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岑先(一)
第037章 岑先(一)
更深夜闌, 孫節是先睡了,卻非殿值守的小黃門哪裏受得住這困意,也站在殿門口, 小雞啄米似的一下下點頭。
直到某個瞬間, 也許是明月被雲層遮住,也許是檐外飛過一只小麻雀,張狂地沖着深宮叫了兩聲, 于是這小黃門也一個鯉魚打挺站直了。
殿外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連當值的宮衛也知道繞着牆根走, 給皇帝留一夜的清靜。
但似乎也有什麽聲音在隐隐作響。
那小黃門起初還以為是夜色太深, 他沒瞧見殿外發出動靜的究竟是誰, 為此,狠揉了一番眼睛, 才又擡眼瞧去。
宮牆森森,月色皎皎, 殿外确實半片人影都沒有。
但那聲音卻起起伏伏, 不曾停止, 仿佛似是有人疾行時控制不住的壓抑喘/息, 但細聽, 卻又不像了, 反而更似風吹過, 刮動窗棂,發出似有若無的嗚/咽。聽得人心緒不寧。
然而今夜的風很靜。
宮中流傳的故事裏, 确實也有過那麽幾個說鬧鬼的。他從前不曾信過, 唯獨今日記性該死的好,連那說故事的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也在腦海中回響起來——
本朝有不少在這宮中枉死的宮女內侍, 尤其先帝時內宮混亂,還出過幾個無名屍。好巧不巧,就有幾個死在卻非殿。
衆所周知,這人啊,死得越慘,怨氣越大,那魂魄也就更容易逗留在世間,以致久久不散。
尤其是這樣深的夜裏,便是這些鬼怪最愛現身之時。
那黃門這樣想着,幾乎把自己生生吓暈了。直到他強撐着咽了咽口水,再仔細去聽時,他才猛然警覺起來!
——這聲響,分明是從大殿之內傳出來的!
然而,除了一個時辰前進殿休息的皇帝,此刻殿內再沒有旁人了。這點上,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畢竟殿門正是這個小黃門看守的。
那惡鬼,難道也能* 纏上天子麽?
他雖沒有得幸像那孫節一樣随侍在天子之側,但今上的事,在這南宮之中流傳甚廣,乃至于比那鬼故事還要廣些。
今上幼沖之年登基,雖然有大半時間都被朱津把控,卻也是切切實實地福澤了宮中的大小宮人。至少,不比先帝時那樣草菅人命,當然也沒有像先帝時那樣豢養妃嫔百餘人,以至于內侍們也忙得腳不沾地,受盡欺壓。甚至,逢年過節,小皇帝還會舍給各宮宮人些壓歲,若有想出宮、調去別處的,凡是求到皇帝跟前去的,也都允了。
再有,就是最近的朱津之死,洛陽之圍。
宮變那日,南宮不是沒有進叛軍,凡是反抗的,都被那些叛軍當場處決了。那吓人的陣仗,可是教人記憶猶新。
而皇帝還孤身被擄走了。
但,哪怕是這樣困難無比的處境,皇帝都能置死地而後生。
何況,傳聞皇帝正是為了護住這阖宮的宮人,才忍辱被擄走的。
宮中早有人傳言,當今天子乃是真龍降世,是要來濟世匡時的。別說是朱津這十年不能奈何他,就算是真把刀架在那皇帝脖子上,皇帝也有金身護體,定會毫發無傷。
別說是本朝了,就是往前數幾百年,甚至往後數個幾百年,恐怕也不能有這樣慈悲的天子。
這樣的龍子,當然該是刀劍不入,神鬼不侵的。宮中這些個小鬼,如何能傷皇帝分毫?
想到此,那黃門莫名地定下心來。
但他總歸是負責守夜,皇帝自有上天庇佑是一回事,他玩忽職守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擔憂地往那殿中混沌不明的暗色瞧了瞧。
中常侍孫節臨走前的話猶留在耳邊。
“陛下今夜要賞月,你只需守着這殿門,切莫進去打攪——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這個“好果子”當然不過是孫節吓唬他們這些宮人的,這點他心知肚明,最好就是佯作不知,哪怕真發生了什麽,以皇帝的心腸,也不可能治他的罪。但他內心總有什麽在蠢蠢欲動,他又驀然想起皇帝進殿前,從他身側而過,溫聲同他道:
“不必拜了,起罷。”[1]
他思緒一頓,毅然決然地走進殿中。
卻非殿其實不小,因而荒涼十年後才顯得格外空曠凄清。那小黃門進了殿門,順着廊道慢慢貼近寝殿,聽見那先前的異樣聲響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直到他也能分辨清楚——
其中有女人的聲音。
而這其餘的響動……
那黃門猛地止住了腳步。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臉上更是不必瞧也知道同樣漲得通紅。
自小入宮,沒了那物件,不代表他不通人事。正相反,先帝原先在南宮如何聲色犬馬,他也曾“有幸”見識過。他當然知道這一聲一聲,幾乎帶着回音的聲音代表着什麽。
方才是在殿外,隔着牆與窗,這聲響根本聽不清楚,以至于當時他還誤以為是皇帝的嗓音。此刻再聽,那聲音纖細婉/轉,一聽便知是出于螓首蛾眉,想必是某個妃嫔或是宮娥——
但皇帝只有聶氏女這一個宮妃。
而聶夫人,早便回了自己的宮室,今夜在卻非殿留宿的,絕非是她。
那黃門面紅心跳地站在一牆之隔的寝宮之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且不說他這是窺得了什麽樣的隐事,就說這禦榻之上,此刻正承恩的佳人,究竟是何許人也,實在教人不能深思。
——這南宮經歷朱津兩回宮變,當中的宮娥也大半死的死,出宮的出宮。僅剩的那些個,要麽被孫節拎去了北宮填補缺漏,要麽留在聶夫人處。
何況皇帝在宮中十年,若想寵幸宮女,早便做了,何至于當數年的寡欲之人,還要等到今日?
不是聶夫人,也多半不是宮女,那便只剩一個解釋。
今夜,皇帝在宮中宴請衆臣。來的雖都是大老爺們,可興許也有帶了家眷的呢。也只有這些功臣家眷,因是今夜皇帝開恩,能在監管并不嚴的南宮中走動走動。
……便走到了皇帝的榻上。
轉眼,這小黃門已然編出一個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故事,把自己說服了,甚至還略有些同情地輕嘆了口氣——只能在衆人享樂之時“偷/情”,倒的确引人嘆息——才又擡腳,準備出殿門繼續值守去了。
恰恰是這一松懈,他的腳下發出了聲響。
寝宮內的動靜戛然而止。
顯然是發覺了有人進殿而來。
頓時,那小黃門更是汗如雨下,不等人出來查看便幾欲先跪拜下來,求饒的話已經滾到了嘴邊。
但那殿中人卻不曾發難,而像是先收拾了片刻,才有一道珑璁聲音從殿內傳來:
“……何人?”
——這嗓音确是源自天子。雖然聽起來有些喑啞,但确實又與方才的女子有那麽七八分相像,也難怪方才這黃門生生地把那女兒家的聲音認錯成了。
他一恍神,又很快明白自己大抵是逃過這一劫,猛地吸了一口氣,才靈機一動,有些磕絆地道:
“是、是小人來添暖爐的。中常侍囑托小人……”
孫節臨走之前确實這麽說過,只不過原話應當是等夜深了,更是決不能驚動皇帝。
好在皇帝沒有多問。
“……無妨,不必了。你先退下吧。”皇帝道,但不過片刻,似想起了什麽,又道,
“等等!……你且進殿來罷。”
那小黃門心裏一悚,咬咬牙,究竟還是不敢違抗皇帝的禦令,硬着頭皮走進殿內。
便見殿內帷幔搖曳,籠住那月光茫茫,當真似夢似幻一般,冷冷清清。
——那帷幔後隐約瞧見的身影,正是半卧于榻上的皇帝,也唯有皇帝。哪裏有另一位“佳人”的影子?
但這殿中氤氲的氣息,甚至還有那散亂的被衾,卻又昭然揭示了前一刻此處發生了什麽。
小黃門凝眸一看,只瞧見皇帝的半張臉沐在月光之中,面容俊秀,恍若神祇,目光明明,直入人心,頓時又把他吓得低下頭去。
皇帝卻不介意他去瞧,幾乎并不避着他,開口便問。
“你叫什麽?”
“小、小人名叫岑先,是建寧五年進的宮。一直在卻非殿做事。”
“好,朕記住了。朕不勝酒力,想沐浴一下,勞你去準備,但記得不要驚動人……連中常侍也要瞞着,明白麽?”
“明白,明白!”岑先道。
既然是這等不可見人的密辛,那事後的收拾當然也需得避着人。這道理,他還是懂的。
“去吧,行事小心些。”皇帝頓了頓,竟輕聲允諾道,“只要你做事妥帖,明日少不了給你的賞賜。”
這可是帝王親口允諾的賞賜,尋常人不知要如何感恩戴德。
但那岑先聞言,卻一陣激動,脫口而出:
“不、不必!小人侍奉陛下,不是圖的這些身外之物!”
皇帝當然是面露訝異,一時沒有說話。
但徐鴦畢竟是徐鴦,她并非驚訝于有人敢當面駁回她的“聖命”,而是面前這人分外殷切的态度,心中覺得有些疑惑。
“……怎麽,朕應當認識你麽?”她有些狐疑地問。
“陛下當然不知道小人,是小人……小人記得陛下的恩惠!”他道,終于敢擡起頭,直視天顏,“嘉始四年,中州洪澇,大司馬平漠北要用糧,是陛下堅持往那六郡送糧赈災的……家母就住在穎川,若不是那赈災的糧……”
他停在此處,再多的也不必說了。徐鴦當然記得嘉始四年那同朱津吵得最驚天動地的一場争執,不禁面露感慨,又沉默了一會,道:
“這樣吧。朕瞧你也識得幾個字,既然不想要賞賜,那便明日同孫節說一聲,調你來章德殿随侍。日後有些事,便由你負責。”
岑先自是大喜,恨不得三拜九叩。
又是徐鴦止住了他的動作,揮揮手,催他去辦事了:
“快去吧,動靜小點。”
等那岑先急急忙忙地出殿而去,這卻非殿中才又重歸寧靜。徐鴦又攏了攏袖袍,輕松了一口氣,拿起被衾中的什麽東西,才赤足下榻,遽然道:
“好了。人走了,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