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聶永(四)

第036章 聶永(四)

“——所以這傷, 真是你自己劃的。”

這并不奇怪。

自古以來,早便有帝王猜忌,臣子自污的例子。

但那些名臣良将, 皆是在功成名就後, 意欲保全自身,安享晚年。那些皇帝,也皆是在偉業既成後, 猜疑已生時,才會迫使臣屬選擇這樣特殊的一條路。

這才是奇怪的地方。

衛崇領兵進京,一心救“主”, 又如何能生出這樣的心思?

與前人不同的是, 如今的形勢, 既不能算功成名就,萬事無虞, 更不能算劍拔弩張,君臣不和。或者說, 更相反, 他正是要再進一步, 要謀取徐鴦的信任, 要與她一同收複這山河。

為此, 才會自傷。

若是只當個權臣, 好比那朱津, 就算大權在握,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 也不會有人在乎他臉上究竟有幾道疤,是否破了相。

那麽他這自傷, 只有一個答案——

他從一開始,便知道徐鴦會忌憚他。甚至知道徐鴦忌憚他的原因。

徐溫以女替太子逃亡,此事雖不體面,但畢竟是情勢所迫。若是衛崇成功掌控了京中局勢,成功奪權,未嘗不能将當年的密辛大白于天下,回到這禦座之上。可要是他在戰事中傷了臉,縱使傷得不深,疤痕畢竟無法真正消去,那些怙頑不悛的帝黨當然不會承認這樣一個臉上有道疤的“真天子”。

自古以來,既然是天子,當然應是儀表堂堂,龍章鳳姿的。

衛崇是主動斷絕了這條回到皇位上的路。

他當然不是傻子,他在揚州歷練了那麽久,見過的人世比徐鴦多多了,蠅營狗茍、勾心鬥角。他明白徐鴦的猜忌,也接納了,無一句怨言,甚至還毫無保留地将自己前路斬斷,把自己剖開給徐鴦看。

多麽貼心的一條好狗。

徐鴦本該慶幸。

她也的确慶幸過。

在二人頭回見面時,她從衆人當中回頭,仰頭望向這個救她與水火的人,天邊微光落在衛崇臉龐,而她卻只看得見這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傷口。

就好似裂縫,若不發覺還好,只要發覺了,每每想起來,它便會變大一些,直到爬滿她的心房。

傷口愈合了,可心中的嫌隙卻更大了。

她也說不清這淺淺的一道疤究竟為何一直被她記挂在心間,并且随着衛崇的真情流露,随着二人之間關系變得異樣,這疤也愈加深刻,時不時便要刺痛她一下,讓她的情緒也變得又酸又脹。

這樣的感觸,于她而言,當然是全然陌生的。

并且唯獨在這酒氣紛揚的夜裏,晚風微涼,這些感觸才會終于跳脫出這名為權柄的囹圄,坦誠一回。

也許是因此,溫情被迫撕開,什麽君聖臣賢,如魚得水的表象也短暫地沉入水底,露出本不能得見天日的,并不純粹而夾雜着恨與謊的原貌。

即使他們緊/密地相擁着,可是,大抵是穿着厚重的官袍的緣故,徐鴦很難再感受到衛崇身上的一絲暖意。

她安靜地打了個寒戰。

衛崇下意識地又把她擁得緊了些,然後終于咬牙,打破了這長久的沉默。

“……就是往自己身上割一百刀,一千刀,臣也願意。”他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頓了頓,又鄭重地重新說了一遍,

“只要是為了陛下歡心。”

說着,他側過頭來,抵住她柔弱無骨的指節,輕柔而虔敬地落下許多細碎的吻。

他的動作實在太輕,又輕又密,像是什麽羽毛落下,吻得她心裏也癢癢的,徐鴦不禁又縮了縮手指,但心頭又似乎有些難以言說的開心。

這樣表忠心的話,從小到大,她在朱津那不知聽了幾個籮筐,合該不會動容才對。

但是這回,她沒有抗拒,甚至衛崇也像是打定主意,早便知曉她不會抗拒似的——

哪怕算無遺策,又怎麽能算明白自己的心?或許衛崇雖然愚鈍,莽撞,但他那如野獸一般的直覺,其實比她還先循着她的心找到依仗,明白她內心裏那從未示人的柔軟。

至少這回,衛崇也學會了克制。但也許正是因為他格外地小心,這樣細碎的吻……

一下,一下,徐鴦也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都怪冬夜太寂靜,卻非殿太冷清,連風也屏氣累息,所以這一下一下随衛崇親吻而跳動的心聲光明正大地浮出水面,變得喧嚣,撩動人的心神。

半晌,徐鴦終于止住自己的心緒,那一面把手收回,一面別開頭去,刻意地岔開話題。

“……朕有些冷了。”

當然會冷,她大開着窗栅,只着一件大/開的寝衣。先前若不是喝着小酒,她早該鑽進被衾裏取暖了。

但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己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藏着什麽未竟之意。只是終于找到時機,把玉杯又擱回窗邊,再回頭,瞧見衛崇也是猛然從那情緒中掙脫,難得羞赧地咳了一聲,撓撓頭,與她一樣生/澀地試圖轉圜。

“不如……不如把窗戶關上吧。冬日裏天寒。”

“都已經到早春了,何來‘冬日’?況且殿裏又沒燃燭火,再不開窗,好教老鼠進來偷吃麽?”

徐鴦不客氣地駁了,又擡眼去瞧他,瞧了一會,突然起意似的,露出個浮泛的笑來,

“……不如你把這外袍換給朕吧。”

她一面有些狡黠地笑着,一面把剛撤回來的手又貼上衛崇的肩膀,慢慢摩挲至領口,然後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眼睛半阖。

——這不正是“讨她的歡心”麽?衛崇才放了這樣的大話,當然也得表達些誠意,做些事出來。哪怕只不過是送衣這樣的小事。

衛崇一聽,倒也沒猶豫,一只手把徐鴦抱回了離窗遠一些的被衾當中,又撐起身子,單手解開那官袍。

末了,就在徐鴦還在愣神的剎那,他把手上的衣袍一揚,遮住窗外月色,又穩穩地披在了徐鴦的身上。

“……還冷嗎?”

其實床被比官袍要能禦寒多了。但不知為何,也許是多少有些醉了,也許是對着衛崇的怨氣一點點地冒頭,她盯着衛崇看了片刻,咬着下唇道:

“還冷。”

這話中的為難便昭然若揭了,哪怕是宮妃侍寝,也沒有這樣命令一般直白的。但衛崇卻不以為意,仿佛真的覺得徐鴦确實冷了,确實需要他這身薄薄的亵衣。

他再度利落地換下亵衣,小心地裹在徐鴦身上。

這會兒,徐鴦的身上除了被衾、衛崇的官袍,還有這些他的衣服,帶着些許大狗身上的狗毛味似的,把她舒舒服服地裹了起來。雖然瞧起來是衣冠不整,但也是确實暖了起來。

只苦了衛崇,他身上可謂是一/絲/不/挂,又正好在大開的窗口,身上原本的汗很快沁入皮膚,讓他打了個寒戰。

徐鴦看在眼裏,縱使心下此刻是飄飄然的,也難免稍有不忍。

但她不明說,只把手一指,指向窗臺。

“……再陪我把酒喝完吧。”

既是“陪”,當然衛崇也得喝。幾杯酒下肚,暖了脾胃,自然不必再受寒,也就把這玩鬧般的一樁事輕輕帶過了。

設想得很好。徐鴦也滿意地看見衛崇瞪大了眼睛,仿佛被驚喜砸中似的,僵了片刻才俯身去取酒。

從她的方向,瞧不清衛崇的動作。只聽得一陣窸窣聲,衛崇又側身回來,結實有力的手臂摟上她的腰,但另一只手裏卻沒有那陪了她一夜的酒盞——

徐鴦卻還沒明白過來。

酒氣教人頭腦發暈,但也就是一陣一陣的,真正致命的是帶着陌生氣息的衣袍,那順着骨髓攀緣而上的暖意。這源源不絕的溫熱全然麻痹了她的思緒,讓她遲鈍到,直到衛崇的唇再次貼住她的,她才明白過來衛崇誤解了什麽——

氣息交纏,她輕柔地眨眨眼,早已來不及躲開。

酒再度被衛崇渡進她的身體當中。

這是個比方才還要赤/裸的吻。

沒了片刻前的克制,衛崇愈加熱切,他有些蠻狠地欺身上來,好像嗅到什麽一樣反複而本能地纏着她。徐鴦如何受得住這樣的力氣,有些吃痛地往後一倒,他的身體更是幾乎全壓/在她的身上,連手也撐在她的頸側,壓住她的青絲。

徐鴦一動,那頭皮似痛非痛的針紮一樣的感覺便湧了上來。當然沒有那麽不能承受,卻也是格外惱人。

但她越想要出聲制止,衛崇的唇齒便越霸道。她只得抓緊每一次衛崇似要離開的機會喘氣,然後又被更深地吻住。

一君一臣,何其荒唐。

但他們的的确确有過兒戲一般的婚約。不過,只有那些一個個葬身沙場的徐家亡靈,知曉這一段早被塵土掩埋的往事,只有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偏殿中,他們才能這樣緊密地相擁。

沒什麽不好,徐鴦模糊地想,衛崇确實愛她,她也确實需要衛崇。各取所需。

她仰着頭,但衛崇胸/前背後猙獰無比的疤痕,哪怕是在昏昧不明的夜裏,哪怕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也能輕易地用指腹一點點摩挲清楚。

這是衛崇的十年。練兵、剿匪、征戰,傷痕累累,卻也是讓他活得自由灑脫的十年,原屬于徐鴦的十年。

有那麽一瞬間,徐鴦幾乎要擔心自己再在上面撓出幾道新鮮的血痕。

這也不怪她,那樣厚重的呼吸,那樣教人喘不過氣來的力道,壓得她只能攀着衛崇的後頸,徒勞而用力地攥緊什麽——她後來才發覺,這并非是衛崇那布滿疤痕的後肩,而是自己被撕開一截的柔滑寝衣。

酒氣在這陌生的床榻間升騰。後知後覺,熱意已然緊貼着她的肌膚。

她現在才明白,再名貴、訓得再好的狼狗,也是會對着主人亮出獠牙的。

“……你放肆了。”她冷下聲,擡起手,掐着衛崇的脖子道。

衛崇卻故意滾了滾喉結。

“那陛下罰臣吧。”他回道,手裏力道絲毫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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