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岑先(三)

第039章 岑先(三)

翌日, 她在章德殿醒來。

定例的早朝,天不亮大臣便要入宮,列在端門口等待觐見。相比而言, 皇帝比那些個大臣要好上不少了, 至少不必如此早起,直到天光隐約落入帷幔外的地磚,暈出一圈淡淡的明光, 才有宮人悄然入殿,再由孫節在帳外躬身,輕聲問:

“陛下該起了, 今日早朝, 大司馬似是有事要秉。”

徐鴦睜開眼, 許是宿醉的緣由,無法積蓄力氣, 只感覺到渾身鈍鈍的,身體不聽使喚一般, 好一會才從那迷蒙的狀态清醒過來。

“陛下?”孫節還在問她。

然後她才隐約意識到不對。

但那心頭萦繞的疑惑也是迷蒙的, 仿佛被人早擦去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從禦榻上坐起, 宮人魚貫而入, 陸續送來洗漱的用具與朝服, 但又很快地一個接一個退出, 只留孫節一人。她這幾年出落得越來越秀氣了,因而這些力所能及的事, 漸漸地都只由她一個人來做了。

連孫節, 也不過是遠遠地退回階下,等她都打理好了, 再上來幫她穿上那厚重的,幾乎壓得她一沉的朝服。

然後便是朝會。

大司馬果然有事要禀,一上朝,禮畢,便站了出來,低頭,不卑不亢地說着他要啓奏的事。無非是哪地割據的州牧郡守又不曾奉行朝廷質疑,甚至明言背旨而行。

因此,大司馬又要整兵出征了。

徐鴦卻沒有聽。

或者說,她原本該聽的,只不過到了這朝堂之上,那違和的感覺愈發重了。她看着在堂上如行屍走肉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的朝臣,卻無法從中找到她想要找的面容。

——可她究竟是想找誰的?

她只能隐約記得個大概。

車騎将軍徐欽,青州牧聶永,要将那青并二州的殘餘勢力交給他二人。但此刻,階下卻全然看不見這兩位天子肱骨的身影。

山陽侯逢珪,他倒是在朝上,但在最末次,被人幾乎擋完了,徐鴦幾乎不能辨認出這确實是他,更罔論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她要與逢珪商議的是……改元。

但她為什麽要改元?

是……是她終于逃脫了朱津鑄下十年的囹圄,手刃這個逆賊,又收攏了北方,終于把權柄從這群混賬中奪了回來!

她要讓這其餘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被她震懾!要讓有心相助的忠臣良将有處報效家國!

改元,正是昭示朱津已死,皇帝羽翼已豐的最好方式!

然而此刻,當大司馬在殿上,當着百官的面,侃侃而談,宛若這不過是他的居所而非是天子朝議之處事,當大司馬一席話說完,擡眼,幾乎是略帶壓迫地等着皇帝應下他時。

他擡起頭,那面容直教徐鴦心頭一跳,牙齒緊咬,鋪天蓋地的驚疑漫過她的理智。

……這個熟悉的面孔,她死也不會忘記!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朱津!

是的,嘉始年間的大司馬,确實是朱津,也只有這個把持朝政數年的朱津——

——不對!

這不對!

朱津明明早該死在她的劍下了!縱死後有靈,也該早下阿鼻地獄去了。

這分明不是嘉始九年的年末,而是嘉始四年,朱津平定四州後,籌備了足足一年,要往西,欲圖漠北!

——也正是那岑先口中,中州內澇的那一年。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卻又不完全是懼怕……她在朱津手中已經讨了幾年的生活,已經開始學會如何克服懼怕,這一回,驀然升起的是憤怒。

是的,憤怒。

也是這一年,河南、河內、陳留、濟陰四郡發了大洪,不光糧秣顆粒無收,還波及了周遭的郡縣,難民暴亂,以至于像穎川、山陽等地都被波及。民不聊生。

現在還是秋日,等入了冬,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恐怕将要凍斃于野,緊接着便是瘟疫。

朱津很是關切,他派兵去鎮壓,但他更在意的是前線戰事,後方必不能亂,更在意的是民間是否有謠言傳出,說這樣的天災是他弑君所致,惹來了天罰——平民百姓當然不知道宮中的秘密,但朱津自己做下此等悖逆之事,當然會心虛。

所以兵馬到了,救濟的糧卻未到。

在殿上,呈到她面前的說法是,漠北那些蠻夷也亟待解決,所以先要調儲糧去北方,先打贏這場仗。至于後方的事,不論是打勝仗之後所繳獲的糧秣,還是令人就地與那些當地富商協調,哪怕是以錢易糧,也都是可行的。

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混賬話。

多虧了朱津,對她“嚴加教導”,因此她一眼就看出這兩方的計策都是空中樓閣。漠北與這四郡有多遠?要把糧食拉回來,又要多少人馬?至于那些富商權貴,早成了地頭蛇,這個關頭,恐怕早就在高價賣糧,發國難橫財了,又怎會受他管控?

他派去的軍隊,實則是去收屍的。

朱津不過是為了哄騙徐鴦,或者說,為了哄騙這世人,才編出這一套話來。他篤定了她的性命在他手中,不敢有異議,所以對她的反應其實并不在意。

縱使萬民塗炭,哀鴻遍野,可從頭到尾,那奏報卻從未呈到過徐鴦面前——朱津業已攝政,其勢力日益強大,給皇帝這個聽朝議的禦座便已是仁慈,他不點頭,沒人敢公然違抗他的意思——若不是王邈這些帝黨老臣還有些威望與手段,暗地裏給她遞消息,徐鴦恐怕連這樣大的天災都不知情。既如此,又何須擔心小皇帝的反應呢?

但他想錯了。

徐鴦感受到自己從那明顯比她寬大一截的禦座上站起身來,強忍住顫抖,堅定地與朱津對視。

“朕以為,正是生靈倒懸之時,更不可窮兵黩武。”

朝上一片驚色。

這些朝臣,不僅從未料到年幼的天子竟有如此膽量,也更不能料到天子頭回與朱津對峙,竟是為了此等的事。

說到底,她被囚于宮內,那宮外的白衣,死了再多,其實也與她無幹。況且她不過是一個才被朱津捧上皇位不過四年的少年,而朱津敲定的計劃,其實完全不需要她的首肯,這一句話,除了觸怒朱津之外,沒有第二個用處。

朝臣中,甚至有人面露恐懼,怕是想起徐鴦才即位時,朱津當朝犯下的血案。就在此處,就在德陽殿外。

但朱津面上的神情只有徐鴦能看見。

——他沒有生氣,正相反,他饒有興致地勾起了嘴角。

徐鴦知道這是他想聽下去的征象。也是她的機會。

她要說服朱津,不能單靠這個皇位,這個傀儡之位不曾有過的皇權。她得靠自己的條理與策略。她記得,她為了這一回對峙,幾天幾夜地夜不能寐,盯着宣室中那被朱筆勾去的漠北地圖發呆。

但當她開口,終于嘗試說話時,突變驟生。

殿外似有血色的朝陽升起,于是這殿中也隐隐泛起紅光,恍若一層紅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起先,那光還只是光而已。直到這一刻,在徐鴦察覺前,那分明是落在朱津臉上的光,遽然轉變成了滿臉的血跡!

他們離得最近,于是徐鴦眼睜睜地張開口,看見朱津的脖子仿佛被虛空驟然割開,那鮮血一下噴濺出來!

這樣近的距離,她來不及躲閃。

血一下濺上她的臉,她的朝服,她的眼睛,她大口大口地喘氣,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只能被動地,僵硬地和那帶着詭異笑容的朱津對視!

到了此刻,她才發覺,這根本不是什麽朝陽,也根本不是什麽血霧——

這就是她眼睛當中的血!

她的視野所及,早已變得只剩一片一片的赤紅!再怎麽眨眼,那紅卻越來越蔓延,直至感染了她的整個宮殿。

也就是她的整個囚籠。

“——陛下!”

在她驚恐至極之時,終于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倏地回頭,于是——

她在卻非殿中驀地睜開眼,猛吸了一口氣。

寝榻上除了潔白柔和的月光,什麽也沒有。

“……陛下可是又魇住了?”孫節問,他急切地一下下擦掉徐鴦額前滾落的汗珠,目光中的擔憂顯露無疑。

原本徐鴦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面色潮紅,心有餘悸,可瞧見孫節比她還要急切的神情,卻又莫名定下了心。

她仍在卻非殿。

孫節身後還有兩個拿着燭火的宮人,也面帶關切地偷偷來瞧她。

燭光幽微,但能映出卻非殿內的雕梁畫棟,分明一如既往,根本藏不住任何小鬼……或是怨氣。方才的一切,确實只是夢。

徐鴦緩了緩喘/息,感受到胸前灼熱一般的疼痛也慢慢消減。她借着從榻上坐起,又輕擡起手來。

頓時,孫節也會意地停住動作,然後回頭道:

“你二人先出去。”

那二人對視一眼,留了一盞燈在殿內,又如影子一般悄然離去。徐鴦靠在榻上,終于止住了那心悸一般的惶恐。

她才發現那寝衣再度被汗打濕,沾得渾身難受。

只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夜夜都這樣。

此刻,她顧不上煩惱,心中還牽挂着那個夢——其實她已經有一段不曾夢見過朱津這個逆賊,還有那些往事了。

是因為如今她平定了北方,正如那夢中的朱津一樣,要再進一步了?還是因為岑先夜裏對她提起往事,因而她才有感而夢?

當年她的确這麽駁斥了朱津在朝上的提議。

她用的不是天子之威,當然更不是歇斯底裏。她給朱津提供了一個條件。

——利益交換。

既然要讓朱津松口把救災的糧調去受災的郡縣,那麽便要在西征的路上對他有所助益。

漠北并非固若金湯。縱使那掌控雍州的穆廣與司馬登親如兄弟,但就算是血親也有兄弟阋牆之事。

一個實力強橫,目中無人,一個屈居人下,卻锱铢必較。

當一封天子诏書由徐鴦親手發出,當整州之地都被分給了那個實力稍遜的司馬登,甚至還帶着金銀珠寶,而穆廣顆粒無收時……

她換來的,是朱津令人作嘔的,贊許的目光,還有支撐中州六郡數以萬計的受災百姓過冬的糧食。

偏偏在此刻,她夢到了這件事。

就像是一個預兆。

——殿中只餘下他們二人,她有些吃力地抓住孫節的手,一字一句地問:

“……他送進宮中的那只狗,還留着麽?”

“他”是誰,不言自明。

“留着在的。當然留着在的。”孫節忙道。

“帶回章德殿吧。”徐鴦溫聲道,“随便尋個犄角旮旯養着……再調兩個宮人,我看今夜這兩個守夜的就可以……好生地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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