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歸02
第002章 故人歸02
“什麽?”
直到這兩個字從亓明烽的喉中不受阻礙地蹦出之前,他都沒有料到自己會因為春宴簡簡單單一句話而失了分寸。
面上拼湊起來的冷傲随着這兩個字而碎落,他微微撐大了眼眶,呼吸都亂了幾分。
他心中推演了千萬遍二人重逢的場景,無論春宴是什麽反應,他都能從容應對,不叫任何人看出他的掙紮和更深的欲念,然而他沒想到——春宴的第一句話,與他無關。
春宴見他沒能立刻回答她的問題,陰鸷的眼中爬上殺意,襯得眼尾那一線紅愈發的詭豔。
肩膀上的長羽小獸敏銳地感受到主人的情緒變化,看向亓明烽的目光裏竟含着一絲悲憫。
好像這個大妖已經被剝皮抽筋剃了血肉只剩一副骨架般。
亓明烽僅恍惚了一下,很快就鎮定下來,說道:“她并不在我亓家,至于去了何處,那你是尋錯了人問。”
話落,卻見春宴撩起眼睫直直地盯着他,末了唇角勾起一個攝人心魄的笑,眼眸似含着粼粼水波晃的人心神分離。
這蠱人的妖只作渾然不知,肆意地笑出聲,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玉釵歪斜。
亓明烽被這莫名的笑聲刺地皺了下眉,有種被看穿了那點卑劣心思的窘迫感,于是重重呵道:“你笑什麽?!”
春宴并未被吓住,收了笑,抹去眼角的淚花,盈盈道:“無事,只是想起了好笑的事。亓家主,我們進城吧。”
進了城,喧鬧聲才炸響開來,街道兩處擠滿了卑賤的小妖,全都坤着脖子往前湊。
他們一早就聽說了杜家派了個最顯赫的刀妖來,如今見這長街萬裏的陣仗,怕是一點也沒誇張,光是那高高的幾大箱宥珠就擔得起“顯赫”二字。
沒想到,一個刀妖,能被器重到如此地步,幾乎可比肩大妖了。
因着四景大陸火息肆虐,身處其中心肺俱傷,別說修煉,連茍活都難。
然而不知何時起,有這麽一群妖出現,他們天生具有免疫體質,可免疫火息侵蝕,自然而然就統領了這片大陸。
随後這群妖從火息濃郁的礦山中開采出了濁石,打磨成宥珠,鑲嵌在城池之中,宥珠可保周圍一裏的妖不受火息困擾,自在生活,于是越來越多的小妖為尋求庇護來到城池作為被掌控的下民。
而這群天生就與他們不同的則被奉為“上家”,也就是大妖。“上家”裏掌控的礦山最多妖力最強的則為“主家”,亓明烽這一脈就是亓家的“主家”,亓明烽則為家主,受萬民敬仰。
卑賤的下民想為大妖做事,除了成為奴,就是成為刀。
免疫體質像道天塹橫亘在下民和上家之間,即便是成為刀妖,又能多顯貴呢?
然而春宴的到來,給了這群小妖一絲希冀,個個眼中透着蠢蠢欲動的貪念。
他們互相推擠着,叫喊着,卻無一妖敢沖撞到亓明烽和春宴面前,那是出于本能的畏懼和膽怯。
亓明烽自然察覺出這些下民不同以往的躁動,半分餘光都未給他們,只似有若無地瞥了眼身側的春宴,見她慵懶地躺在墊子上,外面的紗帳垂落下來,随着奴仆的動作輕輕晃動,使得裏面的身形影影綽綽。
春宴無疑是美的。
他曾為自己被美色所惑而不恥,卻更心驚于如今的她,褪去了純良青澀的外殼,踩着自己曾經的屍體,背棄自己曾經的執念,神情迷離,被欲所制,深陷其中。
這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麽,緣何從那個滿心都是他的小婢女變成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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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明烽領着春宴入了府邸,喚來下人去把杜家主送來的珍寶歸類好,而後開了早早備下的宴席。
自己坐主位,春宴坐在他右邊稍低一等的賓位,剩下杜家的人坐在右邊,亓家幾個有點地位的則坐在左邊。
雙方共同享受着珍馐佳肴和歌舞樂律,杜家本意是結盟,因此宴會上一派和樂融融,好不歡快。
至于春宴,仿佛忘了四年前褚山一戰與亓家主之間的龃龉,有妖敬酒,便仰頸吞飲,不拘一格,微閉的眼睫如蝴蝶振翅一般輕輕顫動着,有種讓人莫名想碾碎摧毀的惡念。
而唇齒間未被吞入的香醇酒水順着肌理慢慢蜿蜒而下,如小溪一般,淌過她雪膩的脖頸,淌過她凸起的兩點鎖骨,在衆人屏息的目光中隐在那溝壑中。
“酒多易醉,莫再飲了。”亓明烽掃了一眼底下這些妖,不知為何他們狂熱貪婪的目光讓他極不舒服,于是擡手按住了春宴,抿了抿唇,淡淡地說。
誰知春宴像是沾染上什麽髒東西一樣,猛地甩開他的手,手中的酒盞猝不及防間滾落在地,同時砸出了滿室的寂靜。
所有人瞪着眼,瞧着那被牽連的酒盞,彈奏的婢女停下輪轉的手指,他們皆彎下脊背,不敢再往座上看。
原本和樂融融的宴會成了一根繃緊的弦,不知何時要斷裂。
亓明烽臉色很難看,他眸光沉沉地盯着春宴。
對方完全沒有觸怒他的自覺,而是用巾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期間眉頭始終微蹙,好像現在天大的事也比不上把她的手擦幹淨。
“何意?”亓明烽額頭青筋控制不住地跳了跳,沉聲道。
春宴卻懶怠回話,她能在這宴席上待到現在已是忍耐極限,對于亓明烽,她早就無話可說。
此時也是不發一語,把手上那些惡心粘膩感擦淨後,直接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宴廳。
無人敢擡頭,甚至有不少都屏住了呼吸。
許久許久,他們才聽到主座上傳來一聲冷冷的“宴會繼續”,彈奏之聲響起,掩蓋了某些如釋重負的嘆息。
這場宴席,直到最後春宴都沒回來。
另一邊,春宴緩步踏在小徑上,竹林掩映,頭頂的月光意外的皎潔,挂在那星幕上,奪去所有星子的光輝,卻并不惡劣,只是為了給孤身一人的她照亮前方的路罷了。
肩膀上的長羽小獸嘶啞着叫了一聲。
春宴歪了下頭,挑起的眼尾透着一絲邪氣,笑道:“這種小伎倆困不住我,不必擔心。”
她已在這竹林裏逛了有半個時辰了,本意并不是賞月,而是尋月,然而無論她怎麽拐怎麽轉,都出不去這竹林。
且夜深時泛起的霧越來越重,若不及時找到出口,遲早會被這霧吞沒,迷失竹林,再也無法重返世間。
真有意思,在自家府邸布這種迷陣,這是有多怕她找到那個人?
春宴早已失了耐心,也無意去找這陣眼,手指往前一抓,掌中便出現了一把淩厲至極的短柄長刀,在月夜下閃着冷冷寒光。
正準備暴力破除,忽聽得背後一聲顫顫巍巍的“春宴姑娘”。
她握着刀轉過身,面上沒了笑意,一雙眼此刻看來尤為陰鸷,骨肉腐爛,血水翻騰,她宛如看着一攤爛肉,一團死物,鼻尖已然聞到了血腥味。
說話的人垂着頭,努力縮着身板,手掌托着一個輪盤,還有一塊美玉,壓着某種情緒說道:“主上知曉您被困在陣中,特命奴婢帶着破陣之物前來助您,這玉則是他的歉意。”
面前的人緘默着。
這婢女也不敢擡頭,低垂的視線中忽然伸過一把長刀來,貼上她的下巴,溫熱的肌膚觸到寒鐵,她止不住顫了顫。
順着長刀被挑了起來,看清春宴的那一瞬間,恐懼如源源不斷的泥蟲從她的眼中湧出來,爬滿她的臉上。
春宴盯着她,卻笑了:“我記得你,你是以前帶我的那個婢冠。”
婢冠是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掌事的那一類,通常會帶幾個手腳比較利索又擅察言觀色的婢女,當初就是她帶的春宴。
說完,婢冠梅青抖如篩子,剛想哆嗦着跪下來求她饒命,刀尖一下滑到了她的脖子上,貼着她的肌膚前後磨着,好似在比劃從哪裏下手比較好。
梅青受不住,牙齒打着顫,說話斷斷續續的:“春宴大人,求、求您饒了奴婢,奴婢從前是豬油蒙了心,不該、不該打罵您,責罰您,您罰我也好,打我也好,求您不要殺了我……”
春宴興致勃勃地看她求饒,俯下.身,貼着她的側臉,對她的耳朵吹氣,道:“求我不如求你們那位亓家主,想想為何他在這麽多婢女之中偏偏選了曾跟我有過節的你。”
梅青還沒反應過來話中含義,只覺得脖子處涼涼的,好像有風穿過,緊接着視野上下颠倒,春宴那張魅惑至極的臉咕嚕嚕地翻轉着,面上帶着笑,眼睛卻比大陸上最深的寒潭還要刺骨。
極致的惡。
春宴冷眼瞧着那塊美玉摔碎在地上,被打斷的不耐終于消減了一點,她轉身利落地劃開幾刀,這陣便破了,霧氣散去,轉了幾個拐角,便走出了竹林。
東西南北四條路。
春宴耐心告罄,并不溫柔地撫摸着長羽小獸瑟縮的腦袋,陰沉道:“給我找到她,找不到就割了你的肉吃。”
小獸尖利地叫了一聲,立即飛了出去,約莫一刻鐘便飛了回來,三根長長的墨羽指向西方,她不再耽擱,擡腿便往那邊走。
走了半刻鐘,她遠遠瞧見了李月參曾經住過的屋,四年了,竟也沒有搬去其他地方。
胸腔中那勞什子東西又鼓噪起來,吵得她心煩,眉頭雖蹙着,唇角卻不自覺地翹起,她甚至想哼一段歌,邁開的腳步也輕盈不少,總覺得還有一段路,卻一下子就走到了。
原本懶散的骨頭好似瞬間歸了位,每塊肌肉都各司其職,她挺直脊背,微擡着頭,姿态挑不出一絲錯處。
——然而,門口站着兩個五大三粗的妖,不是奴,是刀。
春宴瞬間沉下臉色,眸中殺意暴漲,掌中短柄長刀再現,正準備上前,門內驀地響起一道聲音。
“這都三天了,你們還守着吶。我們姑娘也沒犯什麽錯啊,怎的就被主上鎖在這裏不許踏出一步了。再這麽關下去,怕是連日子都算不清楚了。”
婢女模樣的妖探頭看了看,悶悶地說道,即便煩躁不已,卻一點禮數都沒失,姿态仍是極好。
春宴瞳孔驟縮。
這婢女像極了她,從姿态到身量,甚至是那張臉,有着相同的美豔無雙,雖不如她,可已有七八分她的影子。
胸腔裏那物忽的又悶又重,每跳一下,她喉嚨中血腥味就越濃,而後才發覺,原是她咬破了舌頭,酸澀和痛楚一同泛濫上來。
與此同時,握着長刀的手青筋遍布。
“李姑娘啊……”