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岑先(四)
第040章 岑先(四)
徐鴦真正于翌日蘇醒, 已是次日午時了。
事實上,今日沒有朝議,她從卻非殿回到北宮, 甚至也沒有幾個人來找——昨日的宴席顯然使衆臣都很滿意, 不論是席間的酒還是
甚至衛崇也滿面春風地回到了府中,一夜好夢。
當然,這其中, 确實有那麽一個倒黴蛋,在一夜的輕歌曼舞,縱酒作樂之後, 回到府中, 迎接他的卻是衛崇幸災樂禍派人傳來的禦令——
天子要改元, 命他今夜拟出幾個年號,明日呈過去。
于是今日, 等徐鴦姍姍來遲,回到那她熟悉的章德殿當中, 頭一個見到的人, 是滿臉疲色, 雙眼熬得通紅的逢珪* 。
徐鴦見到他, 頭一眼還沒能認出來, 又瞧了第二眼, 才失笑道:“怎麽這樣了?”
還能因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她親自派下的活。徐鴦一說完話,也意識到了緣由, 搖搖頭, 又溫和地點點頭:“是朕急了。”
逢珪木着臉,把帶來的一小沓寫好的東西呈上來。
“不, ”他說,“陛下能有此籌謀,又把此事交給臣來辦,臣幸甚。”
他倒是誠懇,這話也說的不假。
改元,一件于皇帝而言看似輕巧的事,卻如同在這中原大地上振臂高呼。尋常将領招募兵馬需要張貼啓事,連皇帝的旨意也需要傳旨之人馬不停蹄地去往各地,但改元之事,天然便能吸引千家萬戶的好奇心,只靠口口相傳便能傳到每人耳中。
實在是一本萬利。尤其對于如今手下才打過好幾場大仗,人困馬乏的徐鴦而言。
甚至連逢珪也覺得這樣的主意實在聰明。
因此雖然精神不濟,他仍舊勉強打點起來,又上前來給徐鴦細細地介紹。
這裏面一半是前朝那些明君霸主所用的,還有一半是逢珪連夜翻了些典籍,起的玄而又玄的那些,以表祥瑞。
他是兢兢業業,但徐鴦籠統瞧了幾十個,仍覺得不滿意。
一直到逢珪塞到最下面的那幾張。
看得出來這幾張是随手寫就,塞在裏面充數的,因為紙張平整,字跡寫意,但也許正因此,徐鴦的視線反而停留得更久一些、
半晌,她終于挑了一張,舉起來,讓那紙透着光,仿佛變得薄了,幾乎像帷幔一樣。隐約能透出眼前大敞着的殿門,殿外的一道道宮牆,遠處天邊的宮檐,以及這北宮阖宮的生機。
春日真的到了,日光也不再幹燥,有宮人安靜地蹲在牆角,修剪着格外旺盛的枝桠,也有剛離巢的鳥雀從牆瓦上驟然飛起,驚起一陣喧嚷。
“……景和。”徐鴦輕聲道,怕驚了這一卷畫,“這個好。”
逢珪順着她的目光瞧去,雖然也瞧見了這副景象,卻似不贊同。
“這年號雖‘好’,但恐怕不是各州牧郡守所想要看見的年號。或者說,并不是能将他們震懾住的年號。”
确實,他之前給徐鴦細細講的那些,無不是表達着帝王的霸業宏圖,無不是彰顯着本朝的承天之佑。
但徐鴦自有一番看法。今日有閑情,她也不介意與逢珪辯上一辯。
“你覺得這些枭雄,各據一方,擁兵自重,他們會被朕震懾住麽?”
聞言,逢珪一愣。
他實在聰慧,甚至也不需要徐鴦與他再“辯”,這一句,便想通了其中關竅——
原先他是在朱津手中效力,朱津手中的權力,是靠這累累白骨和大小戰役,甚至靠他屠了整整一郡的威名樹立出來的。因此,若是要改元以“定天下”,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些揚朝廷威嚴的——當然,若真以朱津的角度來看,年號這種虛名,他反而更願意做得圓滿一些,不需要恐吓四海——但徐鴦不一樣。
說得再直白一些,他逢珪是瞧出了朱津在她身上下的心血,進而了解了天子的秉性、才識,甚至于氣度。他知道如今的京兆,方圓百裏,都盡握于徐鴦之手。朝臣中,依靠權衡之術,也大多被徐鴦牢牢地攥在了手心裏。
但那些人不知。
他們或許還以為京中衛崇逢珪、乃至于聶永,仍在争搶小皇帝的“所有權”。
這當中微妙的區別,便是這年號是為誰而改的。
因此,若要明明白白地告訴這天下,是天子重歸權力寶座,是天子渴求人才,是天子要将這被無數豺狼虎豹瓜分的河山再一點一點地收回。
這樣的年號,不宜過于鋒利。就像徐鴦在衆人中的形象,本也沒有那麽鋒利。
正是以弱示人,以和善寬厚示人,才能吸引來逢珪與聶永。
“……陛下說的是,臣受教了。”逢珪道,這會,他的眼裏有了些笑意,欣賞一般,“那就定‘景和’麽?”
“唔。你這幾日留些心,再與那些來你府上‘巴結’的人再透露些口風。甚至可以假裝與他們商議商議。”徐鴦把那紙放回逢珪手中,“這些門閥消息最靈通,只要把此事形容得重要、隐晦,一傳十,十傳百,他們自然會像飛蛾趨光一樣聞着味道來問。”
“陛下這就為難在下了。巴結在下的,可遠遠沒有巴結聶将軍與徐将軍的多。”逢珪笑道。
“——但若是要來投誠,必定是來你處打探消息。不是麽?”徐鴦反問。
……畢竟只有他是“風風光光”引兵來降的。
“也是。不在多,而在精。”逢珪道,“只要那重要的一人把消息送到,估計不出春月,便有人要主動回京‘述職’了。”
這話說的譏诮,更惹得徐鴦一笑。她拍拍逢珪的肩膀,又施施然坐回案前。
“此事交由你去辦,朕是放心的。”她說。
但逢珪聞言卻沒有領命而去。等她擡眼,征詢似的望過去,逢珪才又拱手。
“臣此來,還有一事要禀明陛下。”逢珪道。
這回,他的語氣細微地變化了,似是帶上了些許小心。
“哦?”徐鴦揚眉,“有什麽事,你說罷。”
“臣昨夜與孟将軍閑談,得知徐将軍的喪禮應當是定在上旬……也就是,約莫四五日後。”
話音剛落,徐鴦便一怔。她乍然聽見這話,還以為是說的衛崇這個“徐将軍”,心中先是感到莫名,随後才明白過來。
是徐溫的喪禮。
徐鴦啞然。
她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徐溫了,于情,她恨不得這輩子都不再見他。尤其是在這樣的時機,難免教人想起令她多少年難以安眠的無數個噩夢,其中除了朱津,當然最多的就是徐溫。
這個她曾經最孺慕的、最仇視的父親,這個她看不透,也不欲再探究的父親。
如今她也變得成熟練達,徐溫一死,她原以為可以當做一了百了,把往事都掩埋在南陽城下的皚皚白雪之中,
而逢珪迎着她的視線,絲毫不懼。
确實,他也沒有什麽該怕的,于他而言,不過是好心提醒天子自己的“親舅”靈柩已回京,不日将要下葬。
當中那層暗暗的試探,他不明說,徐鴦更不可能将其挑明。但就算不明說,她也能猜到,大抵是她與徐家這層特殊的關系,又或是攻打南陽,逢珪與孟尚、韓均商議時察覺到了什麽。
他是聰明人,只要發現了疑點,摸索出實情也是早晚的事。
“知道了,”徐鴦道,終究還是沒有力氣感到惱怒了,“……朕知道你也是好心。”
——
改元一事,在又兩日的醞釀後,終于于下次朝會被徐鴦驟然提出。
因為此前沒有預兆,乍然一提,如同一聲驚雷在朝臣中炸開了。
畢竟這是徐鴦正式秉政後,除了收複南陽、守衛京城之外,下的第一道更偏向政令的旨意。這是一道旨,卻也不只是一道旨意,更是一個宣告。
堂下當即便有窸窸窣窣的議論聲響起。
哪怕是在這樣正式威嚴的朝議之上,也讓這些朝臣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皇帝此舉,是有何用意,又有沒有受何人影響,甚至于是要昭告天下,還是僅僅為了威懾某一個特定的枭雄……也就是她的劍要指向何方。
當然,還有這年已經就在眼前了,這樣迫近地宣布,難道真過兩日便要改稱“景和元年”了?
這正是徐鴦想要得到的頭一步。
她甚至還刻意不管這朝中的一陣私語,果然,等下了朝,衆人都在談論此事。今日所奏的所有大小事務都被這一樁事所蓋住了,包含她在宴席後又重新封賞的一批臣子。
王琬便是其中之一。
外人不清楚他在這一場洛陽之戰中的貢獻,只當他是得了蔭封。畢竟天子聯系王邈促使聶永叛朱津這件事,雖然是正當的,聶永如今顯然也不介懷了,總歸還是不怎麽好聽。
可王琬這父喪當日便領命出京,一路奔波至青州,再與聶永商議轉圜之功,卻也着實是舉足輕重。何況她此役之後,對王琬此人還是有用處的。
這,在知情人眼中就有些特殊了。
徐鴦給他加了一個尤為特殊的官。
侍中。
先帝時,這個官還算得上炙手可熱,因為是士人中唯一一個能自由進入宮禁,行的是宦官侍者的職責,能面見天子,直陳要務,卻又在朝外有自己的一番影響,不可謂不清貴。
問題在于朱津入主洛陽的這十年。
他又不可能容忍這朝中的帝黨真與徐鴦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了“茍且”,但若是放他手下的人,又不利于他平衡其下勢力,當然,他本人更是不屑于領這個官——他明面上,可是要與徐鴦“劃清界限”的。
索性讓這個位置空置了十年。
因而此舉多少算是重啓該職,其背後深意也有些耐人尋味。
論理,此舉應當在朝中同樣激起一陣波瀾,但徐鴦确實有意遮掩一二,先是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布了改元景和,然後,不管是有意無意,在此後又緊接着另一件大事。
——徐溫的喪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