了。

但徐鴦沒有立刻答話。

她甚至沒有沖衛崇笑笑,只低下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不急不忙地先把燈收起來,小幅地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臂。衣服摩挲聲在寂靜的宮道上孤獨地回響,這個動作,幾乎像是把衛崇一個人晾在牆上。

然後,就在空氣徹底冷卻下來之前,她才終于緩緩開口。

“說得不假。”她輕聲道,但邊說話,邊與話中含義截然相反地搖了搖頭,又頓了頓,方輕聲道,

“但我今日不是帶你來同你說這些的。道理昨日我們已經說過,都是大同小異,你也不是三歲稚童,沒必要再重申一遍,倒顯得我啰嗦。何況你自己也确實都明白,不是麽?

“……我是來同你道一聲歉的。”

聞言,衛崇“嗤——”地往下滑了一截,又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他的衣袍仍挂在那牆上,險些扯壞,但也顧不上管了。

“——什、什麽?”他驚得幾乎連話也不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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