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裴方(一)

第024章 裴方(一)

“……我也一直心悅你, 阿雀。”

一句話,打了徐鴦一個措手不及。

連日以來,衛崇既莽撞又小心, 既乖張又誠懇的模樣也終于找到了緣由。

當徐鴦還略有些得意, 只把衛崇當作十年前那個雖然跋扈卻也窩囊的皇子,只把他當作表哥,覺得自己靠着那些對他的了解便輕易能掌控住他時, 衛崇卻不過是——

不過是喜歡她而已。

因為喜歡她,所以在奪回京城後第一時間便來救天子,因為喜歡她, 所以這一路上再急躁也盡量把事情做圓滿, 因為喜歡她, 所以尋狗來讨她的歡心,大事小事都拿來滋擾她, 無非是想多見上幾面。

而她呢,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拿皇位試探, 用封賞安撫, 并妄圖用寵信籠絡, 只唯獨不曾想過, 十年不見, 衛崇倒反而對她生出這樣荒謬而不适宜的情愫來。

情不知所起, 更沒有落足之處。

……史書會如何評說?

一個天子,一個權臣;一個是禦座之上的贗品, 一個是流落在外的儲君……

更何況一個滿心是掌權當政, 一個只顧着兒女情長。怎麽看也不相配。

多麽引人發笑的情形。

可他們确實曾是總角之交,似乎也确實曾有過那麽一段父輩默許下的婚約。

只是不過十歲的稚童能懂什麽?她幾乎不大記得幼時是怎麽與衛崇相處的。那幾次, 或是十幾次進宮,也不過就是小孩的吵吵鬧鬧,衛崇從來沒有像那些情窦初開的世家子一樣為她簪花,更沒有同她說過幾句體己溫和的表白——但凡說過那麽一句,她一定會記得,但事實上,她的記憶裏,只剩下衛崇那面目模糊的,調皮搗蛋的,以至于有些暴戾惡劣,但又欺軟怕硬的形象。

不止于此,北郊那一面相見之前,她甚至幾度擔心衛崇會記恨她。除卻這皇位的緣由,當然還因為有那麽些模糊的回憶裏,是她阻止了衛崇欺壓宮人,也是她撞破了衛崇行那些搗鬼之事,以至于衛崇被姑母訓斥。

此時回想起來,具體什麽事她已記不清了,獨獨記得衛崇在東宮衆人面前——當然,更重要的是在她這個黃毛丫頭面前——大丢面子,于是在對着姑母指天發誓後,轉過頭,咬着牙,恨恨地瞪她。

只那個眼神,她是記得的。

那時衛崇便喜歡上她了麽?

還是說,在十年前,那場荒唐的李代桃僵之後,頂着徐家的姓氏,歉疚與自責無法宣洩,衛崇才會對她生出這樣畸态的愛戀?

……又是這十年。

這該死的十年,她困在宮中,根本無法得知衛崇經歷過什麽,樣成了怎樣的性子,更無從得知這是他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坦誠,還是他如同小時那樣,不過是在數不清的頑劣把戲中又添上這不起眼的一筆罷了。

莫名地,她不敢再往下想。

所以她本能地反問:

“……你方才說什麽?”

然後,在衛崇回話之前,她自己先明白這句話所露的怯,抿住了唇,又補充道:

“我有些沒聽清。”

衛崇果然沒有起疑,又笑着,彎着眼角,更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這回,甚至沒有狡猾地妄圖用稱謂來拉進話語中的距離。

“臣也一直記挂着陛下。臣……從前便一心愛慕陛下。”

……他說的确實是真心話。

其實這樣暗含鋒芒的确認,根本是沒有必要的。只不過是徐鴦再固執了一回,固執地不希望這荒誕的一句情話成真。

她終于意識到,她長久地擔心,生怕衛崇是為了奪取皇位而來,怕衛崇心懷怨怼,但換言之,這樣的擔憂,已經近乎于一廂情願地希望衛崇成為那樣的人。成熟,穩重,長于謀略,甚至野心勃勃。

衛崇應當成為那樣的人。

他身體裏明明留着皇室的血,從小明明見慣了宮中的勾心鬥角。

十年漂泊,他應當早便歷盡艱險,千錘百煉,抱着要拯救這個王朝的執念返京。或許他們會針鋒相對,争權奪利,在朝堂上互不相讓,但至少形勢是可控的,穩定的,根本不需要他人提點,衛崇自己便能站立于這風口浪尖。

而不是此刻,洛陽城數十萬黎民的生計擺在面前,卻不管不顧,只在乎她的一笑一怒[1]。

仿佛這禦座上的滔天權勢,這天下萬民,對他而言什麽也不算。

這就好比她年幼時曾玩過的那種游戲,小孩子拿出些根本沒有價值的小石子、碎陶片,模仿大人經商那樣互相交換。若是那陶片瞧着便好看,許多小孩喜歡,當然是有人搶着要,但若是瞧着不打眼,“賣家”要想甩手,便得好好地吹噓上一番。

——十年困守深宮,換來的是什麽?她甚至願意打點精神,強撐着這孱弱的身體與朱津的餘黨,與衛崇再鬥上一鬥,甚至願意再勉力一争天下,把這殘破的山河再修整一番,換一個太平盛世。

但她唯獨不想看見的是,十年過後與衛崇再見面,她滿身纏着權柄的枷鎖,衛崇卻把這些權勢、名望,都不負責任地棄如敝履。

就像徐鴦才是那個聽信了吹噓的人。

她有好半晌沒有說話,連衛崇也發覺了,目光裏帶上了些許疑惑。可是她也有些自暴自棄地覺得沒必要再說,哪怕露出了破綻,哪怕被衛崇猜疑,反正他也是這樣的性子……他既然說一心喜歡她,也為她回京,為她立威,那麽為她兜底又有何不可?

但很快徐鴦便從這可怖的憊懶想法中清醒過來了。

愛欲是世間最不可靠的東西。

父親愛她,所以在洛陽城破時棄她而逃,朱津也“愛”她,所以囚她十年,只為把她“打磨”得更好。

這樣的苦,她難道還沒有吃夠麽?

“……陛下?”

衛崇的視線由疑惑又轉為忐忑,這一開口,終于将她從那紛亂的思緒中拉回。

過了午後,殿內又冷了幾分,徐鴦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是鼓勵自己地笑了笑。

“朕明白你的心。”她輕聲說,

“你能有這樣的心,朕是高興的。既然心意相通,再多的話都是贅言,不是麽?朕也想坐下來同你細細敘話,可是如今的局勢,哪裏容得這樣小意的閑情?朕也正打算同你商量明日的封賞,都看你的意思,但封賞之外,若是你一定想求得朕應允什麽……朕并非不願,只是山河破碎,京師初定,各處朱津舊部都在虎視眈眈,這些允諾,縱使是輕易給了,也不過是空口白話……”

“我、臣也不是說……也不是說一定要陛下應什麽,就是……”衛崇一愣,還未來得及歡喜,便結結巴巴地辯道。

其實他身形已比徐鴦高出半個頭了,她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衛崇面上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笨拙。

還有隐藏不住的愛慕。

明明就是一眼能望到底的事情,怎麽今日,非要衛崇親口撞破了,她才能看清?

徐鴦收回心緒,伸出手,溫和地撫上衛崇臉上那道疤。

柔滑細膩的指腹劃過,微微用力,留下一道溫熱觸感。

她能感受到傷口顯然還沒有好全。

雖然看起來沒有大礙,但是那輕微的力度只貼合肌膚一點,只隐約感受到一點不平的血痂,便能看見衛崇抽了抽眼角,明顯地忍住因痛楚而生的退卻的念頭。

也能察覺到指尖撫過時,衛崇那明顯加重了的呼吸。

……确實像是一只惡犬,只不過收了獠牙,雖然誰也不知他何時會再狠狠咬上一口,但此刻,徐鴦一點點摩挲過這傷疤時,她觸碰到的,好似不止是這一點臉頰,還有衛崇那溫熱跳動,随着她的動作而動情的心。

實在是忠心又溫順。

哪怕在這短暫的一瞬裏,衛崇一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忽然間便被這細細的一根手指堵住了嘴,栓住了喉管,隐約間,連臉上也透着些許潮紅,仿佛是情之所至,氣血上湧,又仿佛不過是驟然止住話頭,不敢再辯所導致的面紅心跳。

徐鴦不免有一瞬的異樣感。她幾乎覺* 得自己有些不忍,但開口時,仍然不帶絲毫猶豫。

兩句話,一個動作,她便又把衛崇引回了她為衛崇選的路。

“……有你體諒朕,體諒我,那便最好。”她溫言道,“我正想也找個時機同你說清楚呢——在外人面前,在朝堂上,還要委屈你一些。都是為了衛氏,為了江山,也是為了我們,是不是?現今朝上風起雲湧,此事不宜提,可一旦平定了四海,哪怕只是平定了北方,兵甲富足,你我二人又何愁沒有相處的時候?”

一番話說得衛崇也激動起來,目光炯炯地看着徐鴦,似乎此刻便要跪下,連表忠心。

不過是徐鴦的手還輕柔地落在他的臉側,他也被鎖鏈捆住一般不能動彈,好半晌,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似的,開口,用隐約有些幹澀的語氣道:

“……那是必然的!臣都明白的!自從十年前那一回,臣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不需要今日這一番話,臣也都明白的——收複中原,整頓河山,只要陛下一聲令下,莫敢不從!”

片刻沉默,徐鴦別開眼,又收回手來,輕柔地笑了笑,問:“這傷……還疼麽?”

“早不疼……”衛崇脫口而出,又很快反應過來,試探地看了眼徐鴦,方道,

“……其實還是有些疼的。”

徐鴦“唔”了一聲,刻意沒答,就這麽平靜地回到案前坐下,又擡頭。

顯然,衛崇還在等着她的回答。

不過片刻,方才熱切的對答還在耳畔,但這殿中一旦冷了下來,果然便教衛崇露出了幾分悵然。她滿意地看見他的手指也無意識地摸了摸那傷疤,才低下頭,把方才落下的案卷慢悠悠地收好,道:

“回頭我命人給你送些藥去。”

“——嗯?好!”

其實宮中的藥頂多是養生調理,對于見血的傷口,哪裏比得上軍中的藥來得快?

但徐鴦不必擡頭,也知道衛崇又輕易地滿足了起來。她頓了頓,抿唇忍住笑意,又問:

“好了。你來時說的事是什麽?”

此言一出,衛崇才好像終于想起那個被他扔進殿裏的“人”。二人打了這麽久的機鋒,此刻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早已沒了聲響,也不知是死是活。

衛崇有些心虛地咳了咳,大抵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踹那一腳,又刻意拉高了聲量,道:“是這樣的!我聽他言語之間,分明又是個朱津的走狗,不過跟逢珪有仇,來挑撥離間罷了。陛下放心,我不曾信,只是此奸滑小人死了應當也無礙的……”

也不知道是聽見了哪句,徐鴦悄然擡頭,看向那具幾乎不成人形的身體,眯起了雙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